愈音往浴池中放了几瓣杏花,花香随着蒸腾而起的热气,薰在身上别样好闻。待她换上了新衣,便怀揣几分忐忑前往他的屋子。
她轻轻推开门,赢睦似乎端坐在榻上,茶香绕绕,他的面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愈音走近,他透着薄薄的雾汽看着她,眼中蕴含了千千万万的东西,最终却化为了一声轻短的叹息。
“你此般一万六千多岁,待时日到了,你便回到天庭的瑶池,那两口转世井设在瑶池与天池交汇处的一块平衡带上,周边有着上古的巨怪看守,皆时我会给你井的钥匙。”
她定住,“你不是已经许了我那个诺言么,我到这来也不是为了求这井,你又不是不知道。”
赢睦的眼色忽然暗了下来。
“你我既有了那个誓言,这些事是我应当为你考虑的,只是我必须守着这片羽野之山,所以唯能在天上默默看着你过完你凡世的一生。”
愈音坐到他的身边,搭上他的手,贴着那有几分冰凉的骨节,“即便身为尊神,你将来可要历劫?”
“那自是要的,不过也在你历劫过后很久。”他喉口一收,手微微拢紧,她触到他坚硬的食指骨。
愈音并未做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他了然地看着她,温和道:
“你无需为我考虑,我比你多活这些个年岁,做事自是会更周到些,何况我还是你名义上的师傅,阿莘,你皆时顾及自己就好。”
她推开窗,柳絮般的雪落在她的袖口上,即便化成了一滴清浅的水渍,她眷恋地看着窗外的辰景,“即便我喝下了冥泉的黄汤水,也必定不敢忘记羽野山的一切。”
赢睦在她身后低低笑道:
“待你经过三生石的时候,我也必会出现在奈何桥拦住孟婆不让她灌你的。”
愈音巧然笑着,勾上他的手,“一言为定。”
自打井沉破出青龙星之后,三界苍生注定不太平,赢睦不作声响,愈音也不会再提及此事,只是他们都知道,岁月不会一直如此静好。
是夜,赢睦很难得地受到了一个托梦,托梦者,正是他数万年不见的母亲華潇尊神。
華潇尊神自从诞下了赢睦之后,以不适北极环境为由,便回到昆仑山居住,前大帝归隐之后,又逢赢睦长守北极,故母子二人一直鲜少往来。
華潇尊神的眉间似有难色,“睦儿,可是四十万年前的井沉动了封印,近日昆仑锁龙山底下隐隐传来异动,怕是里边的黑苍龙祖要破出来了。”
華潇尊神口中的黑苍龙祖,乃是龙族的两大祖先之一,另一尊即是白翼龙祖;他们皆为元始天尊坐骑始祖龙的双生子,只是黑苍龙祖投入邪道,为扩张其地盘,当年硬是差点将麒麟一族灭族,故而被老白泽与玉帝一道封入了昆仑锁龙山内。
“是了,弑神已经现世,想必是动了昆仑山的气脉,”赢睦沉思片刻,又道,“儿子记得井沉曾与那条黑龙交集匪浅,此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華潇尊神心疼地看着赢睦:
“睦儿,你从出生起就不得一刻安宁,当年将弑神曲封印弑神,你也不过十来万岁,昆仑乃人间重山,你必前来一趟,此般又要对付那黑龙祖,娘真的生怕你难以消受。”
赢睦眼光微闪。“无碍,儿子这两日便会赶往昆仑山,我不与人间的神袛来往已有多年,许久不见白龙祖伯,近来可好。”
“白翼龙祖已然归隐,当今是他的儿子白芩龙王在统领四海龙族,此般他也会前来昆仑协助你我。”
夜半,赢睦忽从浅睡中惊醒,要说井沉的威胁主要在于天界,那么黑苍龙祖若从昆仑出来,人间必要大乱。
倘若井沉与黑苍龙祖再次联合起来,那三界必定会被他们夷为平地。
刻不容缓,他换上行衣,路过愈音的小院时,终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夜间风雪凄凄,灰蓝的天空沉闷地压着大地,偶然传来远处点点若隐若现的星光;他站在树下,突然扬起一丝苦笑。
“我这一生中……没到过几次向阳的地方,冰天雪地待久了,去了一次你从小生长的瑶池,”他望着她房中豆大的烛光,烛火一点一点地跳跃着,“眷念的很。”
夜里燃盏灯,已是她在北极养成的习惯,愈音说是这样显得北极的夜不那么寒冷。烛火映在墙上,将窗外人的影子投射进屋内,她冷不丁惊醒,看见窗外似乎站了个人,顾不得穿鞋,匆匆走去。
一开门,发现他立于庭中,落雪积在他身上,与他一袭白色早已融为了一体,她睡意顿醒,嗔怪地看着他:
“要是我不醒来,你要在门外立多久。”一边欲将他接进屋内。
“无妨。”
赢睦抬头看了看依然黑着的天,“此是母亲托梦召我去人间的昆仑山有些要事,当下就得启程,故前来与你道个别。”
他并未提及黑苍龙祖的事,全然不想让她牵心,故只是轻描淡写一过。
愈音点点头,“我会好好在羽野山候着等你回来的。”言毕突然想起什么,随即进屋取出个玉佩,摊开手掌,那玉佩通体澄明,独特的是,玉心有一片透亮的紫色,就着那片紫色,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
“我一万岁生辰的时候,狭翼和龙媒那赠我了他们的宝物,一双唤龙玉和追翼玉,眼下这块正是唤龙,你可要郑重收好,千万不可懈怠。”
赢睦将玉攥在手里,认真看了一会道:“我知道这玉,若是一双人都带着它们,一方如想见另一方,但凡寻个镜般物体便能所愿,可是否。”
愈音侧过脸,款款点头,却不说话。赢睦了然全无往日的淡漠,深刻道:
“睹玉如思人,我自会。”言毕,他一捋袍子,后退一步,雪白的衣服在夜幕中显出昏暗的明色。
“夜里风雪凉,你早些进屋,我的身子太冰冷,小心把寒气过给你。”
她突然有些无底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如看见一样东西却抓不着般,“大约什么时候回来?”
他宽慰一笑,“很快,必会在你历劫前见着我,天快亮了,我得走了。”
“好,我便在羽野山一动不动,等你归来。”
蓦然,他转过身,嘴角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称着他的眼睛浅淡的颜色,勾出种别样夺目的色彩来。
“阿莘,我爱你;天地苍生为我证,羽野杏花亦为证。”
声音似是低语,却字字吐得清晰有力,徘徊在羽野山的上头久久不愿散去。
愈音望着那白影慢慢化成一个模糊不可见白点,最后融入在星影斑驳的夜色之中。半晌,她失神喃喃道:
“赢睦,对你,我早就深爱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