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茨快步走出倚椒宫,方心有余悸,狭翼却禁不住感叹:
“刚才那人身手真是不得了,这世上我还没碰见过速度有能快过我的人,毕竟看着你被劫持,我是抱着拼死的态度冲上去的。”
她突然停下,对它道:“你信不信,我觉得方才挟持的人就是齐佐墨,我不是看身形的,而是每次见到他,我身上这块玉就滚烫不止。”
狭翼突然放低声音,“我也闻见他身上那股味道,八成是错不了。”
“爷爷已经告诉我齐太妃是我母亲的亲姐姐,而她却不知道卫晚枫还苟活于世……我现在只希望等下我们能顺利见到她。”林昭茨仰天轻轻道。
言语间已然到了齐太妃所居住的颜兴宫门口,由于是前朝太妃的住处,故其远离前宫的喧嚣,墙头爬着几从浅色的蔷薇,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安宁。
狭翼一个腾翻跃过墙头,轻巧落于庭院中,守门的老嬷嬷见了凭空出现的人马似是吃了一惊,却并没有大惊小怪,倒是上前欲闻来意。
林昭茨道:“嬷嬷,我姓林,乃齐左相的友人,此般是来拜访齐太妃的。”
嬷嬷的神情有几分疑色,半夜空降来人,她在这颜兴宫已经伺候多年,眼前一看便知是生客。就唯恐来者不善,刚准备喊太监捉人,寝宫的门里却悠然传来一道女声:
“路嬷嬷,让她进来罢。”
林昭茨心下一松,对狭翼使了个眼色,它乖乖站在庭院中装作啃草,目送着她走近那烛影跳动的殿内。
林昭茨按照规矩行了个分外隆重的大礼,齐太妃面不改色看完,方平平稳声道:
“林姑娘起来吧,佐墨提起过你,可是朝中林将军的妹妹,本宫有几分耳熟。”
她这才抬起头与齐太妃对视。不想太妃见了她,脸上却是有几分掩盖不住的震惊,因林昭茨那张脸,与她竟有五六分像,尤其是那双水一般微微上挑的杏眸,仿若两汪盈盈的碧泉,简直是齐家女眷独一无二的特征。
齐太妃失色过后,面容恢复了宫中老一辈贵人特有的雍华稳重,发出的声音却不似之前那般淡若:
“林姑娘,本宫听闻你是林老将军收养来的,可是否。”
问意已经显而易见,林昭茨沉声道:
“齐太妃可还记着,十四年前卫家灭门那桩惨案。”
齐太妃几近按捺不住心中的翻江倒海,只见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婷婷的少女,声音颤抖道:
“我……自是记得。”言语间连自称都不觉改变。
林昭茨哑声道,“姨母,现在立于您眼前的,便是卫家的晚枫,我的母亲,就是您的妹妹,齐荇知。”
齐太妃历经三朝,从未当着人面落过泪,看着林昭茨,她的眼眶,却是真切的红:
“别人要说枫儿还存活于世,我自是不会相信,而真正的枫儿如今就站在我的眼前,那张脸,与我那死去的妹妹有七八分像,我说不信,老天都难容下我。”她拉过林昭茨,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目,哽咽道,“你长到一岁的时候,有一回你娘亲带你入宫,那会是三月,天气甚好,我在御花园重逢了分别多年的荇知,那一会儿,”齐太妃一边用手于空中笔画,“你才那么点大……十四年了,我的亲妹妹……已经去世十四年了啊………”
林昭茨声音有些发颤,她深知,在这隔墙有耳的宫中,连多唤齐太妃一声姨母皆是不可求得的奢望。“太妃,你可知,害我卫家灭族的,正是当今左相一家。”
齐太妃恨声道:“他们岂止是害了卫氏一族,你不知,他们不仅想篡楚昭的皇位,更是想勾结耶律吞并赫尔部,再后就是灭整个乌淮国,柳京那个奸臣,一心想侵吞天下。从前朝开始,他就已经在暗中蓄谋大计了,倚椒宫那场欲图烧死皇贵妃母子的大火,便是柳家所为。”
林昭茨不解,“为何他们执念要除掉皇贵妃母子呢,我听闻楚昭这一辈太子始终是二皇子乔临泫,且皇贵妃是不太受宠的,其中之意,我不明白。”
齐太妃叹了口气,缓缓道出了当年那段宫廷秘史——
“当年的皇贵妃赫尔岚,乃我乌淮赫尔部一族的长公主,地位极其尊贵,若不是嫁到楚昭,她将来是要继赫尔王之位的。谁知她爱上了上前昭烈帝乔允桓。起初昭烈帝也是真心真意爱她,中宫之位虽有柳后坐镇,但也以八台凤轿的风光大礼抬入了倚椒宫。不想后来大皇子乔临默出生时,银发异眸,因此被国师称为天狼煞星转世,即便先帝心中再有皇贵妃,也抵不住柳相和皇后两姐弟天天吹着的风,渐渐地,皇贵妃就失了宠,再后来那场烧穿天的大火,我用齐家的势力查出来乃柳家所为,原是他们勾结了耶律部,处处在针对赫尔部,也要一心除尽赫尔一脉。故而可知,先帝驾崩一事,实在诡点重重啊。”
整个故事犹如一个神话般带着离奇的色彩,林昭茨沉重道:
“太妃,卫家满门的血,才灌溉出我一条生的道路。灭门一仇,我若不报,即枉作卫家人。”
齐太妃长叹一声,“我在宫中便听说过林家姑娘将门虎女,就连乌淮那匹紫骏皆能驯服。枫儿,若是你去复仇,齐家的人脉,我将交之由你动用。佐墨那边,也会协助与你。”
林昭茨突然想到追翼玉的事情,此般大胆推测,倘若大皇子天生便是白发的话,那镜中人,莫非……他根本就没有死?!
她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太妃,我有最后一问,大皇子是否还活着。”
齐太妃却没有立即回答,在她的注目下,林昭茨缓缓拿出一块玉,在灯火下,玉上的紫龙宛如云游一般潇洒腾旋。
齐太妃见了,神色隐隐一变问道:
“此乃乌淮圣物追翼玉,由赫尔皇族最高统治者严密看管,并与另一块唤龙玉称作双壁。齐家虽贵为天下首富,但也并没有资格看到它,如今却怎会在你身上?”
林昭茨道:“自我出生时便带着了,因不知其具体来历,对很多身世的事情也是一筹莫展,故今日冒险前来颜兴宫询问太妃。”
齐太妃微微惊叹道:“枫儿,宫中风云莫测,人多眼杂,眼下很多事情,是不能摆上明面来跟你说的,但是,我相信,有了这块玉做牵引,很多事情到了时间都会水落石出的。柳相一家独大,得罪世人,终会食其恶果。”
林昭茨见齐太妃脸上似有倦意,便欲告退,临走时,齐太妃怆然道:
“本宫这一辈子,就这样被困在宫中了,宫外的天地,我已经多年不敢想象,宫中人多眼杂,枫儿虽真,但还是茨儿唤着妥当些。”
顷刻间她打开大门,对着庭院中的林昭茨微微一笑,“你和佐墨都是好孩子,以后无事可陪本宫来多说说话。”
狭翼停止啃草,一个闪身,在齐太妃注视下消失在了宫墙的尽头。
今日这段历程,除了倚椒宫那段,一路上皆是无惊无险,且去时比来时更顺利。回后房,林昭茨夜不能寐想了很久。既然她母亲是在赫尔部公主营附近被父亲所救,可见其与赫尔皇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齐太妃入楚昭皇宫很早,故与赫尔皇族中人感情一般尚能理解,眼下齐荇知作为在公主营长大的妹妹,很可能这玉就是赫尔岚送给她的。且太妃说了,这对玉,乃赫尔部皇族中人来保管。
那倘若是,这追翼玉是赫尔岚给她的话,那唤龙玉……蓦然想起镜中眼神带着仇恨的白发少年,以及倚椒宫那副泛黄的画卷;她突然讶异而起,有了个惊人的假设,莫不是,前朝大皇子根本没有死,那镜中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正是乔临默。
那么如此一来,至于为何每次见了齐佐墨,这块玉便会发烫以及那日倚椒宫中挟持她的那个人——
她突然心惊肉跳起来,拿着玉想去荷花池探查一番,却发觉狭翼已然立在庭中,一脸正色告诉她香琊湖那边隐隐听见有人声。
林昭茨急急奔往寰枫亭,一路上枫树林被风吹作出窸窣的沙响,香琊湖水平铺数里浪潮,她的心却跳得飞快,那道背影就在长廊尽头静静望着月色下的湖面。
齐佐墨闻声回首,见到她,挑了挑眉头,微微笑道:
“我就想着,怎么每次一见你,”他淡声道,拿出一个分外眼熟的物件,“这唤龙玉就如此烫。”
只见那唤龙玉上的金龙潇洒更胜追翼紫龙,其势以张牙舞爪状,栩栩如生地盘绕在玉身的祥云中。
她颤抖着声线,轻轻唤道:
“乔临默。”
他眼神一怔,唔了一声,“十四年来,没有人再这么叫我了。”
齐佐墨,乔临默,墨取默谐音,齐家佐临默。十四年前的那场倚椒宫大火,自他被海懿法师救走以后,就永远失去了乔临默这个名字,也永不再是楚昭帝国的皇长子,如今,唯有当朝右相齐佐墨。
林昭茨望着对她盈着几丝笑意的他,忍住了满腔的心酸之意,脸上却和熙道:“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乔临默了。”
齐佐墨凝神半晌,“卫晚枫……方才路过颜兴宫,听见齐太妃称你为枫儿,原来如此。”他突然低头看她笑道,“明白了你哥哥为何成日守着这片枫树林,好多次一下朝便匆忙急步离去,问他原因竟说要照顾他的那片枫林。”
林昭茨有些讶然,他继续笑道,“你真是太木了,林兄他喜欢你,还看不出来。明明下棋那么聪明,这方面怎就这么不开窍呢。”
林昭茨嗫嚅道:“我……我真的一心把他当兄长对待。这厢……这厢我也要忙于复仇大计,几年内若是我还……我还有幸活着,也没那功夫嫁出去了。”
齐佐墨不语,默默站在廊角的阴影中径自眺望湖畔。月光照在他眼前的水面上,将亭台的影子稀稀零零散落在他的跟前,林昭茨望着他漆黑的眼角,带着几分探究。他忽而看向她,“你既知道我是乔临默,是不是也很好奇为什么如今我看起来和常人无二?”
“齐佐墨,你会读心术。”她点头默认。
“人皮面具是个好东西。”他吹着湖风,神色淡淡。
“那么你的眼睛呢?”
他手上凭空多出那把鹤羽驳骨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陇溪国有种异兽,取它的血,滴于眼内,便能白日里遮盖其色,只是做起来有些繁琐,每月都需滴一趟。”
“齐佐墨……”她与他并肩站立,一同观望波光粼粼的香琊湖,“这十四年来,你,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一顿,低声道,“我么,”思考半晌,似是回忆。
“自十四年前离开倚椒宫,我便以齐家旁支幺子,一个无关紧要不受宠的身份生活在保国寺海懿法师那,”他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记事比较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某些开窍极晚的榆木脑袋,三岁时发生的事什么都不记得。”
湖风吹来,齐佐墨的发丝无意扫到她的脸上,林昭茨只觉得脸上又烫又痒,一阵窘迫后,她道:
“楚昭人人皆知你齐佐墨是神童转世,自是记忆力非凡,虽说我在林府安居乐业这些年,可不也没闲着嘛,下棋训马除了女红样样会,也不枉我一代才女大名鼎鼎的身份了。”
齐佐墨嘴角微微上扬,“是么,林小姐。可我那日在尚珍楼听见狭翼说话,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呢,”他笑得越发调侃,“似乎是,它看中的是你身上那块玉吧。”
“你……竟偷听……”她心事被人看破,不禁羞恼起来,却又暗暗佩服,“你竟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听清且听得懂狭翼说话!真是叫我吃惊,也难怪我哥哥虽厉害,也就中了三元,而你能轻轻松松中文武六元。”忽然又狠狠盯着齐佐墨,“这么说来,在倚椒宫拿刀架我脖子的,就是你不错了。”
齐佐墨见怪不怪,轻笑随风飘来,“哪里呢,狭翼在院子中,当时月黑风高,也没认出是你,自然就当作柳家或是耶律来查我底的细作了,毕竟柳家总是好奇齐家怎么会有个和前朝皇子年龄相仿的孩子能被海懿法师扶养的,还莫名其妙在朝中一鸣惊人。再说后来它不也是对我毫不客气么。”
“好你个齐佐墨,但是你将我脖子勒出红痕了,你要赔偿我。”她继续仰头狠狠盯他。
齐佐墨好笑地看着她,温声道:“明明与我一般大,怎就似个耍泼的丫头一样。”
她瞪他一眼,可是眼前人与她有着共同的仇敌以及宿命,也奇怪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是恨不起来,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父母死因不明,尤其是先帝,说是为了你们母子而死,我觉得其中很是奇怪。太妃说她会动用齐家的人脉协助我,你要查清前朝的真相,我也要为我卫家满门报仇,想来我与你是必定要联手的。”
齐佐墨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不错,我父亲作为一国之君,且我母亲失宠多年,他怎会为一个感情早已淡薄的女子殉情,”他脸上有几分嘲弄,“况且,眼下我都能在你眼前好好站着,我母亲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
林昭茨深吸一口气,神情可见哀色。“可我,却满门抄斩,身后无人了。”
话毕,她转过身去,只因不想让他看见那止不住落出的泪。
却不想齐佐墨将她一把扳过来,哑声道:“卫晚枫,你现在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月光的笼罩下,她猛然对上他的一对眼睛,如今这双眼睛是如雪月一般的颜色,那浅淡似明镜的瞳孔微微泛着银光,里面映出她一双水汪汪的泪眸。
“这就是为何晚上你见到我,总是站在阴影里的缘故了,晚枫,你不知,”他的声音如玉箫流水般清淙好听,望着她的神色也微微动容,“我为楚昭皇子那三年,如今想来,也是非人的生活。你不知,被自己父皇嗤之以鼻的儿子,是连辛者库的末等下人都不如的。朝廷中人对我唯恐避及,天下百姓视我为国之惑乱,曾经十年一度的天祭,因我的出生,而变成了每月都要举行,每逢祭祀的那一天,我都被要求独自站在比城墙还高的祭台上,周围没有半尺护栏。我母亲说,第一次时我还是个婴儿,被侍卫放在那高台上,后来渐渐懂事也学会了走路,柳相以亲自完成祭礼方能真正感动天地为由,要我一人在黎明百姓面前顺着台阶走上天台,这就相当于昭告天下,我,是个受到苍天诅咒的罪人。”
与乔临默相比,卫晚枫前三年的日子,真的是过得太好了。不为夸张的说,一个置身安宁,一个身处地狱。
齐佐墨越是淡然,越是让她为他感到悲痛,不知经历了多少辛酸折磨的乔临默,才千锤百炼出如今那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齐佐墨。
“第一次时,我确实害怕,但是没有哭,我俯视着那些涂满油彩围绕柱子唱跳的巫师,心下只觉得好笑,而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百姓,心里却也恨不起来。我的父皇,好歹也是强国之君,怎么会被那些装神弄鬼的人给蛊惑,任凭柳家谗言不断如雪片般飞进他的耳朵,似乎那些话总是合其心意一般,而他每次见到我时,无不都是在那祭坛。每次回到宫中,宫人们总说我身上晦气太重,见我时无不身上挂满各种法器,所以后来倚椒宫人在皇宫里就是个异类,其他宫奴欺侮他们,他们就变着法子来凌辱我,我的母亲,也成日里以泪洗面,天下尽知楚昭国赫尔皇贵妃的大皇子是一个异貌的孽障,你所听到的,就是我如噩梦般的前三年。”
林昭茨本就极其感性,听了齐佐墨一番叙事,之前的眼泪还未收干,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道,“齐佐墨,你真的太悲惨了,我突然,心里真的好难受,在知道你身世前坚持以为,只有我承受着这段灭门的痛苦,如今跟你因那对玉,不知是相识还是重逢,今夜你我真是道尽无尽辛酸。”
齐佐墨轻声道,“晚枫,莫哭。不论是乔临默或卫晚枫,齐佐墨与林昭茨,我们的仇人,都是一样的,既然命运安排我们活着,即便历经千百波折,必有其中的原因。”
她止不住抽噎着,“好,好……就一晚,今日我们就做一晚的卫晚枫与乔临默……”
他见她突然眼泪鼻涕一大把,四下环顾一周却无半张纸。神色难得有些发愁,林昭茨罕见齐佐墨此般困窘,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委屈哭道:
“可是我并没有手帕和绢子,该怎么办。”
齐佐墨怔住了,讶然看她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半晌,只见他紧紧闭上眼睛,抖着手将袖子伸到她的面前,神情满是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