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一圈,屋子里的家当让清尔有些咂舌,这的确是云府里最粗陋的地方了,要是给外人看到给夕雾住了这么个地方,还不得批评云府里虐待孩童吗?
“弟弟,你告诉姐姐,”清尔装出一副沉痛的神情,屈了一下身体和夕雾平齐,“如果你在府里受了委屈,姐姐替你做主!”
清尔说话时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饶是夕雾再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也有些哭笑不得:“小姐,我不曾受委屈啊?”
“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我找你一趟都拼了半条命呢。”清尔不解。
望着眼前眉目生动的女子,夕雾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体隐在了烛灯的阴影里。
“小姐,我生性孤僻,与他人无关。”他低着头,略显黯然。
清尔隐约觉得自己的计划有戏,然后便试探道:“夕雾,不知你有考虑过下山吗?”她用眼睛瞅过去,关注着对方下意识的反应。
夕雾已经察觉到了清尔打量他的神色,虽然自己早就猜到了她来的目的,但亲耳听到以后,心里还是有一丝丝苦涩涌了上来。
从五岁的初见,到如今更替了八个春秋,他都是在尘埃深处,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看着她。
小姐即便经历了家族的荣枯与寂灭,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却是印在了骨血里,难以磨灭。而他,却始终是那个最卑微的孩童,在她的心里从未留下过一丝半缕的痕迹。
夕雾正了正神色,望向清尔:“小姐,此次下山又是为何?”
“呃……”清尔一时卡在了原地,她原本以为劝说夕雾就需要半日,私下里竟连下山的理由都没有想好。
总不能亲口告诉他,你们的皇帝明年就要被抓走了吧。
看着对面女子的焦急全清晰地写在了脸上,夕雾紧皱的眉不禁舒展开了开来,小姐的表情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丰富了。
想当初他每望一次小姐的眼睛,那里面都是盛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哀伤,又弥漫着大雾,朦朦胧胧。
虽然看不真切,但是夕雾知道并不能长久地凝视那双眼睛,否则就会感到似乎有忽然灌入的冷风把他的心紧紧缠绕了进去,那份痛楚几乎让他快要失去知觉。
几年来,他远离众人,独居于此,就是为了忘却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是每每凝视那双眼睛,自己苦心掩埋的秘密便会重新破土而出,鲜血淋漓地浮现在眼前。
兰茵小姐是夕雾的救命恩人,但同时也是他避之不及的人。
府中众人皆知夕雾性情孤僻,总是对兰茵避而不见。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的是,兰茵一年前的那次下山,却与夕雾脱不了干系,正是他使了个障眼法,才让兰茵堪堪避过了云端的眼睛。
夕雾澄澈的眼睛有一点点泛红,只因为他是个弱冠少年,所以事后排查起来没有人留意他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逐渐被府里的人忽略掉。
至于答应?自己当时为何要答应帮助小姐下山?
他不知道。
他只明白要默默地在山中修炼,然后在小姐需要他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如果小姐在山上郁郁寡欢,而在山下可以一展欢颜,他凭什么不听从呢?
这是他的使命。
可是之后的结果,却是他想过万千种可能都始料未及的。
如今,她重又归来,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璀璨至极的笑容,用一双闪耀着更为炽热光芒的眼睛盯着他。
夕雾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毫不犹豫地答应请求,却根本不敢考虑之后无法预计的代价。
纷乱一片的脑海里突然便忆起了云端当时眼眸里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情景,那眼神汹涌而又慑人,与素日里的平静截然相反,似乎要将其溺毙在他的目光里。
夕雾不禁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头,他的目光开始渐渐模糊起来,只能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然后自己便跌入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此时,崇文观内,几名侍女手里端着琉璃盏,默默地垂首站在一旁,她们的衣饰颇为绚丽,即便是在这华美的观内,也丝毫不显朴素。
这当然与她们的主人关系紧密。因为辞镜向来只爱鲜艳的色彩,便下令让周围的下人也都着亮色服饰。
于是,即便到了夜晚,整个观内也是灯光暖意融融,各色服饰交相掩映,如同一座琉璃阁,梦幻而又迷离。
几年前,自从崇文观易了观主,整个金墉城内便忽然盛行起一股浮华之风,男女老少皆改换了平日里素淡的装扮。
有钱的大户人家在袍袖上镶缀宝石翡翠,没钱的百姓平民就在做衣服时割几匹鲜艳的布料。如果从台上眺望,城内便如同一片彩色的云海,看起来蔚为壮观。
而带起这股潮流的人,正是新任观主——辞镜。
辞镜初入城时,着一件朱红的宽袍,上绣玄色的繁复花纹,只身从主城道上从容而过,竟然惊起了围观之人一连串的吸气声。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驻足观望,纵是男子,都无法移开视线。
那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容上,俊眉斜飞入鬓,凤目婉转多情,如此将男子的丰神俊朗和一丝半明半昧的阴柔融合得天衣无缝,世间只得此一人也。
自那日起,辞镜成了万千少女心头触摸不到的梦。也正是那日艳丽无双的身影,竟引起了城中之人纷纷效仿,以至于城中大大小小成衣铺里的艳色服饰都很快兜售一空。
这日风光晴好,城中心的那座茶楼里一大早便人满为患,只是画风颇有些清奇,因为纷纷往进涌的,竟全是十五六岁容颜俏丽的豆蔻少女。
里面传来故意压低声音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引得门外的少女们更加卖力地往进推搡。
而被大家围着众星捧月般高坐在台上的布衣男子露出了一丝变幻莫测的笑容,语出惊人:“辞镜观主之前有个爱慕过的女子。”。
“什么!”台下的一群人睁大双眼,如临大敌般喊道。
尤其是一个红衣女子竟跳出来指着那先生的鼻子道:“你这个穷书生,今日必须得给我说实话,如若不然,把你扭送到官府。”
台下群情激愤,已经开始混杂有不甘的哭喊声。台上的说书人却轻抚胡须,不紧不慢道:“各位不必心急,我只是得了真话便讲,你们何须埋怨我呢?”
一群人觉得在理,便只好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凝神静听。
原来,城中心的那座茶楼每日均有形形色色的说书人来造访,有三五个茶客听已是极好,可是今日有个远道而来的说书人竟带回了辞镜的风流轶事,自然吸引了一群花季少女蜂拥而至。
“辞镜观主之前并非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他只是一个伶人,演过兰陵王,舞过踏摇娘,风霜雨雪皆尝遍。不过,当时只要是他接了的戏,台下都是场场客满。”
说书人不理会下面竭力压抑着的惊叹声,继续摇着羽扇娓娓道来。
“辞镜,与小姐便是在那时相遇的。”
“小姐?”这次少女们压抑着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瞬间迸发了出来。
竟是那个绝美至极,却惨遭家族巨变,在绚烂的花季里将自己的生命草草结束的小姐么?
台上的说书人轻笑着点头,这些传闻是他从洛阳城之外的地方风尘仆仆地带回来的,现今在茶楼讲讲来赚些银两,听着新鲜,却已经算是陈年旧事了。
那时,两人正值素年。男子于戏台上扮作兰陵王舞了一曲代面舞,华贵的紫袍重叠出偶然掉落的面具下那如玉的面容,霎时举座皆惊,而少女于戏台下遥遥一望,堪堪两相对视。
两人的初见,恰似惊鸿一瞥,只消一眼,便再也逃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