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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微光

通常来说,学生时代的每个周一早晨都会有一种从全身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的无力感,一周的繁重课业通常是从升旗仪式、校长训话等活动中展开。

一群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耷拉着脑袋听校长碎碎念的演讲,每个班级的队伍里都可以找到闭着眼睛,脑袋几乎快垂到胸前的学生。

校长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像是一朵久旱逢甘霖以后的雏菊,好不容易有迎风怒放的一天。他腆着肚子,喜滋滋地走上主席台,高声宣布有本校学生拿了上周某日举办的数学竞赛的二等奖。

“让我们欢迎萧清和同学上台领奖!”大肚子校长叽叽咕咕地念完自己长长的发言稿,带头鼓起掌来。

台下,学生们齐齐低垂着脑袋,居然也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那个人从整整齐齐的队伍中走出来,烫得很挺括的校服白衬衫,上面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看上去规规矩矩,肤色很健康,脸逆着光,有些模糊。

不过——

桑燕绥苦笑了一下,即使在这样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正脸的情况下,也并不见得自己能再次认出他来。上次在走廊里认出他,还是托了知恩把对方揍了一顿的福,要不是因为被揍了之后走路姿势变得太特殊,就算这个叫萧清和的男生站在她面前,她也分辨不出来。

不管怎样,关于眼前这个人能拿到数学竞赛的名次什么的,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她虽然不能识人,但是别人眼睛里的神色,她还是能看得清楚的,比如继母的鄙夷和厌恶,又比如那天晚上,萧清和看着他们时的那种冷淡和不屑。

到底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像这样的人,担任接待交换生的学生代表,经常在竞赛里拿奖,成绩永远高悬在红榜的第一位,是各科老师都宠爱的优等生。

桑燕绥垂着头,突然想起悬在昏暗客厅里的那盏灯泡,被穿堂风一吹,灯泡来来回回地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映照出来的,永远是继母那张油腻腻的脸。

那样不同的,完全不一样的成长环境。

无怪乎她会有从全身上下每个细胞渗透出来的自卑感,这天上与地下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大到没办法填补。

桑燕绥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心脏很突然地往下一垂,沉沉地坠了下去。

上周数学竞赛……大概就是那天的事情了。

自己的行为着实可笑,明明不认识对方,却哭丧着脸求对方帮忙,这种近乎疯狂对等的行为,只会换来对方的反感和厌恶吧?

而且,要不是因为被他们无故缠住,估计萧清和也不会只拿个二等奖吧。

以前听夏知恩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桑燕绥才知道,托萧清和这个名字的福,学校获得的荣誉多得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所以——

如果没有那次乱七八糟的意外,她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样优秀的人。

不过,再怎么样,他们也只是在某个点相交的两根直线,过了这个点便渐行渐远,往不同的方向没有边际地延伸……

奔向各自的人生。

站在主席台上的男生,表情自然地接过校长递给他的麦克风,平淡的眼神扫过整个操场,清晰而淡漠的声音透过音箱洒落下来——

“谢谢校长,谢谢各位老师,同时也谢谢各位同学……”

隔壁班的女生在偷偷地交头接耳,不时传来“哎,那是(1)班的萧清和吧?好帅好帅!”以及“听说他妈妈是留美博士”之类的满怀羡慕的声音。

随着女生们的议论,右边的(4)班队伍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嘁”,夹带着满满的不屑与傲慢,有好多学生好奇地回过头去看。桑燕绥没有回头,因为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那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生。

更确切地说,那才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可以理解那声“嘁”的涵义,有不甘和无奈,有痛恨和愤怒,更有弱者仰望强者的世界时,自始至终都无能为力的嫉妒。

那是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天性里的东西。

升旗仪式结束后,还有一个例行的班会,整个过程非常无聊。学生们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听全校广播,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冗长的广播终于停止了,不少学生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还有勤奋的同学拿出下节课的课本来,抓紧这十分钟进行预习。

(1)班的班主任在讲台上哗啦哗啦地翻着一本深蓝色的班级日志,随意地看了几页之后,班主任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语气淡淡地说:“这个学期的学费好像就只剩你一个人没交了,桑燕绥。”

因为有了可以作为话题中心的事情,全班男生女生的目光顿时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像是被人隔着空气扇了一个耳光,桑燕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低得几乎能碰到课桌。

“就差你一个了。”班主任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皱了皱眉,“学费没交齐,我们班没法上交给学校啊,你这几天能交上来吗?”

“好。”

无比虚弱地回应着班主任的话,桑燕绥的脑海中极为缓慢地浮现出了继母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泛黄的脸。

怎么办?

钱。

又要向继母要钱了。

这种在别的同学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一直是造成她自卑的根源,几乎每一次,继母都会把一张一张的零散纸币甩在她的脸上,同时伴随着讥诮的神情说:“钱钱钱,你除了会花钱还会干吗?又不见你爹留下半毛钱,拖油瓶!”

她总是蹲下身去,费力地把那些小面额的纸币一张一张地捡起来,那些零散的纸币,每一张都脏兮兮的,带着不知道谁的指印和酸腐的气味。

有时候继母会嫌不解气,甚至会过来扯她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这种单方面压倒性的战争几乎每学期都会爆发一次,问题的症结归根到底就是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学费”。

只要想起那个场面,桑燕绥就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心里本能地产生对这件事的恐惧。上课的时候,她手心里全是腻腻的汗水,几乎连笔都握不住。

倒霉的是,她还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黑板上画着完全看不懂的函数图,女生茫然地绞着手,盯着黑板发了好久的呆,才极为缓慢地吐出一句:“不知道。”

“这么简单的题也不会……”四周传来小声议论。

“毕竟是学费都交不起的人嘛……不知道怎么考进来的……”

数学老师有些讥讽地看着她,手里的粉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黑板,桑燕绥难堪地站在同学中间,拼命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指节泛出苍白的颜色。

这么简单的题……

连学费都交不起……

有没有人说过,有时候,语言真的有抹杀一个人的力量。

午休的时候,英语课代表来收英语老师布置的练习题。桑燕绥脑子一片混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她在课代表鄙视的眼神下匆匆忙忙地在书上划了几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有几个一模一样的女生隔着几张桌子在兴致勃勃地聊天,而其中到底有没有来收作业的英语课代表,她不知道。

她举着课本,茫然地看着那几个正聊得火热的女生,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用课本碰了碰其中一个女生的肩膀。

“周伊静,我的作业……”

话音未落,被碰到的那个女生大惊小怪地嚷起来:“我不是周伊静啦!桑燕绥你眼睛坏掉了!”

桑燕绥拿着课本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是经常会发生的情况,但是每一次,她还是会被那一道道颇为怪异的目光给逼得抬不起头来。

“不要理她啦,她常常认错人的!喏,今天上午我还看到她把王老师认成了李老师呢。”英语课代表周伊静拨开几个女生探出头来,斜着眼睛抽走了桑燕绥手中的课本,“以前我和她在高一的时候同班,她也常常认错我和数学课代表,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周伊静嘟囔着,转身的时候丢了一个白眼过来。

其实……是早就应该习惯的事情吧。

习惯这样被人带刺地冷嘲热讽,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故作镇定,即使心里面还是会有那种被人打了一棍子的钝痛,仿佛在时刻提醒着自己——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是的,她和别人不一样。

脸盲,所以混不进女生们的小圈子,总是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给人的感觉阴阳怪气的,甚至连继母都说:“看到你进家门就觉得有乌云飘过来了一样。”

几个女生嬉笑打闹着,很快就走远了,桑燕绥用冰冷的手指捂住自己的脸,慢慢地在自己的课桌边蹲了下来。

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比任何人,都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再也不想这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不想再为了几千块的学费看别人的脸色,不想再为了别人讥讽的眼神尴尬好久,不想再为了那些嘲讽的话语心如刀割。

如果可以的话,想快点脱离那条永远阴暗的小巷,那间永远没有日光的屋子,还有那张永远油腻腻的脸。

如果可以的话,不想再这样绝望地,无措地,懦弱地,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生活下去。

一切都是“如果可以的话”。

有湿润的液体慢慢地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来,很快就和手上的汗液混在了一起,弄得手心一片腻腻的潮湿。桑燕绥蹲在地上,因而没有注意到,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目光。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快放学的时候,桑燕绥看到夏知恩紧张兮兮地在(1)班的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几个女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门口的夏知恩,很快就发出了“哎呀,这不是我们学校有名的不良少年吗?混社会的那个……”以及“其实长得倒是不错啊”的独属于女生的评论。

桑燕绥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她朝夏知恩挥了挥手,表示自己“马上就来”,正要从位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撞到了恰巧路过的一个男生。

“对不起,同学,我不是有意的。”桑燕绥匆匆忙忙甩下一句话,抬起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撞到的人,表情自若地来到了教室门口。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生,脸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整齐的衬衫扣子和制服领带倒是有些熟悉,大概是最近遇到过的人,桑燕绥没来得及多想,因而也没看到,这个在自己认知中被划分为“不认识”的男生眼里,那一抹诧异的目光。

“燕子!”夏知恩搓着手,讪讪地笑着,眼睛不时地往(1)班的教室里瞟。桑燕绥顺着他的视线往教室里看去,发现夏知恩的目光在刚刚那个被自己撞了的男生身上转来转去。

那个男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有意无意地抽出了一本书,正巧挡住了夏知恩的视线。

“该死。”夏知恩皱了一下眉,说话颇有些吞吞吐吐,一边紧张兮兮地拉住桑燕绥,“燕子,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啊?”桑燕绥扬了扬眉毛,“什么风声?”

“就……就是……你有没有听到姓萧的那个家伙在老师面前说我的什么坏话,比如告发我打架啦……什么什么的……”

桑燕绥颇为无奈。

这种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问题的小事,为什么会在知恩的世界里占了这么大的比重?

“没有吗?我就是问一下……”

“我不知道。”桑燕绥的口气有些冷淡,上领奖台的男生那模糊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光芒四射的高度。

“像他那样的人……”桑燕绥苦笑着耸了耸肩,“估计对我们这种人的事情根本就不感兴趣。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来问我?”

夏知恩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强调什么似的,皱着眉头说:“这个学期不是刚分了班吗?那个家伙和你同一个班了啊……”

“啊……”桑燕绥差点惊呼出声,但随即又沉默了。

原来他们同班了啊……也就是说,今天早上,他也目睹了自己接连不断的尴尬。桑燕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心口仿佛被一股沉闷的气流堵住了,疼得很。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在以后那么长的同班生涯里,她只能把他当成陌生人。

因为,她认不出来啊。

夏知恩倒是松了口气,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表情愤慨起来,语气嫌恶地说:“姓萧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成绩好了一点,家里有钱了一点吗?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虚伪!”

他似乎还不解气的样子,又砸了一下(1)班教室的门,低声说:“戴着面具做人,恶心。”

桑燕绥的意识有点恍惚,她不由自主地顺着夏知恩的话往下想,是啊,也没什么,不过是成绩好了一点,家里有钱了一点,比所有人都优秀了一点……

可是,那些一点点慢慢积累起来,站在她和夏知恩面前的,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和他们过着完全不同生活的,甚至完全触摸不到的人。

夏知恩嘟囔着不肯离去,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来诋毁那身为议论话题的,名叫萧清和的男生的形象,没想到的是,桑燕绥却猛地扬起了声音:“你说够了没?”

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大跳,夏知恩几乎是瞬间就噤了声。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左边耳朵上的耳钉,语气软了下来:“燕子……我……”

“知恩,我问你……”桑燕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夏知恩,夕阳快要落山了,在他的周身镶了一圈金边,把他的身影照得有些暧昧不清。

“你难道……”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那样的人,那样优秀的人,从内到外都散发出光芒来的人,站在高处接受别人的掌声和羡慕目光的人。

夏知恩低下头,半张脸埋没在夕阳的阴影里,垂在运动裤旁的手指紧紧地攥成拳头的形状。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一贯的吊儿郎当的笑容,轻声说:“燕子,要放学了,等会儿一起回家。”

暗灰色的天空悬着沉甸甸云朵。

桑燕绥推着车,慢吞吞地跟着夏知恩挪进阴暗的小巷。男生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无聊的笑话,为了避免他失望的表情,以及……她也需要隐藏自己忐忑的心理,桑燕绥僵着嘴角,硬是扯出一个笑容来。

弄堂阁楼里的烟火气已经飘了出来,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对着砧板切小排的声音,炒菜的油锅声,炖汤的咕嘟声……各种声音从灯火通明的窗口里传了出来。唯独桑燕绥家的那间阁楼,门开了一条缝,风吹过的时候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的灯光却是暗的。

桑燕绥停好车,朝对面的夏知恩告别,男生点一点头,很快消失在对面阁楼的阴影里。桑燕绥隔着不远的距离看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冷。

家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桑燕绥摸索着寻找记忆中的电灯开关,然而,就在手指刚刚触到电灯开关的那时,一个不明物体在黑暗中“砰”的一声砸过来。

“啪!”电灯在那个瞬间被受到惊吓的桑燕绥打开,不明物体也骨碌碌地从地上滚出去老远,最后在角落里停了下来。桑燕绥低头,看到了一个布满了黄蜡蜡污渍的搪瓷杯。

“还晓得要回来啊?”继母跷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神情里写满了久等的不耐烦,“都几点了,快点做饭去!”

同父异母的妹妹桑悠宁听到了母亲砸东西的声响,抱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倚着门框,一声不吭地斜眼看着姐姐,桑燕绥注意到妹妹的十根手指上涂满了颜色各异的指甲油。

“看什么看?回房做功课去!”继母见是妹妹,随手操起身边破旧茶几上的一本杂志就往房间的方向扔过去,桑悠宁偏头闪过母亲的袭击,嗤笑了一声,然后“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

晚饭在一片骇人的沉默中进行。

筷子在碗口边缘摩擦,窸窸窣窣的,从桑悠宁那里传来汤勺和碗底的碰撞声,昏黄的灯光悬在头顶上,照出继母蔡筱瑜长满雀斑的蜡黄色的脸来。

桑燕绥心不在焉地用有些破损的勺子搅着碗里的饭,只感觉嘴里的白饭味同嚼蜡。

“妈……”最终,她放下了勺子,斟酌着,战战兢兢地开口。

继母没看桑燕绥,也没答话,呼哧呼哧很不文雅地喝着碗里的汤。

“老师说……”桑燕绥停顿了一下,觉得似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个学期的学费已经拖了很久了……”

“学费?”继母终于停下了喝汤的动作,高高地抬起了头,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桑燕绥。

桑燕绥“嗯”了一声,低下头盯住那碗被自己搅得乱糟糟的饭,默默地等待继母的反应。

“学费啊……”继母慢吞吞放下碗,伸了个懒腰,没有任何预兆地,她操起手边的碗就扔了过来,锐利的瓷碗险险地擦过桑燕绥的脸颊,在她姣好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轻微的血痕。

布满油渍的桌布因为继母手肘的力道被连带着拖了下来,桌上盛着菜的各种碗碟顿时乒乒乓乓地掉了满地,还没有吃完的菜洒得到处都是。

“你倒是好……”继母冷笑一声,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除了会和我要钱,还会干什么?”

桑燕绥应对不及,被打得整张脸都偏了过去。

“学费学费……读什么书!你知道你的学费可以吃多少顿饭!”

“我回房了。”桑悠宁似乎见惯了这个场景,冷淡地站了起来,抬脚跨过地上那些溅得到处都是的菜汁。

又是……这样的结局。

桑燕绥有些麻木地盯着溅了一地的饭菜,良久,慢慢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残羹剩饭和瓷碗碎片。

早该猜到的……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命吧。

“又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像我亏待了你一样,要是没有我,你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呢!你这副样子摆给谁看?阴阳怪气!”觉得并不解气,继母对着桑燕绥的后背又是一脚。

桑燕绥一个俎趔,右手硬生生地撑在散落在地的瓷碗碎片上,不久就有细小的血珠从手心里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桑燕绥默默地看着大量血珠从自己的右手渗出来,汇成一股,从手心中央往手腕处流动,接着又被手腕处的衣物吸收。

其实,应该是想哭的吧?

眼睛干涩得厉害,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无数遍地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里上演,熟悉到了她甚至连每一句台词都烂熟于心的地步。

果不其然,下一刻,继母就凶狠地拽着她的头发让她滚出去。她先是被恶狠狠地推到外面,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那扇嘎吱嘎吱响的木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继母才会记得把家里的门关得死紧。

夜渐深,冷风吹过来,桑燕绥缩了缩肩膀,抬起头,看到了亮得耀眼的漫天星光。

她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住在对面的那个男生,一定会很快出现。

“燕子。”

果然,不论听多少次,夏知恩的声音都温暖到让人想流泪。

刚刚洗完澡的男生从对面阁楼的阴影里出来,他穿着干净的T恤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桑燕绥面前,朝她伸出了手:“把手给我,我扶你。”

“又被你家那个疯女人赶出来了?”夏知恩低着头,像小时候一样牵着身旁的女生,一边用脚踢着弄堂里的小石子。

“嗯。”

简单地应了一声,桑燕绥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又补充道:“反正也不是一两次,习惯了。”

弄堂里漆黑一片,很多人家已经吃完晚饭,关掉了临巷的灯。被男生踢起的小石子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响,骨碌碌地滚向了无尽的黑暗。

“会好起来的,燕子。”夏知恩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插进裤兜,紧紧地攥成了一只拳头。

到底要什么时候,他才能把身边的这个女生带离这种生活呢?

很久以前就发过誓,总有一天,他要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他要带着她,离开这里。

“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离开这个地方的。”

“我们,会长大的。”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彻底摆脱这种阴涩与晦暗,走到我们向往的,有光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太阳重新在地平线上跳了出来,几条稀疏的光线呈散射状分布在弄堂里。

桑燕绥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看着夏知恩顶着硕大的熊猫眼从对面走出来。

他困倦地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去取自己的自行车。

两人在家门外坐了一夜,早晨犯困也是正常的。

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只要被继母赶出来,她就会得到住在对面的夏知恩的无偿陪伴。

稀疏浅淡的光线里,有一束偷偷从夏知恩的脖子后面钻了进去,把他的整个后脑勺衬得发亮。

班主任一整天都没有提起学费的事情,桑燕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准备下课的班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桑燕绥,你妈妈真难找,学校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好不容易才把她请到学校来。”

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又像是一根本来就紧绷着的弦突然断裂了一样,桑燕绥脸色苍白,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几句话。

那个脸色蜡黄、满脸油腻,身为自己监护人的继母,在自己的学校。

班主任并没注意到女生惶恐的脸色,对她的沉默也不甚在意,只是抱起了讲台上的一叠作业本,留下一句:“你妈妈现在在办公室,你也过来吧。”

桑燕绥在学校里见过其他同学的妈妈,要么打扮入时,说话轻声细语;要么穿着笔挺的职业装,留着齐肩发,言谈举止间都流露出良好的修养。

说不羡慕,是假的。

办公室的那扇红漆木门仿佛有千斤重,班主任走在桑燕绥的前面,很自然地抬手一推,门开了。桑燕绥跟在班主任后面进了办公室,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

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泛着油光的脸,邋邋遢遢的衣服,自己的法定监护人正坐在班主任给她找来的椅子上,用那双小眼睛冷冷地剜着她。

“桑燕绥妈妈……”班主任坐下来,“这次把您找来,是想……”

话音未落,继母猛地站起来,朝站在班主任身旁的桑燕绥扑了过来。她揪起女生的校服领子,不分青红皂白,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亮又清脆,办公室里好几个在聊天的老师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是清醒的?桑燕绥微微垂眸。

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这个小孩就是不让我省心!”继母沙哑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在家里就懒得要死,连做家务也不愿意,还要给我脸色看,一点都不听话,现在在学校里也给我找麻烦!”

用力眨了眨眼睛,桑燕绥发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领子被揪住了,她感觉几乎不能呼吸。

“老师!”继母睁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怎么了?和同学打架了?还是不肯听您的话?”

桑燕绥的意识已经从身体里抽离出去,她也不关心继母和班主任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麻木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珠,牢牢地盯住了教师办公室的那一扇门。

不要有人进来就好了。

她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

“不是不是!”班主任似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家长,表情目瞪口呆,“桑燕绥妈妈,你误会了,并不是孩子犯了什么错……”

“那是怎么了?”继母不耐烦地应声,依旧没有放开揪着桑燕绥领子的手。

“是学费的事情……”碰上这样蛮横的家长,班主任也不愿意多费话,马上就切入正题,“桑燕绥这学期的学费一直没有交,我们班只剩她一个了……”

“啊!学费?”

听到是学费的问题,继母稍微有点不自在起来,嘴里咕哝着:“学费晚点交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家两个女儿,学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可是……”

“哎呀!老师,您再给我们宽限几天嘛!”继母摆摆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又不是不交,只是拖一拖嘛……”

那扇漆着红漆的木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

“秦老师!”办公室门口的男生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往里走,“下个星期物理竞赛的事情……”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秒。男生的手还悬在半空,带着些许迟疑的目光从继母处拉回来,投向被揪着领子的女生。

桑燕绥极为缓慢地调整自己的视线,把目光投过去。

一丝不苟的校服,整整齐齐的领带,自己分辨不出的脸,以及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

“清和啊!”见到是自己的得意门生,班主任喜上眉梢,她瞥了一眼桑燕绥的继母,眼神里渗透出了明显的鄙夷,“老师这边还有点事,待会儿再和你说。”

“哦,好。”男生点头答应,视线在被揪着领子的女生身上转了一个圈,朝班主任点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是他。

桑燕绥眼前浮现出一个面容模糊的男生站在领奖台上的场景。

萧清和这三个字,代表着——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最终,继母用自己蛮狠耍无赖的方式争取到了一个星期的宽限,脸色蜡黄的女人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像往常一样恶狠狠地瞪了桑燕绥一眼后,心满意足地趿着拖鞋走了。

跟着继母走出来的时候,桑燕绥看见了靠着墙边的男生。他在这里等着,一脸无趣,手上翻着一本看上去很深奥的物理习题。脸是肯定认不出来的,桑燕绥在心里猜想他应该是正在等班主任的萧清和,本来想故作镇定地说个“你好”之类的,转念又想自己和他其实也不熟,何况又被他撞到了那么尴尬的一幕,这个时候跑上去说什么“你好”一定傻透了,并且会被对方鄙视得很彻底。

“你妈妈?”

桑燕绥已经想清楚,正准备镇定自若地回教室,没想到,男生一贯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嗯。”其实,她并不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

“经常打你?”语气里带着猜测的意味。

“不是!”脚步顿了一顿,桑燕绥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她今天心情不好,又被叫来学校,平时在家里不会对我这样……”大概是因为说着就连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的话,她的声音很快又低了下来,“平时在家里,她对我很好的,从来不会打我的。”

这是……说给谁听的谎言呢?

男生的视线落在了桑燕绥因为卷起校服袖子而裸露出来的小手臂上,那里有几块色泽明显的乌青。他欲言又止,有时候,太过明显的谎言,实在是连揭穿都没有必要。

注意到了对方看着自己的古怪眼神,桑燕绥慌忙把自己的袖子放下来。

“燕子!”从教室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声音,那人远远地一路跑过来,无视了好几双走廊上诧异的眼睛,一边喘气一边说,“我刚才看见你妈了……”

“咦!”非常惊讶地看见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夏知恩双手撑腰,盯着站在女生背后的萧清和,翻了个大白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清楚而明显的界限。

她和夏知恩站在这边,萧清和站在那边。

母亲在办公室里无赖地拖交学费的时候,那个男生关注的是下一场物理竞赛。

他们之间的差别这样巨大而明显,永远也没办法跨越吧。

“这事以后再说,我现在有事,你快点走。”

萧清和还没来得及回答,桑燕绥一把拉住了夏知恩的手,拖着他离开了背后的那道视线。

放学的时候阴云密布,天气闷得让人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只有在放学以后才生龙活虎的夏知恩有些垂头丧气,推着车慢吞吞地走在桑燕绥身边,还差点撞上电线杆。

“燕子……”夏知恩不但行为古怪,连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的,“走慢一点,我不想回家。”

“你不是一放学就回家的吗?”桑燕绥觉得莫名其妙,“今天怎么了?”

“我爸……”夏知恩的声音低了下去,表情在闷热的乌云下显得阴沉沉的,“今天要回来。”

桑燕绥扶住了车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话头:“是夏叔叔要回来?”

“嗯。”提起自己的父亲,夏知恩的反应异常冷淡,“听奶奶说,他在那边表现还不错,所以有探亲假。”

“哦。”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桑燕绥迟疑了一下,“你们……好久没见了吧?”

“嗯,进了那里之后就没怎么见过,我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桑燕绥沉默了半晌,想起了那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过世的父亲,轻声说:“毕竟是自己的爸爸,可以相处的时光还是要珍惜的。”

“嗯。”夏知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燕子,好像要下雨了。”

阴沉的天气仿佛预示着接踵而至的灾难。

半夜的时候,巷子里传出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吵得几乎整条巷子都能听到,已经睡着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

“谁啊?”

“找死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家抱怨了一阵,原本的喧闹声渐渐安静下来。

邻居们又纷纷把头缩回去,这个说“碰到神经病”,那个说“半夜三更的不知道哪个疯子”。

夏家的阁楼并没有亮灯,因而除了住在夏知恩对面的桑燕绥,也没有人知道那阵喧闹是从夏家传出来的。

有些不安。

很久以前,夏知恩的父亲在邻里间就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桑燕绥在床上辗转反侧,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一下。突然,对面的阁楼里传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夏知恩,你找死!”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摔桌椅的声音。

心脏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地跳了一下,桑燕绥趿着拖鞋,连衣服也来不及披,匆匆忙忙就往对面跑。

夏家的门半敞着,客厅里也没有开灯,黑得有些诡异。几缕月光透过窗户冷冷地洒在水泥地板上,隐约可以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副碗筷和已经冷掉的饭菜,被人用竹编的罩子细心地罩着。

背对着桑燕绥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平头,肩膀宽厚,手指间有什么东西在忽明忽灭。

忽然,那个男人站了起来,用力扔掉了手里的烟头,从一旁的阴影处扯过了什么人,狠命地揍起来。

“我让你顶嘴,让你再顶嘴!老子不过进去蹲了几年,你翅膀长硬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是伐!”

有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的身影从一旁走出来,用苍老的声音慌忙阻止:“别打了,让你别打了!”

那是知恩的奶奶。

所以,那个正在被男人摁着打的,是知恩!

夏知恩任凭父亲痛打,一声不吭,有几丝血痕从他的嘴角渗出来,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夏奶奶势单力薄,根本就阻止不了儿子,桑燕绥奔过去,张开双手把瘦弱的男生挡在自己的身后,叫着:“夏叔叔,别打了!您难得回来一次,知恩也不是故意顶撞您的,别打了!”

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见男人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后,暴怒地把烟一扔,揪起挡在夏知恩面前的桑燕绥,大吼:“你算是什么东西?我打儿子都要你管?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打他,我连你也一起打!”

一阵拳脚瞬间就落在了桑燕绥身上,全身的骨头嘎吱嘎吱地响,仿佛要散架般地疼起来。

桑燕绥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咬住嘴唇,疼得想哭,但她想到了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从小到大,陪我看漫天星光的人,只有你。

至少,也让我保护你一次吧。

一双手在密集的拳打脚踢中伸了过来,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冰冷,然而,那双手的主人,却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帮她挡下了大部分的攻击。

冰冷的月光中,桑燕绥看到了他倔强的眼神和似有似无的口型。

他在说,燕子,不要怕。

桑燕绥闭上了眼睛。

夏知恩抱着桑燕绥,在父亲的拳头雨中站得笔直。他唇角带血,用仇恨的眼神看向自己好几年未见的父亲,语气有些骇人:“你打够了没有?”

大概是被儿子阴冷的语气惊到,夏父居然停住了拳头。

夏知恩像从前一样握着桑燕绥的手,冰冷的手汗渗进她的手心。

“你打我就算了!”夏知恩的声音毫无感情,他停了一停,随即愤怒地质问,“为什么连燕子也不放过?”

夏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摸出了自己的烟,冷哼一声:“我爱打谁是我的自由,你小子管不着!”

“所以,她才会卷走了你所有的钱,和别人走了!”

“你说什么?”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楚,夏父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夏知恩一字一顿地重复,“就是因为你不求上进,妈妈才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和她的老板跑了!”

“浑蛋!”夏父一个耳光扇过来。

夏知恩被打得一个踉跄,连带着把桑燕绥也扯得后退了几步。他没有放开紧握着的她的手,只是冷笑:“我说的哪里不对吗?要不是家庭暴力,妈妈不会离开这个家;要不是因为你不给妈妈留半分钱,妈妈也不会偷走家里所有的钱跟别人走;要不是因为妈妈走了,你也不用去偷公司的钱!”

“你还敢和我提那个贱人?”男人的眼睛通红,“要不是因为她带走了所有的钱,我也不会因为偷公司的钱坐牢!再说,我偷公司的钱也是为了你们,我不偷钱,你吃什么,你奶奶吃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

“那你不是也没有想过她吗?”夏知恩冷漠地看着被自己称为父亲的人,“她在这个家里的时候,你关心过她吗?你关心过我吗?你关心过奶奶吗?”

“你没有!”接过自己的话头,他继续往下说,“你每天回家除了喝酒打人还干过什么?到头来你不怪自己还怪别人?我告诉你,你坐牢是你活该,罪有应得!我也不要你养!”

大概是没想到儿子对自己恨意已经如此深刻,男人突然沉默下去。他看着黑暗中表情模糊的儿子,习惯性地去摸索自己的打火机。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夏知恩深吸一口气,用手指笔直地指着外面,“奶奶也不欢迎你,你给我滚,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儿子,过了半晌,他顺从夏知恩的话,从家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声长叹隔着厚重的门扉传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过了很久,终于有一个浓重鼻音的男声在黑暗里响起:“你回去吧,不然你妈会打你的。”

桑燕绥摇摇头,摸索着走过去,轻轻勾住他的脖颈。

有黏糊糊的温热液体砸在桑燕绥的脸颊上,一滴,又一滴。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夏知恩的父亲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踪迹,夏知恩擦了擦脸,把昏昏沉沉的桑燕绥赶回家去做上学准备。

两人刚出门,就看到了墙角的烟头和一个蛇皮袋。夏知恩踩着一地的烟头走过去,打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那里有一大堆散乱的五元人民币和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

“走了。你努力考一所好点的大学,照顾好奶奶。”

蛇皮袋里,扎堆的纸币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气味。夏知恩望着那袋钱,怔了很久,有些重心不稳地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倒在了桑燕绥的身上。

他把头埋在桑燕绥瘦弱的肩膀上,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燕子,借我靠一下。”他说,“一下就好。”

桑燕绥听到,有微弱的哽咽声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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