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秦在南蛮之地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他每晚与太后抵足而卧,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年老的太后更是少觉,她察觉到康秦的异动,便问:“韩秦,哪里不舒服?”康秦只好沉静下来,说:“没有。”还有一次,太后问起他儿时流浪的经历,康秦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两句,然后推说自己困了,接着假装打起鼾来。从那以后,他上床尽量不动,不一会儿就装作入睡。
清晨,鼓儿和朵儿会轮流来服侍他和太后更衣。洗漱毕,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太后便会坐在前厅中,逐个接见来拜访她的人。那些人大都是行色匆匆的官员。他们说话总是很小声,语速很快。有时,康秦也会听到一向温和的太后发怒:“混账!查不清哪些人克扣了烈士家属的抚恤金,下次提着脑袋来见我!”这些时候,康秦往往会在那木的看护下在后花园中玩耍。后花园很小,康秦没几天就熟悉了其中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打不起兴致。再加上那木始终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甚是压抑。所以,他习惯了看着院墙发呆。
有时候,几个官员会慌慌张张地跑进后花园。康秦知道,那一定是因为蛮族首领来了。
索龙修来见母亲时,会褪去从不离身的皮甲,穿上一身整洁的布衣,“孩儿给母后请安。”
“大王不期而至,老身有失远迎,望大王恕罪。”太后的目光穿过他那仿佛透明的身体和重重院墙,投向遥远的天边。
“母亲,我将来是所有人的大王,但永远是您的儿子。请别再叫我大王,叫我儿子。”
“大王此令,老身宁死不从。”
“母亲,我说过多少次。如果成了大王就不能做您的儿子,那这个大王我宁愿不当。”
“大王还是以国家社稷为重。兄弟姐妹、父母亲朋之命不过草芥。”
“每伤害一个兄弟,我自己也会死一次。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治国的工具。我真的没有办法,为了族人走得更远,我必须这么做。”
“既然这样,你就治好你的国吧,别让母子之情扰乱了你。”
“母亲!我……”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草草行一个礼,出得门来。他从怀中那支精美的“福寿如意”看了看,有揣回去。不远处一个仿佛等候他多时的官员迎上他,说:“大王,刚刚得到消息,最后一批抚恤金也已经送到每一户手中。”
“很好。验查过吗?”
“文书完备,已经入库。还有,昨晚一汉人携家眷来投。”
“哦?汉人。”
“正是。此人名叫王渊,曾在皇宫任职,”官员耳语道,“带来了大量汉文书籍。”
索龙修顿时两眼放光,“好生款待,晚些我会亲自接待。”
“大王……”
“还有什么事?”
“呃……前探来报,牧仁元帅行军奇缓,沿途凿山修路。”
“什么,修路?”
“正是。”
索龙修一下子大皱眉头,很是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忙去吧。”说完,他顾自朝寝宫而去。
远远地,他看到妻子牵着她的白马朝自己走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长裙,戴着天鹅绒滚边的小毡帽。她款款而行,眉眼之间没有那熟悉的冰霜般的神色。于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串手链藏在身后。
他们渐渐靠近了。索龙修试着在自己坚毅的脸上塑造一个暖心的微笑,但他试了很多次,总觉得不好看,不免有些气恼。这时他看清了宁楚格的表情,果然毫无冷漠,甚至带着淡淡的笑。他感觉那笑容一下子映照在了自己脸上。
直到两人擦肩而过,他才知道妻子并没有看自己。她其实笑得很大方,只不过不是冲自己。他转身目送妻子的背影,他看到天边有一朵紫色的云。手链于是也被揣了回去。
话说宁楚格打马出城,在青天碧草间策马扬鞭,引喉长啸,好不快活。不知跑了多久,她到了羊卓湖畔,已是人困马乏,于是到湖边饮马。她坐在一块大石上,看到不远处的浅滩里,一个疯子样的人正跌跌撞撞地前行,弄得满身泥沙。那人身后跟着个散发黑面的彪形大汉。他们渐渐朝宁楚格的方向而来。
走进了,那大汉见了宁楚格,行礼道:“见过王后娘娘。”
宁楚格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坐在地上玩泥巴的人,说:“朝鲁,你怎么带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大汉,即朝鲁,说:“回娘娘,七王爷非要到湖边来玩,哭闹不止,实在没有办法。”
宁楚格说:“太后给他找了那么多偏方,用了也不见好?”
“喂他药丸,怕他噎着;药汤他又嫌苦。那些个方子就是管用也治不好他。”
宁楚格说:“你看他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多好呀。太后是老糊涂了,要真把他治好,索龙修还不要他的命?”
朝鲁顺下脸去,不敢接话。
宁楚格冲那疯子喊:“阿狮兰,过来!”
阿狮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顾自玩弄着手中的泥巴。这时宁楚格的白马应该是喝足了水,朝主人走来,它引起了阿狮兰的注意。
“阿狮兰,我叫你呢。过来!”
白马从他身边缓缓经过时,他憨憨地笑着,十分开心,“小马……”。他伸手抚了抚马脖子。那匹马于是停下来,阿狮兰伸出手臂搂住它的脖子。
“你干嘛!”宁楚格说着冲上去,手中马鞭一挥,正中阿狮兰肩膀。阿狮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宁楚格的举动完全出乎朝鲁的意料。朝鲁连忙检查阿狮兰的身体,发现了在锁骨处的一条血痕。
朝鲁一面抚慰阿狮兰,一面对宁楚格说:“娘娘,您索性把奴才抽死吧。奴才奉命寸步不离保护王爷,如今有辱使命,无颜面见大王。”
宁楚格擦拭着白马身上的污泥,说:“得了吧,索龙修是派你监视他,一发现他在装疯,就立刻杀了他!”
“娘娘!”
宁楚格白了他一眼,跨马而去。
午后,太后送走了最后一位使者,正要起身去用餐,这时下人来报:“启禀太后,其其格求见。”
“她来了?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年轻女子进得门来,自然地跪下。她本来五官精致,眉目含情,却因为脸上的一条长长的疤痕令人不敢直视。
“你怎么来了?”
“回太后,七王爷伤了。”
太后霍地站起。
一个丫鬟风风火火地跑进后花园,焦急地喊:“那木那木,你快护送太后出门!”
“她要去哪?”
“不知道,她已经上马了。”
那木拔腿就跑,丢下一句话:“你帮我看着他。”
院墙外紧接着响起一阵马蹄踢踏声,渐渐远去。
康秦偷眼看那小丫鬟,她正百无聊赖地玩弄着一朵小雏菊。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看上去温柔和善,远不似那木那般阴鸷。于是他轻轻走上前,叫了声姐姐。
小丫鬟没有看他,顾自玩着花,“可不敢乱叫,我只是个下人。叫我乌兰吧。”
“乌兰姐姐,我饿了。你不饿吗?”
“太后不在,谁敢吃饭?”
“太后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
“乌兰姐姐,你听我说。你去后厨找鼓儿和朵儿姐姐,问她们要些点心,我们一起吃。反正太后和那木都不在,对不对?”
乌兰突然瞪着他,“你好大的胆子,太后不在,还有林妈呢。”
“太后走的急,林妈未必就知道。她见了你,还以为是太后差你去的呢。再说,你可能根本遇不上她——好姐姐,我真的快饿死了,你就不饿么?想想水晶饼、绿茶糕,还有玉兰酥……”
“嗯……我没吃过玉兰酥……”
“哎呀!”康秦狠狠一跺脚,“你连那么好吃的玉兰酥都没吃过吗?”
乌兰摇摇头,若有所思。康秦见她似乎动了心,加倍努力地央求道:“好姐姐好姐姐,求你了。你要点来,我们一起吃。放心,出了事儿,算我的。”
“可是,我该怎么说呀?”
“就说‘韩秦’饿得紧,差我来给他取点点心。快去吧。”
“不行,就算我要来了,保不准等太后回来了,鼓儿和朵儿就要告诉她。出了事儿,你怎么担得了?那木让我看着你,可不是供你使唤的。饿,你就忍着吧。”
康秦无法,只好回到院墙前发呆。乌兰以为了了事,就不再向他,然而没多久,她隐隐听到花丛中传来呻吟声。于是她循声而去,见韩秦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脸的痛苦。乌兰一下子慌了神,忙问:“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而韩秦只是呻吟,绝望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找太医去!”乌兰话音未落,便跑得无影无踪。
康秦笑笑,站起来,“跟我斗。”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研究了许多日子的墙壁,接着顺利地爬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