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申子雄的案子一直毫无进展,申子雄这个人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此时的温市,宣布正式进入炎热的六月。
全组人正焦头烂额呢,办公室坏掉的空调也没有修好,头顶一架老旧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运作着,转得人越发心情烦闷。
这天下午,办公室却陡然热闹起来。
因为冯秀芸,冯大美女回来了。
调查组刚成立那会儿,谁不知道老大身边有个跟进跟出的绝色美女,一句话总结:板儿正,条儿顺,还会做人。
后来大家才知道,人家冯秀芸那可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在国外和季辞东一起长大,现在回国,那也是一家上市集团的市场部总监。
她不仅贴心地带来了亲手制作的解暑绿豆汤,顺便还找了维修师傅帮忙修理空调。
季辞东看着一脸悠闲坐在自己面前的人,问:“什么时候到的?”
冯秀芸温和地笑了笑:“下午两点到的。”话锋一转,半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我可发现了啊,你这组里什么时候添了个冰山一样的小美人,连个握手的面子都不肯给?”
季辞东:“她就那样,不是只对你。”
冯秀芸狐疑地看他一眼,惊讶于他也会有替人解释的时候。至少,对于他的解释她也没觉得开心就是了。
她在季辞东这个人身边十多年,知道他所有的习惯和喜好,也知道他的底线和所谓的情感分界线。
但她从不敢说,自己了解他。
她看到的他永远都是紧绷着一根弦的,坐在办公室,是不动如山的沉静模样。抬起双眸时,就是那黑夜里蓄势待发的猎豹了。
好比此刻。
有人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老大,闻山县出命案了。”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一边穿衣一边对她说:“今天不能送你,自己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话音刚落,留给她的已经是门背后的满室寂静。
闻山县隶属于温市,在距离市中心四十公里以外的偏远地方。
四面环山,绿水环绕。
本来一般的刑事案件是不会移交到调查组的,但这起是特例。
遇害的,也是个孩子。
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以一种扭曲的捆绑方式悬吊在自家正堂的房梁上。
警察内部怀疑是畏罪潜逃的申子雄在报复社会,才有了这起诡异杀人案,所以把案子移交给了季辞东。
调查组到的时候是傍晚,找了当地一家条件一般的宾馆办理了入住手续。
一个小县城出了这么一起耸人听闻的命案,那消息早就如同漫天纸屑一样飞遍了街头巷尾。就他们住的这家宾馆大厅里就围了一堆人聚众讨论。
有人说:“听说了吗?那个孩子是被邪教给谋害的,孩子他妈还说,一周之前她就开始重复梦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自家门口盯着房梁的噩梦,结果他儿子就死了。”
也有人不信:“道听途说,我看就是自杀,那个孩子从小就自闭。”
晚饭前,他们围坐在季辞东的房间。
季辞东瞟了一眼最后进来的樊浅,她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来得及吹干。
他收回视线。
“石头,说明一下我们目前掌握的具体情况。”
“于小飞,男,十三岁,上初一。初步鉴定是窒息死亡,手脚上捆绑的绳结非常专业,排除自杀可能。具体的,还要等明天一早我们自己去了现场才知道。”
同行的几个组员就明天的安排开了半个小时的会。
晚上八点的时候,有人提议出去吃烧烤。季辞东大手一挥让把账都记在自己头上,樊浅正捂着空空的胃想等会儿得多吃一点。
结果,季辞东说:“樊浅,你留一下,说说看对案子的初步分析。”
“……”分析什么?他们都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就算是犯罪心理分析,她也不能道听途说两句谣言就开始天马行空地编故事吧?
顶着上司的视线,樊浅再有意见也还是规矩地坐回原位。
季辞东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开始吧。”
樊浅:“……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判断,于小飞死于他杀,尼龙绳、红裙子,还制造了自缢假象,完美策划了这一切。初步判定凶手为男性。凶案现场没留下任何指纹和痕迹,如果不是早有准备,那么他就是个犯罪高手,这点非常符合申子雄。”
季辞东撑着手点点头:“继续。”
“根据全球女性受害者的资料统计,穿红色衣服的受害者居多。不可否认红色代表血腥、暴力,同时能激发男性的性欲。而凶手选择给一个男性受害人穿一件女性的红色衣服,这极有可能代表凶手对女性的仇恨和征服欲,还有……”
樊浅实在说不下去了,就这分析,是个人都知道。
季辞东问她:“你觉得凶手是申子雄?”
“不是。”她回答得太干脆,对上季辞东的眼睛又解释了一句,“这起案子无论是作案地点和手法都太低调了,不会是申子雄的做法。”
她刚说完,就发现了季辞东眼角隐约的笑意。
他站起身从床头柜里取出吹风机递给樊浅说:“分析得不错。”说完在她头上胡撸了一下,“先把头发吹干。”
樊浅顿时头皮发麻,她讨厌触碰,严重时会导致晕厥。
他明明知道的。
2
第二天一大清早,樊浅刚下楼就发现了已经等在路边的季辞东。
颀长的双腿随意交叠,上身靠在车头上,除了贵气逼人还有点让人无法靠近的冷漠,看到樊浅,说了声“早”。
樊浅:“早……”
市井小巷的岔路口纵横交错,大多都是由青石板和石子堆砌而成。他们七弯八绕,终于找到了位于巷子尽头的最后于小飞的家。
大门敞开,一眼就让人看到了大堂内那根醒目的房梁。
门口坐着个老汉,是于小飞的父亲,也是案发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者。他老来得子,对这个孩子自然放纵,抓着季辞东他们的手声音哽咽:“警察同志,小飞那孩子最是懂事,都怪我常年都在温市打工,对他的关心太少。求你们一定要查出凶手,还我孩子一个公道啊!”
季辞东拍拍男人的臂膀:“我们会尽力的。”
樊浅去查看了尸体,同时听着于小飞的父亲叙述了一整个事件经过。
6月8日凌晨,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家的于正财请了两天假。他平常都在工地上上班,和孩子聚少离多,加上于小飞有些内向,父子间的交流也就更少了。
他心想着,小飞前两天给自己打电话说学校要交三百块钱的资料费,小飞他妈又回了娘家,他不放心,就决定回趟家亲自替孩子去交钱。
结果,他打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房梁上穿着红色裙子,手脚都被绑成了极其怪异的姿势,早已停止了呼吸的自己的儿子。
于小飞的脚边还有个被踢翻的矮塑胶凳。
于正财说:“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小飞会自杀,那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两天前通话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出有轻生的迹象。”
石子孟奇怪地问:“小飞他妈呢?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一面都没有露过,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于正财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他妈做了个噩梦,加上小飞的事情一发生,住医院里去了。”
难道传言是真的?
樊浅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房梁,除了被绳子勒出的几道印记并没有什么特别。她视线一转,正巧对上季辞东看过来的眼神。
一目了然,彼此心中各有定论。
正午的时候,调查组回到了市里。
樊浅一头扎进了验尸房,半天之后,她拿出了尸检结果。
“受害人被发现的时候是凌晨,根据尸斑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一天以前。”
脖子上有一深一浅两条勒痕,有挣扎痕迹,瘀青较少,所以被害人是被勒死之后再悬尸。
身上有新旧两种伤疤,都是虐打所致。
“指甲缝隙中全是新鲜泥土,在受害人的胃部同时还检测出残留的野菜梗和泡面。”
报告一出,活生生一例虐打致死的恶性杀人案。
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会让一个孩子需要野菜和泡面充饥,身上布满被虐打的痕迹?
而能长期虐待这个孩子的,不是孩子他爹就是孩子他妈。根据于正财的描述,他长期在外打工,一年都难得见儿子两回,故而排除嫌疑。
剩下的,只有那个传言中做了诡异梦境,传出邪教作案,最后还把自己给吓进医院的于小飞的母亲谢芬了。
季辞东拿着手里的钢笔来回转了两圈,再在桌子上咚咚敲了两下:“石头,把谢芬带来。”
审讯室里。
樊浅和季辞东等人通过镀膜玻璃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石头难得严肃正经:“姓名?”
“谢芬。”
……
那就是个普通妇女,面对警察的问话紧张到结结巴巴。
“六号晚上你在哪儿,可有人证。”
“我……我在娘家,家里人都可以做证。”
石头一拍桌子:“你还撒谎!我来告诉你,你六号在家门口五十米的茶楼里打了一下午的麻将,你输了八百块钱,于小飞背上的伤就是那天晚上你打的是吧……是不是?”
谢芬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全招了。
原来她并非于小飞的亲生母亲,嫁给于正财的时候孩子才两岁。她平常有喝酒和打麻将的习惯,因为自身无法生育,动辄就拿孩子当出气筒。
她说孩子性格懦弱,从来不会告诉于正财自己遭到虐待的事情。
那个满身恶习、满脸世故的中年妇女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她脸色苍白,抖着双唇说:“警察同志,我错了,那天打了孩子我就回娘家了,我真的没想到小飞会自杀啊。”
石头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拍在桌上咬牙切齿:“他不是自杀,是谋杀。”
……
在外面站了很久的樊浅问季辞东:“你怎么知道谢芬有问题的?”在还没出尸检报告的时候就让石头去调查了她。
季辞东放下双手抱胸的姿势:“冰箱、光盘、水槽。”
“冰箱里有很新鲜的鱼和牛肉,但日常使用的碗柜里却只有一副碗筷。客厅的桌子上有一摞广场舞的光碟,而孩子的课本却被码成一摞扔在桌角。还有水槽,全是成年女人的衣服。这并不符合日常家庭的表象,孩子的存在如同虚无。”
樊浅第一次感觉到他强大的逻辑分析。
缜密的思维,精准的判断,就如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既似黑夜如水般沉静动人,也如荒漠海天般宽容隐忍。
季辞东对于樊浅的那点小崇拜有些好笑:“想学?”
樊浅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季辞东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说:“你什么时候能跨过人与人之间那一米二的安全距离,我就可以教你。”
他看着她过分白净的双颊一点一点变得粉红,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摸透她的性子并不难。
清冷表面下只是不善与人交往的心理障碍,骄傲又有些小倔强,遇到不知道怎么回嘴的状况下,眼神脆弱且无辜。
他想起之前对她发火,又在心里添了一句吃软不吃硬。
案子的线索停滞下来。
谢芬不过是虐待儿童后,担心被人发现孩子受不了虐待而自杀,所以编造出了噩梦邪教杀人的谎话而已。她并不知情,于小飞在她走后不久就被人勒死,再悬挂才造成二次勒痕的事实。
警局顶多告她一个故意伤人罪。
午休的时候,石子孟正在整理审讯资料,看见走进来一个一身黑色西装的俊美男人。
他用笔捅了捅旁边的樊浅:“樊姐,你男朋友来了。”
她正疑惑自己什么时候有了个男朋友,就看见了曾云帆正一脸笑意地俯视着自己。
“师兄?”
看她迷糊的样子,脸颊边还添了两道红色的印记,他笑着制止了她要起身的动作:“你休息吧,我偶然路过的时候想起来你的药应该没有了,就顺便给你带上来。”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放到她桌上。
“谢谢。”樊浅一直觉得曾云帆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了吧。就是不知道经年之后,陪他在养老院的那个小老太太是谁了。
他离开后,一旁的石子孟奇怪地看着她手里的白色小瓶子:“樊姐,你那是什么药啊,怎么连个说明都没有。”
樊浅:“治疗精神病的。”
石子孟顿时脑袋一蒙,樊浅有肢体接触恐惧症虽然没有传开,但他还是知道的,这种病有35%都是因为心理原因。他连忙转移话题:“樊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樊浅:“那不是我男朋友。”
“你和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
“樊姐,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
樊浅气结,她不回答了!
所以当季辞东端着水杯出来接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忍不住摇头心想,以后还是不能让樊浅和石头多待,智商明显都被拉低了。
石子孟也看到了季辞东,连忙离樊浅远了两步,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最后,他还是拿着资料蹭了过去:“老大,我刚刚整理资料发现了其中有一点比较可疑。”
季辞东就着手里的瓷杯喝了一口水,示意他继续说。
“谢芬在审讯的时候曾透露过,于小飞之前在挨打的时候从来不曾反抗。可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谢芬因为输钱打他时,他除了表现出反抗还说了一句他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
季辞东沉吟了一阵。
“准备一下,我们要再去一趟闻山县。”
3
闻山县的警局监控室里,樊浅看着眼前满屏的监控录像眼睛都花了。
石头递给她一杯水:“樊姐你眯一会儿吧,两个小时后我叫你。”
樊浅拒绝了。
事实上,一到闻山县季辞东就玩儿起了消失,反而让他们所有人调出于小飞家附近所有两周以内的监控,查找一个在网吧、杂货铺、学校周边出现次数最多的成年男性。
樊浅有些明白季辞东的意图,这就好比逐个排除,但这无疑是项浩大的工程,而且准确率不高。
半个小时后,季辞东回来了。
他俯身,一手撑在樊浅的背椅上一手撑在操作台上,这就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状态。
“嗡”的一声,樊浅大脑一片空白。
她感觉自己被完全笼罩在季辞东身上特有的甘洌清爽的味道中,整个人恍恍惚惚无法动弹。不过奇怪的是,她既没有出现颤抖也没有想要恶心的症状?
她无所适从地往旁边挪了挪。
季辞东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小动作,直接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樊浅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季辞东问的是自己。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肩膀无意间触到了季辞东的手臂,不断地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当他不存在。很显然,这种心理建设也没什么作用。
她有些窘迫和尴尬:“那个……你先离我……离我远一点。”
季辞东侧头看着她红到快滴血的耳朵:“紧张?”
樊浅“嗯”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对樊浅压迫的气场,双眼盯着监控录像说:“有没有找到可疑的人?”
樊浅终于得以端正坐好:“有,但是常出入这几个地方的人很多,我们排除下来也有三个人都符合我们要找的标准。”
根据石头调出来的监控显示。
一号嫌疑人刘友。
三十岁,无业游名,多次出现在上述几个地点,是当地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常在学校附近勒索小孩子钱财。
二号嫌疑人欧坤。
二十六岁。单身独居,曾跟着于小飞的父亲于正财一起到温市做过建筑工人,沉默寡言,少与人交际,多次因为古怪的性格与人发生冲突。
三号嫌疑人冯柱。
二十九岁,是闻山县人人喊打的对象,好几年前就因为强奸未遂被抓去蹲了牢,出来后也恶性难改,常在街上拉住陌生女子言语调笑。
有人问:“现在怎么办?把他们都抓来逐个审讯?”
石头站出来说:“我看可行,你们看上述几个人,我觉得一号嫌疑最大,他常常勒索孩子钱财,而于小飞在遇害前两天找他父亲要了三百块资料费,但是根据我们得到的信息,学校根本没有要买资料这回事。”
季辞东听完没有说话,转头看着樊浅。
樊浅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认为……二号嫌疑最大,虽然三号嫌疑人的行为也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于小飞身上的红裙子,但我们真正的嫌疑人他起码不是一个正常心理的健康人,一个已经开始杀人的变态者,他应该是缺乏人类情感,没有同情心,在这个社会上如同影子一般的存在。但是一号和三号的情绪是张扬外放的,这并不符合犯罪心理的基本描写。”
石头点头如捣蒜:“樊姐一说,感觉还真是这样。”
季辞东瞟了石头一眼,看着樊浅说:“犯罪心理分析很有必要,但要抓住凶手,我们要的是证据。”接着吩咐石头,“查一下这个欧坤的地址,申请逮捕令,逮捕他。”
石头已经开始在键盘上十指如飞,之后才反应过来:“老大,你一早就知道凶手是欧坤啊?”
樊浅也看向他。
季辞东“嗯”了一声,发现樊浅和石头都盯着自己不放的时候才开始解释:“第一,于小飞家的地址比较复杂,家庭情况也比较特殊。凶手要想避开于小飞的后母杀人于无形,那只可能是熟人作案。”
“第二,从家出发到学校的时间大概是半个小时,根据于小飞后母提供的线索,凶手肯定会以欺骗受害人为由而进行接触,获取信任。想要避开这段路的所有摄像头,就只有一个地方,拆迁的建筑楼。这势必会留下大小不一的脚印和痕迹。”
“第三,绳结和裙子,我问过附近的老板,近两周唯一买过类似物品的,是一个叫欧坤的建筑工人。他,一定就是凶手。”
樊浅:“……”
石头:“……”
原来他一早就出去的原因是去勘测路线,搜查证据去了。但是他都有足够的把握能找出真凶了,还让他们调监控干什么?
季辞东一巴掌拍在问出这句话的石头的后脑勺上:“把调查组的成立宣言说一遍!”
“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不听信所有怀疑可能!”
在监控室的组员笑成一团,连樊浅都忍不住莞尔。
季辞东一脚踢在石头的凳子上,笑着呵斥:“好好工作!”
如此气场全开,邪魅狂狷的季辞东,樊浅还是第一次见,他像是突然一下子落到了实处,真实的、伸手就能触碰的存在。
不过几分钟,石头双手在键盘上一拍:“搞定!他住在石子路吴桐巷54号。”
老旧的筒子楼,环境嘈杂且混乱不堪。
欧坤住的地方在三楼转到拐角处的一间小出租屋,上楼前遇见房东阿姨:“你们找谁啊?”
樊浅本来走在最后,停顿了一瞬:“阿姨,我们找欧坤,他住这儿吗?”
房东顿时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在。”然后嘟嘟囔囔地进了屋。
季辞东打了手势,几个人继续前进。
站在欧坤的房门口时,屋里传来了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电锯,紧接着又响起了菜刀大力剁在木板上的动静。“咚咚咚”的声音持续不停。
屋外的几个大男人包括樊浅都想到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可怕画面,同时脸色都变了。
季辞东“哐”的一声,直接撞开了不算牢固的木门。
“靠!”进屋之后,石头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们看见了一个垃圾场一样的屋子,外卖盒、卫生纸、饮料罐堆积成山,还隐隐散发着一股馊掉的味道。站在房间右边的男人围着围裙,举着菜刀看见突然闯入的几个人,平静地问:“你们找谁?”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呆滞无光。
而他面前的刀板上,明晃晃的两个大猪蹄。
反应过来的石头几人立即夺下他手里的菜刀将人控制住。
“找的就是你。”季辞东在屋里转了一圈,拿起角落里的半截尼龙绳,“欧坤,你认识于小飞吗?”
上一刻还面无表情的男人突然笑了,不是阴暗的嘲笑,而是真正地笑了。
那一脸温柔的笑看得樊浅心里一紧,果然,他说:“你们见到他了吗?样子是不是特别美?我给他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送他去了最安宁的地方。”
抓着他手的石头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人渣!”
他像是毫无感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们看他多么可怜,他在哭,全身都很痛。他不敢告诉他的爸爸,那个女人会不停地打他,打他。”
樊浅脸色发白:“所以,你解救了他?”
欧坤把视线移向樊浅:“是啊,我救了他。他在求那个女人,他拼命地给她磕头,还哭着不停地认错。他凭什么!凭什么要做这一切!”
说完之后,他突然朝樊浅的方向挣扎而来,季辞东及时扯了她胳膊一把,然后侧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见状,欧坤沉寂下来。
樊浅看着面前的身影,扯了扯他的衣摆:“这个人已经,疯了。”
季辞东确定了樊浅没什么特别反应之后,点了点头。
根据石头查到的信息,欧坤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父亲是个酒鬼,从小就被父亲毒打,有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和狂躁症。
欧坤把于小飞的处境带入了自己的小时候,然后残忍地将于小飞杀害了。
4
因为欧坤对自己的杀人行为供认不讳,这起诡异的案子终于宣布告破。
当天市局派来了律师,杜伯萧。他到的时候,樊浅和季辞东正在闻山县的警察局做相关记录。
这位在温市乃至全国都非常出色的律师看着季辞东,笑着招呼:“辞东,好久不见。”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干净儒雅,文质彬彬。
季辞东:“好久不见。”
两人在美国的时候曾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
因为这起案件是精神病杀人,杜伯萧说案子还得经过审理和鉴定之后才能给出相应的结果。
可是……
就在当天,有人找上了他们,是欧坤租房的那个房东阿姨。
她欲言又止,磕磕巴巴:“欧坤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性子的确古怪了些却也干不出杀人的事。”
她说就在于小飞被害的前一周有个男人来找欧坤,结果从那天起欧坤就开始行为古怪,问他话也不知道回答。因为他本身就活得比较自闭,所以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吗?”季辞东问。
房东说当时男人戴着帽子,看不到全脸。
樊浅内心一震,一个答案在喉咙呼之欲出。
难道是那个在逮捕器官走私案的时候,敲他车窗的男人?樊浅连忙追问:“他是不是戴着鸭舌帽?很高,大概一百四十斤的样子。”
房东说她也不是特别清楚。
季辞东问樊浅:“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跟他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猜想。码头出现的男人行为非常奇怪,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而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男人,会不会和之前的是同一个人呢?
季辞东突然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走,我们去欧坤的房子看看。”
房里满地的垃圾,案板上那两个大猪蹄上粘满了嗡嗡吵个不停的苍蝇,一股腐肉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小空间里,令人作呕。
两人在屋内转了一圈之后,季辞东说:“我们的确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长期生活非常糟糕的人,最难清理的墙角比想象中干净。”
樊浅凑了上去,果然,从角角落落来看这里并非常年不打扫的样子。
也就是说,这屋里所有糟糕的状况大概就是那个神秘男人出现后开始堆积的。
樊浅皱起了眉,出神之间听见了一句:“小心一点。”
她仰头看去才发现是自己差点撞到了旁边一节带了钉子的木板,而季辞东的手就恰好放在了那个钉子上面。
她微窘:“谢谢。”
刚落下话,季辞东就说了一声:“等等。”
他示意樊浅让开,拿起了随意堆在角落的那十几块两米多长的木板。仔细辨认下,墙上有一块成人高一米宽大小的区域,比周遭已经开始剥落发黄的颜色要浅一些。
他试探着敲了两下。
有回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季辞东从身上掏出了枪,示意樊浅站到自己身后。
一个飞踢,房门“哐当”一声直接倒地。
隔间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他们试探着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灯,只有高墙上一个如两个巴掌大小的窗口里投进了几缕微弱的光线。
季辞东打开了手电筒。
在看到屋里的场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捂樊浅的眼睛。
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可不过两秒,他的掌心传来睫毛微微扇动的触感,紧接着是她颤抖的声音:“季辞东,你放开我。”
季辞东有些迟疑,他知道她看见了。
那满墙的照片,是关于她十九年前的噩梦。
在那场噩梦里,她失去父母,甚至失去了和人接触的能力。
季辞东最终还是选择了松手。黑暗中,他掏出了一根烟点上,任由樊浅从他手上轻轻拿走了手电筒。
他触到了她的手指,冰凉得让人心惊。
季辞东狠狠吸了两口香烟,看着面前那有些单薄瘦弱的身影,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都能感觉到她的绝望和痛苦。
他粗略看过十九年前那个案子的卷宗,用惨不忍睹都不足以形容。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照片墙,让那些血腥和恐怖的记忆再一次席卷脑海。
就在樊浅感觉自己下一刻连站稳都做不到的时候,季辞东将烟头扔到地上用力碾熄,走上前去抽回了她手里的手电筒,强势扳过她的脑袋,声音嘶哑:“不要看了。”
樊浅突然转身,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季辞东第一次有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她是长辈推荐来的法医,专业能力顶尖,有心理创伤但又懂一部分犯罪心理。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就是一个引导者的作用,他给她空间任意发挥,用尽全力让她走出困境。
但是,她现在这样在他面前哭。
他任由心口处的丝丝疼痛蔓延,直到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很久之后,樊浅才平静下来。
她突然说:“季辞东,我的肢体恐惧症好像开始好转了。”连她自己都很诧异,十几年来,她无法和人进行身体接触。唯独季辞东,只要是他,哪怕身处在这如地狱的空间里,她都没有出现太大的状况。
季辞东看她转移的点很奇怪,难得没泼她冷水:“走吧,我们先出去。”
他拉住她的手,手电筒光线却在倒转中无意照射到了头顶的天花板。
黑暗中,季辞东危险地眯起了双眸。
……
浓烈刺目的血红色,诡异妖艳的模糊图案,像是黑夜里张着血盆大口的鬼魅,又如接近死亡戏剧里的小丑。那正中间,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Welcome to hell,my dear fallen angel(欢迎来到地狱,我亲爱的堕落天使)。
樊浅心口发凉,却在下一刻感受到了手心传来的紧握力度。
半晌之后,反倒是她先出了声:“季辞东,我需要提审欧坤。”
欧坤突然犯案,出现在出租屋里的神秘男人,以及这满墙的照片和痕迹。
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十九年前的那四起灭门惨案。
这个神秘人会是当年逃脱的凶手吗?如果是,真凶是谁?樊浅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却始终抓不住要点。
究竟是谁?
在黑夜里一直盯着她?
5
季辞东正带着樊浅去往关押欧坤的警局。
樊浅从上车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季辞东换了握紧方向盘的手,出声问:“不冷吗?”
他示意她把车窗关上,却换来樊浅茫然的眼神。
他叹了口气,知道对方大概连他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他看了车前方一眼,朝樊浅的那边偏过身。
这次樊浅总算反应过来,任由季辞东替自己摇上了车窗。
他短短的头发有好闻的味道,微微移动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她的鼻尖,痒痒的。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
季辞东立起身,看她红红的鼻头和濡湿的眼睛,活像一只被欺负了的某种毛茸茸的动物。
“感冒了?”他问。
樊浅摇摇头。她瞥见季辞东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起来,提醒他:“你电话。”
他示意让她接。
是杜伯萧,他为什么会打电话来?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季辞东看见樊浅拿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垂下,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慌张。
她说:“季辞东……欧坤,他自杀了。”
怎么会那么巧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季辞东瞬间就拧起了眉,他顿了一下,提醒樊浅:“坐稳!”
下一秒,车子迅猛地往前蹿去。窗外快速倒退的人流和景物丝毫没能缓解车内沉重的气氛,两人心里都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
到警局的时候,杜伯萧正等着他们。
他也是一脸复杂:“欧坤在食堂窃取了切菜用的菜刀,是非常严重血腥的自残,切断了自己的右臂。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无力挽回了。”
季辞东问:“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探望过他?”
“没有,据我们了解,欧坤基本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这欧坤虽然有精神病,但这死得确实有些蹊跷。”
樊浅问他:“为什么?”
他说自从欧坤被捕,警局一直都有找专业的医生给他治病。欧坤也挺清醒的,可问起杀害于小飞的事情却说自己不记得了。
最后杜伯萧补充了一句:“按照他的情况来看本来该越来越往好的方向发展,可这突如其来的自杀,怎么想都显得有些奇怪。”
没错,欧坤突然自杀,还有之前突然发作的精神病,残忍杀害了于小飞。他究竟是真的自己动的手,还是有人暗箱操作逼他动的手呢?
樊浅和季辞东在傍晚的时候一起回了酒店。
行程计划是明天就得回到市里。表面上于小飞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畏罪自杀,但眼下这境况,疑点重重,像一团乱麻一样让人理不清思绪。
就连那个被人精心布置的、出现在欧坤出租屋里的小隔间,除了一些零散残破的指纹,就只能看出嫌疑人张狂无畏的挑衅。如此缜密的手段必然不可能是欧坤所为,但对于这个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们目前依然一无所获。
樊浅心事重重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季辞东的房间。
他正在打电话,房门虚掩着。
电话那头似乎是个女生,樊浅听见季辞东说:“暂时回不来……嗯,我知道,你找那个物业……行,注意安全。”
站在门口的樊浅这才觉得有些尴尬,想起上次到办公室找他的那个冯秀芸。
家长里短,怎么听都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樊浅连忙退出来。
就犹豫了这一两秒钟,结果季辞东却看到了她。他先是一愣,然后走过来拉开房门说:“先进来。”
樊浅立马摆手,她本来对这样的人情世故就不是太擅长,越发觉得不知所措了:“不用了……那个,我就是睡不着,想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你忙吧!”
季辞东好笑地看着她急得不行的样子,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没事,打完了,你先进来坐。”
樊浅:“……”她是真不想坐了啊。
暗道自己没事儿干吗非得来找他,弄得现在进退两难。
她还想挣扎,抬眼却撞进季辞东深黑的双眸里。他也不催她,就保持着开门的状态。
樊浅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有硬着头皮进了。
季辞东给了她一杯水,拉了个凳子在她面前坐下。
“……”
不习惯这样的面对面,樊浅只好用低头喝水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对面的季辞东不知何时脱下了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T恤,袖口挽至手肘,露出劲瘦有力的胳膊。他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恍惚间反倒让人疑惑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樊浅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她翻开摊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开始理思路:
申子雄杀了唐宵元,欧坤杀了于小飞。申子雄失踪了,欧坤精神异常,后自杀。敲樊浅车窗玻璃的戴帽人,出现在出租屋的神秘男。挖走器官、报复、红裙、救赎。
季辞东一言不发地看着樊浅,丝毫没察觉自己看灯光下碎碎念的那个人的眼神,比平时不知柔和了多少分。
樊浅倒是没什么察觉。
两分钟后,她非常严肃地抬起头:“季辞东,你有没有发现这后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从申子雄失踪开始的。”她突然睁大眼睛,“你说,申子雄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
“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季辞东打断她。
看到对面眼神暗淡下来的人,他又说了一句:“樊浅,看着我。”
直到她抬起眼,他才继续说:“凶手明显是在针对你,既然他有意挑衅又躲在暗处,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做到冷静面对,能记住我的话吗?”
看着季辞东的眼睛,樊浅缓缓点了点头,一直吊着的心也跟着他的话突然落到实地。
她正打算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晚上十一点,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她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石头急促紧急的声音:“姐!你们在哪儿?老大呢?快让他接电话!”
“酒店,他就在我旁边。”
季辞东丝毫没有提醒她这是非常会引起别人误会的话,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后先给石头解释一句自己的手机没电了,才问:“出了什么事情?”
他难得耐心地等着石头从震惊里回神。
良久,才传来石头的声音:“老大,我们接到报案,申子雄……他死了,而且是在半个月以前。”
季辞东看了樊浅一眼,神色逐渐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