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北京戏剧学院北角的小剧场今日上演大二学生的联合作业《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离开场还有半小时,院里学生、系里领导陆续进场入座。学校小,就那么些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论身边坐的是谁,都能因面熟聊起来,开场前的观众席是一片欢声笑语的海洋,无数饭局在开场前被敲定,大戏结束喝大酒,熟人朋友要叙旧,文艺工作者自带洒脱不羁的风范。
与前台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台的沉寂。肖琳子是个关系户,仗着有系主任撑腰硬抢了女主角,这位同学平时记词全靠吃美国进口的“脑残片”,今日上台前正打算来两粒,唤醒沉睡的记忆,摸出瓶子一倒空空如也,敢情药吃光的事被她给忘了,没了神药加持,脑袋里空空荡荡,竟是一句词儿都想不起来,想不起词儿,一会儿上台怎么演?肖琳子当着后台众同学的面,晃晃悠悠了两下,干脆利落地倒在地上晕了。
导演陆云歌正在前台确认灯光效果,被人叫到后台,一看女主角晕倒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她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掐人中,死党廖静雅拦下了她:“没用,我们都掐过了,肖琳子死活不肯醒,也不知真晕假晕。”
陆云歌瞅着肖琳子被掐得泛青的人中不肯罢休,尖着爪子跃跃欲试地要再掐,死党兼男主角林一峰把她按在转椅上,担心她急火攻心下手没轻没重,叫了两个男生把坑爹的肖琳子抬去了医务室。
一起作业的同学们得知女主角晕倒的消息都跑到了后台。一层层的人围着陆云歌,她坐在最中心,大家都瞅着她,女主角突然没了,他们都没主意,想听导演怎么发话。
陆云歌呆坐在转椅上,一瞬间百般感想齐涌上心头,念头太多,脑子转了两圈转不过来,卡在那儿,眼神都没法聚焦。一会儿在老师同学面前闹笑话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她已经给那个人发了邀请函,那个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不会来的,可是,在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下,万一他真的来了,看到她失败的处女作……想到此处,陆云歌就很想死。
两个死党廖静雅、林一峰狮子狗似的一左一右蹲在陆云歌面前,看出她眼神不对,分别拽了她一只手以防她突然发疯。廖静雅握着她右手轻声说:“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陆云歌目光散着焦,毫无意识地接口:“所以,我爱你,与你无关。”
廖静雅瞥了林一峰一眼,林一峰会意继续念道:“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
陆云歌条件反射地往下念:“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
廖静雅和林一峰眼神交汇,福至心灵,一同起身,将她扯了起来,异口同声道:“你来演女主角!”
陆云歌被他俩的大嗓门吓得浑身一哆嗦,散着的目光有了准星,盯着面前的这对贼男女叫道:“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了还瞎开玩笑!”
林一峰从她的脸指到她的胸,对众同学道:“大伙儿看,她是个女的。”
廖静雅拿起化妆台上厚厚的剧本晃出哗哗的书页声响:“她还记得所有的场景台词。”
汇集在后台的同学们都明白过来,脑袋齐刷刷地点向她:“陆导,就你演吧,挺合适的,我们都顶你。”
陆云歌被这突发情况给整懵了,惊得跌回椅子,回绝道:“我是导演、编剧,不会演戏……”
未等她回绝完,负责化妆的莫西西已欺身向前,伸脚踢开转轮上的固定脚蹬,连人带椅“嗖”一下推到了化妆台前,莫西西借着化妆镜上雪亮的排灯,细细打量瘫软在转椅里一脸惊恐的陆云歌,左手拿了盒粉底,右手抓了块海绵,小指滑过耳后别了支化妆笔,唇角衔住顺手摸的一副双眼皮贴,牙缝中呼哧出声:“陆导,你来演吧,你比大嘴叉子肖琳子美多了,我乐意给你化妆,坐好,别动。”
容不得陆云歌说一个不,莫西西大刀阔斧地开始对她施工。十分钟后,陆云歌的妆容、发型一点点出来了,莫西西装扮她时,林一峰一直坐在旁边陪她对词,看她的目光亮得过了分。陆云歌平日里太潦草,几乎不拾掇自己,宽大衬衫配长裤,邋里邋遢头发一扎,致使林一峰看陆云歌化妆有如看聊斋画皮,不管她原先是什么鬼样子,妆成后令人着实惊艳。
陆云歌扫一眼镜子,确信之前对自己够狠,骨子里的风流美态被印着痘子、晒斑、黑眼圈的糟糕皮肤全然盖住,神奇的莫西西笔端轻点盖住了额头上新迸出的一堆痘子,遮瑕膏隐藏起了晒斑,海绵按压得黑眼圈遁形,一抹胭脂扫上脸颊,她像一枝含苞的桃花,在镜中绽放出灼灼的光华。陆云歌望着镜中美人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如果平日她在脸上多用点心,就算皮肤达不到此刻妆后的级别,也不会差太远,只是自打那个人走后,她打扮的心思就荒了。
十八岁的第二个月她放弃了外在形象上的追求,觉得那个人不在身边,再美也是无用,她允许自己花的钱不多,全用在买书学习上,任凭自身生成一蓬野草,荒芜着过孤单的日子。
廖静雅顶了导演的职,台前幕后四处乱窜,最后一轮确认舞台效果、道具次序、灯光音效,陆云歌看着身边奔跑穿梭的同学,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做好手头的事,大家都想将演出完美呈现。她换好戏服,看着穿衣镜里陌生的自己,内心兵荒马乱。
廖静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陆云歌,开门。”
她扭开锁,廖静雅像一尾鱼灵活地钻了进来。
廖静雅反手扣上门,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面地问她:“准备好了吗?”
她苦笑着摇头。
“你知道每一句词、每一个走位,知道幕布何时拉起,灯光何时落下,一切的一切你比谁都清楚,你在怕什么?”廖静雅摇着她的肩膀。
“我……我从来没演过戏,所以,一会儿在台前,我……我该怎么演?”她紧张得话都说不顺。
“你根本就不用演啊!”廖静雅气哼哼的,“你忘了这部戏从一开始就是你挑的。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排《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因为……”她空茫地望着镜子的一角,那一角映着她的唇,饱满、鲜妍,如淡粉蔷薇携着露珠,合上,关闭住一切禁忌;打开,倾吐出心底秘密。
廖静雅手指轻轻覆上镜子中陆云歌欲说还休的嘴唇:“因为你很像她,你像剧里的女主角,茨威格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想说而不敢说的,不是吗?”
是的。
夏日蝉鸣的图书馆,陆云歌游荡过一座座高大的书架,取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剧本,随手翻开一页,一段惊心动魄的台词与她劈面相逢,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捧着剧本,站成一尊平静的雕像,而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那段惊心动魄的台词,像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猛然炸醒了她。她把那个人当哥哥,当妈妈,当孩子,当成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切角色,居然不知道,她的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就是爱。
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从不变心,过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廖静雅双手捧住她的脸:“你就是剧本里的女人,你不用演,本色地表达出自己,你把林一峰当成他,心里所有的话,上台告诉他。”
更衣室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催促陆云歌出来候场。廖静雅牵着陆云歌的手,走过后台狭窄的过道,领她站在幕布边,于她腰上轻轻一送,将她推上舞台。廖静雅的声音飘在耳后:“去吧,去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他。”
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缓缓拉起,黑压压的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林一峰念完独白,向她徐徐行来,她看着纯白追光里的林一峰,将他想象成那个人。
那个人,是江楚桓。
她该如何形容江楚桓?
他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眸,深邃有光,如盛着星辰和海洋,眸子在灯光下是琥珀的颜色,长长的睫毛助阵,联合双眼皮和卧蚕配成一双让人心动不已的鹿眼。这双温柔的鹿眼看久了,心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他有时会笑,笑起来很好看,薄唇微微上扬,轮廓鲜明的侧脸出现刚毅柔和的线条,眼睛明亮闪着光,浓黑的剑眉舒展开。对你淡淡一笑,心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更多的时候,他不会温柔地瞧你,也不会对你笑,严肃迫人的气场让你小心翼翼地回顾自己有没有干什么坏事。你若见了他严肃端正的模样,见了他清流一般的做派,心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明亮的追光打向了陆云歌,她在万丈光芒中,对着眼前的江楚桓念出内心独白:“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陆云歌演得很投入,听不到观众席上被打动的啜泣,看不到一步之遥外林一峰眼中无声翻腾的火光。
她没去注意,但有人替她注意。
小剧场外的墙壁上靠着一个高瘦有型的黑影,黑影隔着墙静听陆云歌如泣如诉的独白,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在脑海里模拟出她站在舞台上的样子,他记住人们每一次哭泣或鼓掌的节点,那是陆云歌表演最好的段落。
很久后,感觉外套的左边袖子变得又湿又重,一滴,两滴,滴在地上,他低头看,鲜血浸透了厚实的外套滴落下来,他不得不蹲下身,用纸巾擦净地面的血点,再站起时,头晕地晃了下。这时剧场内响起致谢声,快要散场了。他团起纸巾装进口袋,大步出门,巧妙避开摄像头监控的区域,在一面寂静的围墙前,长腿略一助跑,利落地翻了过去。
散场了,剧场内热闹得无与伦比,持久不断的掌声令演员们多次返场谢幕,领导和学生观众慢慢散去,剧场里只留下一起作业的同学们,陆云歌被他们举起来抛上天,大家互相抱成一团,抱着笑,抱着哭,演出成功了!实在太好了!在每一个真正热爱戏剧人的心里,戏比天大,一部成功的戏带来的喜悦,是最大的喜悦。
作为导演和主演的陆云歌自然是非常开心,在每一个开心的时刻她都会想到江楚桓,习惯性地想到他,想与他分享。然而,望一眼观众已经退空了的剧场,陆云歌还是有片刻的失落,今天他终究没有来……他在哪里?就这么消失了吗?如果他也在现场,那该有多好。
见不到江楚桓的日子,陆云歌走着、坐着、躺着随时随地都能发起呆来,片刻进入静谧停滞的时空,一遍遍地温习她与江楚桓的点点滴滴,她见不到他,只能想他,无休无止地想他,不知疲倦地想他。
陆云歌在被抛上天的瞬间,又发呆了,她沿着记忆的铁轨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远行,铁轨旁芳草萋萋,白雾迷离,她循着轨迹渐行渐远,走向她与江楚桓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