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站在空旷无人的荒野,无处可躲,无从回避,唯有麻木地直面这深入骨髓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孤独。
警车开到陆云歌家楼下,陆云歌无精打采地走下车,前方有搬家工人正在不断地搬着东西上下楼,陆云歌看着一件件正在装车的家具觉得非常眼熟,猛然发现搬得正是她家的东西!
陆云歌抓住身边正经过的一个搬家工人问:“你们怎么搬我家东西?谁让你们搬的?”
搬家工人停下手冲楼上喊:“老板,有个小妹儿说东西搬不得。”
楼上传来一个高声大气的中年女音:“搬!没得问题!小孩子不懂事,是不是陆云歌?给我上来!”
陆云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愣了下,挤过往来搬运货物的狭小缝隙朝上跑。
陆惠大叉着腰站在客厅中间指挥,陆依依坐在沙发上,把脚跷到茶几上低头玩手机。
“姑妈,这是怎么回事?”
“看不到啊,搬家撒,怎么回事。”陆惠斜了她一眼,语气很不耐烦。
陆依依听到陆云歌声音抬起头,拍拍身边空位:“过来坐,搬完了我们去吃饭。”
陆云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这一切太莫名其妙。搬她家的东西,没有人知会她,也没有人搭理她。
她像团空气一样站在门口,书桌经过时,陆惠嫌她挡道把她推到角落。
“别搬了,都停下。”江楚桓出现在门口,声音不高,但听到的人都听话地停了下来。
低沉而有穿透力的声音有如低音炮,不止入耳直接入心。
屋里的人一看门口那位脸色并不明朗的帅哥,突然都不大敢动,江楚桓的气场实在很强。
“江警官,你怎么也在这儿啊!”陆依依从沙发上一把弹起,奔到江楚桓面前。
“我叫陆依依,昨天在夜总会,我见过你。”陆依依探过头,眨巴着妆容厚重的睫毛。
“未经授权私自搬运他人物品属违法行为。你们搬家,经过陆云歌同意吗?”江楚桓直接忽略掉热情的陆依依,冲着客厅中间的陆惠发问。
陆惠抬头冲着天花板“哈”了一声,低头后直直盯住江楚桓。
见陆惠这个架势,陆云歌就有些害怕,她这个姑妈,嘴巴是出了名的厉害,这一声“哈”往往是她开嘴前的热身。
“你是哪位啊?姑妈帮侄女搬家还搬得违法了?她爸爸死了,我来看她,房东跟我说要收房子,江警官是吧?我不叫人把东西搬去我那儿,过几天陆云歌带着这堆家具睡街上啊?”
“您是陆云歌姑妈,从亲情上说并无不妥,但您应该提前通知陆云歌并经得她的同意,不然未免有些过于自作主张了。”江楚桓淡然答道。
“我自作主张?我好心倒成了驴肝肺了!”陆惠把脚一跺,对着旁边的搬家工人说,“放下,你们都放下,我们走!”扭头对着角落里的陆云歌咬牙切齿,“你爸爸的白事我也不张罗了,免得被别人说自作主张,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我不管啦!”
陆惠说完拖起陆依依就往外走。
“姑妈。”陆云歌要哭了,站在门口堵住她。
爸爸的白事,总还是要人帮忙的,她一个高中生未曾想会遇到这样的事,虽没指望陆惠出多大力,但还是得有人商量,整个临水市她也只有陆惠这个姑妈、陆依依这个表姐,不找她们还能找谁?
陆惠全面撂担子的语气,让本已心力交瘁的陆云歌再无力招架。
她对着门口的江楚桓说:“江警官,谢谢你,姑妈帮忙把家具搬去她家我不介意,姑妈也是为我好,这里已经住不成了。”
陆云歌眷念地望了一眼房间,她和陆百川在这间屋子住了三年,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让她回想起爸爸熟悉的身影。
想着想着,她眼眶又红了。
“姑妈,爸爸的事,还请您多费心,我都听您的。”陆云歌用手背揉着眼眶诚恳道。
陆惠大获全胜般,得意地看了江楚桓一眼:“你听我的就好,姑妈不会害你,别听外面人的闲言闲语。”
“继续搬啊,空调都卸下来,搬空,快点搬。”陆惠得意地指挥着工人,忙里偷闲还不忘冲着门口酸两句,“江警官,你要是闲得慌,也来帮忙搬点东西。”
“妈!”陆依依打断了陆惠的话,“陆云歌还是江警官救下的呢,你也太不客气了。”
“他那么有本事,怎么不把陆百川也救了?我这个弟弟也是命苦,被人活活打死。”
陆惠对着旁边搬家的工人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啊……”
陆惠毫不顾忌地给陌生人讲着死去的陆百川,有讲八卦的兴奋,有说隐私的激动,唯独没有对弟弟的爱和失去亲人的伤心。陆云歌见她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指手画脚间说得眉飞色舞,再也待不下去,低垂着头走到门口对江楚桓说:“江警官,我送您下去吧。”
走到楼下江楚桓问她:“你怎么打算?以后真跟你姑妈一起住?”
陆云歌眼神空茫:“先把爸爸的丧事办完,后面的,我也不知道。”
“搬家还要段时间,我们去吃点东西?”江楚桓温和地询问。
陆云歌摇摇头:“表姐说搬完家一起吃饭,我等她们吧。”
江楚桓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是,我是,请讲。”
陆云歌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块。
江楚桓电话打完,陆云歌抬头带上微薄的笑容:“江警官,您辛苦半天,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您去忙吧,我没事的。”
“你姑妈住哪儿?”
陆云歌说了一遍地址,江楚桓听完点了下头,开车走了。
陆云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下头,冬日把她单薄的影子拉长,地上的影子无依无傍,又萧瑟,又凄凉。
爸爸没了,家也没了。这是不是一个梦?如何才能醒过来?她空空落落地踢着碎石块,足尖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周遭的真实。
搬家工人川流不息地忙着,隐约能听到姑妈高亮的嗓音,楼道飘出蜂窝煤炉炖汤的香气,漆黑的野猫竖着尾巴从她脚下溜过,好像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下午,只有她知道,她的世界已全面崩塌。
一卡车的家具被拖到了城乡结合处的一栋二层楼里,这是陆惠的家,一户小产权房。空空如也的二楼被陆云歌家里的家具一点点布置上,显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落。
陆惠站在二楼满意地点头:“蛮好,蛮好。”随后向坐在一楼玩手机的陆依依喊,“依依,你明天给我打印个招租信息,家具齐全,每间五百元,到处贴一下,看有没有人租。”
陆依依玩着手机不耐烦道:“烦死了,又给我找事,我都快饿死了,你搞完了没有?”
“好啦,好啦,我们去旁边陈姐那儿炒两个菜吃。你跟陆云歌先过去,我给搬家公司结了账就来。”陆惠死了弟弟,得了堆现成的家具,褶子深处都是笑,当着陆云歌又不好真的笑出来,一脸的似笑非笑。
陆云歌跟着陆依依走到陈姐开的小餐馆,陆依依点好菜不久陆惠到了,菜上上来,陆惠一看就开始唠叨:“尽点些贵菜。”
陆依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喊道:“你自己不来点嘛,我点了你又说。”
陆云歌赶紧打圆场:“姑妈和表姐今天都累一天了,这次吃饭我出钱,我们趁热吃吧。”
陆惠一听陆云歌出钱,立刻对着后厨叫唤:“陈姐,加个鸡火锅。”
陆云歌不安地捏了下口袋,希望身上的钱足够付账。
陆云歌没什么胃口,吃了半婉饭停下了筷子。
陆依依吃到一半接了个电话跑了,她走后,陆惠一边吃一边向陆云歌诉苦:“你看你表姐,我是管不了她了,姑妈也命苦啊,老公跟野女人跑了,我也没正式工作,辛辛苦苦把陆依依养大,也是个不成器的。”
陆云歌讷讷地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惠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酸:“陆百川虽然不比我强,你倒是比陆依依强很多,会读书啊,都能考上一中。”
陆云歌想想自己半吊子的成绩有些惭愧:“我在班上成绩一般。”
陆惠“嘁”了一声,拿筷子指着陆云歌:“虚伪,跟你老子一样。读一中还能成绩一般?将来好歹有大学读吧,你老子也是这样,我遇到困难找他,他就说他没钱,他活着的时候也是乔四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没钱?虚伪!”
陆云歌闭了嘴,沉默地坐着。
陆惠独自吃了一阵突然问:“你爸爸有多少钱,你晓不晓得?”
陆云歌摇摇头。
陆惠又问:“他平时把钱放哪里?”
陆云歌想了下老实说:“大衣柜中间有个抽屉,我爸好像把银行卡和存折都放在里面。”
陆惠听完,扒了两口饭,让陈姐结账打包。陆云歌掏干净口袋最后还差九块钱,陆惠满脸不悦地补了差。
回到家,陆惠带着陆云歌直奔大衣柜,把中间抽屉拔出来,拿到一楼反扣在沙发上,陆惠细细找了两轮,总共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存折,存折上有一万块。
陆惠把卡和存折举到陆云歌眼前问:“密码是多少?”
陆云歌有点犹豫。
陆惠看透她的犹豫把卡和存折甩到茶几上大声道:“办丧事是要钱的,你不说你爸的丧事还办不办了?你后面读书生活都要花钱,我们总要把钱取出来用吧!”
陆云歌看着气势汹汹的陆惠,片刻后,说出了密码,搬家时陆惠说“姑妈不会害你”,她想相信她,她是她所剩无几的亲人。
陆惠在陆依依房里支了张窄窄的折叠床,抱来两床旧棉絮,扔在折叠床上。陆云歌独自铺好床,走到客厅,小声询问看电视的陆惠:“姑妈,我想洗澡,请问在哪里洗?”
陆惠正看得起劲,被打断了老大不高兴:“陆依依明天回来了你们一起洗,一个人洗浪费水。”
陆云歌退回房间,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上床。旧棉絮散发出一股霉味,床单被套触感粗糙,一道冷白的月光透过窗缝落在枕上,月光下,她受伤包裹的右手像一只畏缩的兔子,让她想起一句诗:茕茕白兔,东奔西顾。
她在心中默念,念一遍心就凉一下,在又薄又潮的被子下蜷起身,沉沉睡去。
她做梦了,梦里变成了一只白兔,奔跑在无尽的黑暗里,四处寻找陆百川。她要找到陆百川,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爸爸,我一定要让乔四坐牢。”
“爸爸,误会你多年真的很对不起。”
“爸爸,你放心走,我会好好的。”
黑暗中她拼命地跑着,拼命地找爸爸。她在梦中奔跑了很久,将自己累个半死,也没找到陆百川。
她找不到他,也就无处告别。
如果知道他们父女的缘分这般短暂,她一定会在陆百川活着的时候多尊重他一点,少气他一点,学习好一点,她现在好后悔啊!
心口处一直裂着,无声的心痛不断击打着她,她仿佛站在空旷无人的荒野,无处可躲,无从回避,唯有麻木地直面这深入骨髓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孤独。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
爸爸没了,家也没了,她是一座小小的孤岛,一只茕茕的白兔,偌大世上,孑然一身,孤单无助。
她是太累了吧,但也睡不深,在陌生的房间,一夜入梦无数次,醒来无数次。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最后淡淡发白。听到门外有了声响,她木然地穿衣起床。
陆依依迈着醉醺醺的步子跨进门:“妈,给我做吃的!”
陆云歌顶着黑眼圈,怯怯地站在客厅边上:“依依姐姐你回来了。”
“回来啦!”陆依依把包随手往地上一甩仰面倒在沙发上,踢着腿喊,“妈!我要饿死了!妈!”
陆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面上盖了个鸡蛋,往陆依依面前一放:“吃吧,吃吧,祖宗!”
陆依依拿起搁在碗上的筷子,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陆惠看了站在一边的陆云歌一眼,冲厨房伸了伸下巴:“我要出门,厨房里有方便面你自己去煮。”
陆云歌点头往厨房走,昨晚吃得少,她也饿了。
“陆云歌!”陆惠突然想到什么,一边穿鞋一边嘱咐她,“煮面费煤气,你干吃吧,方便面干吃也好吃!”
陆云歌愣在原地,她知道陆惠吝啬,没想到这吝啬也是分对象的,陆惠给陆依依煮面加蛋,一点儿都不含糊,到了她这儿煤气费都得省。差别对待得如此明显,陆惠哪是她姑妈,简直是她后妈。
她在厨房门边愣了两秒,认命地点头:“好的。”
陆惠出去后,陆依依冲大门“嗤”了一声,回头对着陆云歌拿腔拿调地说道:“干吃怎么吃啊,煮了吃吧,我不会告密哦,只要你跟我讲讲那个江警官,哎,你说江警官怎么长那么帅啊,帅得要命了,声音也勾人。妹妹,你跟我说说他吧。”
陆云歌木木地答道:“我跟他也没说什么话,只知道他叫江楚桓,其他没有了。”
陆依依翻来覆去地问了两遍,发现陆云歌真是一无所知,便懒得再理她,摸出烟躺在沙发上抽着烟玩手机。
陆云歌去厨房找出包方便面干吃了几口有些吃不下去,但想到剩下没吃完的方便面姑妈又会不高兴,喝了几口冷水坚持着把方便面啃完。不过两天,家破人亡,眼下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了。冷水灌进她喉咙很凉,心口也很凉。
陆云歌吃完面走出厨房时陆依依已经在洗澡了,她听着水声找到浴室门口,轻轻敲门唤道:“依依姐姐,姑妈叫我跟你一起洗澡。”
陆依依大声抱怨:“她有必要那么省嘛!烦人!”一把拉开门让陆云歌进来。
陆云歌怯怯地走进狭小的浴室,背对着陆依依脱掉衣服,一回身对上正在冲洗胸前泡沫的陆依依。陆依依饱满的身体让她瞬间走神,眼睛赶快往上看,望着热气蒸腾的屋顶。
“嘁,还不好意思。”陆依依笑道,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了陆云歌一番,手探到她胸前摸了一把,“妹妹,你这么瘦,看不出来还有点料嘛。”
陆云歌被陆依依的行为吓到,一边往角落躲一边涂沐浴露,无可避免地又看到陆依依的身体。陆依依丰满的胸前有星星点点的掐痕,大腿上有烟头烫过留下的伤疤,手臂上密布着针孔,这些东西突兀地出现在陆依依年轻饱满的躯体上,让陆云歌不由得感到心惊。
“这些伤,疼不疼?”
“疼?男人都这样,一个个跟他妈畜生似的。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陆云歌不想说她都没碰过男生的手,认真地洗澡。
陆依依伸来一只手,长指甲沿着她的脊椎慢慢划下,指尖停在尾椎上,张开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了把她的屁股,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可值钱了。”
陆云歌顿时感到一阵悚然的恐惧。
九点左右一名女警来家里找陆云歌,告知她陆百川的遗体已经放置在殡仪馆,可以去办理丧事了。同时替到外地办理紧急案件的江楚桓带话,让她保重身体。
陆云歌送走女警,焦急地坐在客厅等了一个多小时,大门有声响,陆惠回来了。
陆云歌赶紧起身,倒了热水递给刚进门的陆惠。陆惠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
“姑妈,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取钱,给爸爸办丧事?”
“钱我已经取了,你爸还真没什么钱,丧事简单办下就行了。”
陆云歌愣住了,陆惠没有叫上她,私自把陆百川的钱取了。
“总共有多少钱?”
“也就……万把块吧。”陆惠按着身侧鼓鼓囊囊的小包支吾答道。
陆云歌一颗心往下沉,预感不大好,但此刻不想计较这个,只想尽快把陆百川的丧事办了,让他入土为安。
“警察刚才来找过我,爸爸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我们带着钱去一趟吧。”
陆惠借口拿东西,上楼去了,陆依依在床上倒头大睡。陆云歌站在楼下抻着脖子等了半天才把陆惠给盼了下来,见她按着身侧的小包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爸的钱都在里面,我们用这个钱给他办丧事,有剩余的都是你的。”
陆云歌看着陆惠手里瘪了一大半的小包,心中是巨大的失望,真是把她当傻子吗?一颗心冷成了冰坨子,一言不发地去了殡仪馆。
殡仪馆在郊区,很大的建筑群,正厅有一面长长的接待台,陆云歌跟接待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核对了信息,工作人员指着右边大厅里摆放的白事物品让她们挑选。
各式各样的骨灰盒,不同材质不同价位,陆云歌仔细看过一遍,选中了一款一千四百八十元的黑紫檀骨灰盒,陆惠拿了一款四百八十元的普通实木骨灰盒让她买,她不同意,陆惠生气了。
“姑妈,我想让爸爸用个好点的骨灰盒。”
“不都是木头盒子,偏要白白浪费钱。”
“这个钱,我不想省。实木和黑紫檀材质不同,我愿意多出一千块钱给爸爸买个好的骨灰盒。”
“你爸就留下这么点钱,你还三文不当两文地用,读书又没有收入,花光了去喝风啊?”
“没钱我可以去做兼职养活自己,这次给爸爸办丧事的钱,一分我都不会省。”陆云歌非常坚决。
“你要买就买吧,反正你爸就一万多点,花完了没钱了,是你自己的事。”陆惠冷漠道。
陆百川留下的钱肯定不止一万多,昨天的存折就有一万块,陆惠取钱回来鼓鼓囊囊的小包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姑妈什么心思,陆云歌已经明白了,她只是觉得非常失望。
陆百川生前对陆惠不错,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会记着给她拿一些过去,每回逢年过节陆百川都出钱请陆惠、陆依依吃饭。不过,陆百川唯一不让陆云歌跟她们接触。
“你的姑妈、表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跟她们来往。”
“我不行,你就可以啊?”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嘛。你姑妈是我妹妹,不能不管啊。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掺和。”
不能不管,直到他死,爸爸对姑妈也算有情有义了。
眼下陆惠全然不念之前的情义,一心一意盘算着如何占据陆百川最后的钱财,连一个好点的骨灰盒都不愿买给他,她怎么能这么无情、这么无耻。
殡仪馆的一条龙服务让丧事变得简便,陆云歌不顾陆惠的百般不爽在公墓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墓地,整个下来花费九千八百元,她逼着陆惠交了钱。
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下午三点,乔四早早放话,不准来人,陆百川的那帮狐朋狗友没有一个敢来,陆云歌和陆惠戴着白花、黑纱站在那儿,陆依依睡醒后也来了。
错综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不少人,陆云歌抬起头看向礼厅大门,夜总会外见过一面的领导带着四五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深色便服,形容肃穆,右胸佩戴着小白花。
领导带领着警员端肃地朝陆百川的遗像敬礼,走到陆云歌面前自我介绍姓龙,是临水市公安局局长,握住她的手沉痛道:“节哀顺变。”
“你父亲遭此不幸我们都感到惋惜心痛,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者终会受到惩戒,你要坚强地生活下去。”然后递上一个信封,“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陆云歌接下信封道谢。
时间到了,哀乐播放,三鞠躬,瞻仰告别,焚化,安葬。
天黑了,墓地上方的天边升起一颗星,那颗星冲着陆云歌闪耀,一下午没停的眼泪终于停了,她对着那颗闪耀的星道:“如果有下辈子,别再当混混了,你如果不当混混,我就继续做你女儿。”
那颗星闪了一闪,好像在表示同意。
陆百川的丧事终于办完,陆云歌独自坐在卧室窄窄的折叠床上发呆。这几天的事彻底颠覆了她的生活,因为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她并没有真正地反应过来,她被推动着前行,乍一停下来就有种亦真亦幻的恍惚感,时时觉得是一场噩梦。
几天里经历的崩溃打击,世态炎凉,令她心力交瘁,低落抑郁。
痛苦浸泡里的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这一场噩梦像是做了几年。
眼下爸爸的丧事办完,她也该回到现实世界,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姑妈根本无法信赖,她只能靠自己。明天她必须回学校上学,让生活重回正轨。
这样想着,陆云歌站起来去二楼收拾东西,用行李箱装了衣服和书,打算明天回学校向班主任申请住校。准备得七七八八时,陆云歌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没钱了,钱在陆惠手里,既然丧事已经办完,陆惠应该把剩下的钱给她了。
陆云歌走到客厅,陆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姑妈,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陆惠看着电视,斜瞥了她一眼。
“您能不能把剩下的钱给我?”
陆惠看着电视像没听到一样。
陆云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想到这几天陆惠种种恶心人的行为,心底升腾起无法抑制的厌恶,语气随之也硬了起来:“我明天去学校,你把我爸爸的钱给我。”
陆惠“砰”的一声把遥控器砸到茶几上,吓了陆云歌一大跳。
“钱!钱!钱!哪还有钱?你爸就一万多,你今天一天就花光了,没得钱了,一分钱都没得!”
陆云歌被陆惠的话气得全身抖了起来,忍了这几天,她也不想再忍了,提高音量喊道:“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儿啊!存折上就有一万块,银行卡里不可能只有几千,银行卡之前的金额是可以查到的,不是你说没钱就没钱,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钱,你凭什么不给我?”
陆惠没想到陆云歌会突然爆发,话说得也有理有据,她有些心虚依旧强词狡辩:“我是你姑妈,你爸爸去世了,钱就由我管,每个星期给你一百块钱,别的你不用说了。”
陆云歌毫不畏惧:“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现在不把爸爸的钱给我,明天早上我就报警!”
陆惠没有说话,紧紧盯着着陆云歌,陆云歌也狠狠地看着她,只恨眼睛不能飞出刀子,将这卑鄙无耻之人剐上两刀。
对峙中,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两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把陆依依架了进来,高声喊着:“陆妈,快,依依发作了,不行了!”
陆依依打着摆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被放到沙发上时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来一针,给我来一针。”
陆云歌看到这一幕很震惊。陆惠轻车熟路地从房里拿出一个针盒,陆云歌大概猜到陆依依是毒瘾发了,她闪身离开客厅,躲进卧室。
她坐在折叠床上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减弱,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陆云歌躺下身,拿定主意,如果明天姑妈不把钱给她,她就报警,她不会再住姑妈家,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同她们不是一路人,她就算再艰难,也不愿与她们混在一起。
陆云歌模模糊糊有了睡意,阖眼快要入梦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她惊得正要起身,已被陆依依的女同伴按压在床上。陆依依拿着手机,摄像头正对着她。陆依依偏偏头,干枯的嘴唇上下一碰,吐出一个字:“脱。”
压着陆云歌的两个女同伴闻令,一左一右动手开扒。
陆云歌大声尖叫,在床上拼命扑腾,被一把薅住头发,大力往后逮去,就这一下,她只觉头皮都要被掀翻,后背重重砸在床板上,动弹不得。
陆惠站在门口看着她,目光冰冷麻木,薄嘴唇苍白张合:“陆云歌,你不要怪姑妈,姑妈也是没得办法。”
天气冷,陆云歌穿着一套贴身秋衣裤,一时不能被脱下。
陆依依举着手机火了骂道:“妈的,脱个衣服慢慢腾腾的,老子手都举疼了。”
其中一个女人歇了手:“好脱你来脱,老子来拍。”
陆云歌拼命叫着,大喊救命。
陆依依跟歇了手的女人对调,一把拽住陆云歌衣角猛地往上翻,边翻边说:“妹妹,省点力气,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有神仙才救得了你,不要紧张,就拍几张裸照,不跟你姑妈提钱的事,就不会有人看到你的照片。”
陆云歌心中翻腾着无与伦比的绝望,拼命惨呼:“救命啊!滚开!”
衣服近乎被脱光之际,陆依依被一把扯开,一件外套兜头罩到陆云歌身上。陆云歌被衣服盖住头脸,本能地拽紧了外套,听到外面一阵尖叫,很快变得安静。
一个好听的男声传进耳里:“穿好衣服出来,我在客厅等你。”
这声音太具辨识力,低沉悦耳,穿透裹着她的外套,似一张不太生疏的名片递到她面前。
隔了一小会儿,陆云歌偷摸着从外套衣领处探出半张脸,瞧见房内只有她自己,才大着胆子起身整理衣服。扣好胸前的每一粒扣子后,她一脸凄惨地走到客厅,瞥见茶几上码着的几沓钞票。陆惠一眼瞧见她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哭道:“云歌啊,是姑妈对不住你,这都是我的主意,跟你表姐无关,姑妈给你磕头道歉,姑妈错了啊!”
陆惠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又把茶几上的钞票和两张银行卡塞到陆云歌手里:“你爸爸总共有六万三,减去今天花了九千六,剩下的五万多都在这儿,全都给你。云歌,你跟江警官说说,要抓就抓我,不要抓陆依依。”
陆云歌看着端坐在沙发上一身正气的江楚桓,头皮有点发麻,果然是他。
怎么又是他?
江楚桓抬眼问她:“现在报警?强拍裸照可判五年有期徒刑,四个都跑不掉。”
江楚桓话刚说完,客厅登时响起一片嘹亮的哭声,三个犯罪未遂的女人从各个方向快速爬到受害人陆云歌面前,发出愈发响亮的哭声和讨饶声。
陆云歌能感觉到狗皮膏药般贴在她大腿上的姑妈的手掌,薄薄的,坚硬,粗糙,掌心的冷汗一层层糊满她的腿,又潮又黏,像姑妈的生活,沉沦无望却无从摆脱。热烈激愤的情绪如海浪慢慢退潮,变得冷,变得苍凉,这就是她的亲人,为了五万多块,能对她做那样的事。
是她太蠢,对姑妈这种家庭,原本就不该有任何期望。
茶几上还丢着陆依依吸毒的针盒,稍加打量就能看出家里的破败。陆依依以卖养吸多年,陆惠为了女儿不择手段地弄钱,陆百川生前一直不让陆云歌与姑妈家接触,陆云歌对吸毒者有多堕落也没有具象的了解,直到这回,她才清楚,原来,竟会堕落到人伦和底线全部丧失的地步。
“陆云歌,要抓就抓我,是姑妈对不起你,姑妈心甘情愿坐牢,你表姐不能进监狱,她毒瘾太深了,进去了很快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陆依依没有跟她们三个一样,抱着陆云歌的腿痛哭求饶,她独自坐在沙发上,摸出一个化妆镜,缓慢仔细地补妆。陆依依太平静了,仿佛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抓到牢里很快会死的人跟她毫无关系。
陆云歌时不时低头看看她腿上挂着的三个人形拖油瓶,时不时看看沙发上补妆的陆依依,眼看着陆依依将一张打斗时糊妆了的脸又弄得干干净净。陆依依合上化妆镜站起身,一张美丽的脸朝向她:“我准备好了,走吧。”
“走?弄成这个样子,你没事人似的就要走?”陆云歌突然恨了起来,陆依依这么害她,现在想没事走人?没那么容易!
“我去坐牢,去死,算对得起你了吧,用命给你赔罪,还不够?”陆依依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起伏,没有波澜,一丝波澜都没有。
陆依依的话,不像玩笑。
陆惠呼天抢地地阻拦,陆依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像一只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美丽玩偶。
“你就不觉得你有错?”陆云歌眼中起了火。
“很久以前我就错了,现在我去认罪坐牢,可能是这些年我干的第一件对事。”陆依依平静地回复她。
陆依依的平静像一桶水,浇灭了她眼里的火。她只觉这一夜,她被点燃,被姑妈熄灭,再次被点燃,又被表姐熄灭。她们用粗糙冰凉的汗手与平静死寂的眼神熄灭了她。一个触碰在她身上,一个触碰在她心上,都是她无法承担的重量。
陆云歌站在原地半晌,弯腰掰开一只只抱着她腿的手,转身回房拖出了她之前收拾好的箱子。她把现金和银行卡装进箱子,冲陆惠道:“手机给我。”
陆惠哭着说:“手机被江警官收走了。”
陆云歌冲江楚桓说了一个“走”字,拖着箱子出了门。她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与陆依依错肩而过的瞬间,陆依依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走到院门时扭动门锁发现打不开。
江楚桓声音在身后响起:“把锁打开。”
陆惠赶紧拿着钥匙奔过来开门,讨好地解释:“这院门自动反锁。”
陆惠打开锁站在门边,暗淡月光下她对拖着箱子经过身边的陆云歌羞惭地说了声:“对不起。”
陆云歌置若罔闻地前行。
陆惠在陆云歌走出几步后冲着她的背影喊:“有空就来姑妈家玩。”
陆云歌停住脚步,不回头:“不会再来了,从今往后,再无往来。”
她把箱子甩进后备厢,坐进副驾驶室,车开出了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她把宽大的外套拽到胸前紧了紧,才发现自己披的又是江楚桓的警服外套。
“还好吗?”江楚桓温和地问。
“你这时怎么会在这儿?”她反问。
陆依依脱她衣服时说,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有神仙才救得了她,心底她对这句话是赞同的,尤其那院门还严实地锁着。
“原本是要下午赶回来参加你父亲的遗体告别会,中途泥石流塌方封路,绕了条远路刚到,过来看下情况,没下车就听到你在喊救命。”
“院门锁着,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江楚桓答得简明扼要。
“哦。”陆云歌总算明白。
她想到这已经是第二次,自己衣不遮体时被江楚桓披了外套,一张脸由青转白又转红,咬了下嘴唇,轻声道:“谢谢你翻墙救我。”
“为什么放了她们?虽然犯罪未遂但性质恶劣。”
“因为……”陆云歌望着窗外,窗外是深深的黑暗。
“爸爸生前跟我说,姑妈是他妹妹,他不能不管她。表姐吸毒,是毒品害了她们,这次我不报警,希望她们能改过自新。”
江楚桓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道:“你太善良了。”
陆云歌缩在他外套里,车里开着暖气,整个人开始回暖。
车在黑夜里飞驰,这样的时刻,适合倾述。
“我不像爸爸,我是有底线的,今天她们对我做了这种事,我不会再跟她们有任何联系。”
“嗯,看到了,拖着箱子走得头也不回,像个女壮士。”
“那种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说着说着,陆云歌突然意识到什么。对,她现在是成功出走了,可这半夜三更的她应该去哪儿啊?
车开到桥边,停了下来,江楚桓摸出刚才没收的手机:“有没有被拍下什么?”
陆云歌慌慌张张地侧身,伸长手拦在江楚桓眼前大声道:“你不许看!给我看!”
江楚桓笑了。这是陆云歌第一次见到江楚桓笑,他笑起来真好看,薄唇微微上扬,轮廓鲜明的侧脸出现刚毅温柔的线条,眼睛明亮有神闪着光,浓黑的剑眉舒展开。
陆云歌看得发愣的瞬间,江楚桓把手机抛给她:“本来也没想看。”推开门下车走了。
他这话说得好像是没想看陆依依的手机,但陆云歌自动脑补为他来救她的两次都看了些“本来也没想看”的画面。
陆云歌窘得脸更红了,她拿着手机走下车,江楚桓往跨江大桥上走,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抽空翻着手机相册。
走了一段,滚滚长江奔流在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在夜色里暗涌,江面上,航标灯的红色光点寂寂闪熠。江楚桓站在大桥栏杆前,对着东逝的江水低沉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她哀伤地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
陆百川已经离她而去,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烂事,她都要坚强地活下去,让陆百川死后能得安息。
江楚桓拿过她手中的手机,一个扬手,抛出漂亮的弧度,手机像一颗流星坠入远远的江心。
“走。”他回身向着车走去。
“去哪儿?”
“回去睡觉,明天我要上班,你要上学。”
“回去是去哪儿?”
“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