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裁撤边军的事,裁撤多少,守将如何安置,派什么人继续驻扎。一个个问题都要解决,各方的势力都争执不下,薛连衡每天就坐在兵部听他们吵,吵了快一个月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亲自把人从侧门送离了王府,薛连衡四处望了望,确定没人看到他们会面,才揉着脑袋慢慢地走回了汲古阁。
边军那里都不肯放权,就算拿出圣旨来让他们交出兵权,谁留在那里谁回帝京又是一个大麻烦。他还以为这事永安帝允了就算是完了,没想到那么麻烦,居然没完没了起来。
汲古阁内,徽音回头望了一眼,才看到是一支搁在书桌边上的毛笔掉到了地上,也许是她刚才翻了下纸页,不小心碰到了。
徽音舒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厉害,手心也是满满的冷汗。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能看到她,才回过身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卷起了画纸。
她看到墙上的凹槽里有一个小小的机关。
徽音伸手推动了它。
书阁里的一桩紫檀书架,跟着转动了起来。
徽音见了,心跳又“扑通扑通”的快了起来,她手心的汗在触碰到冰凉的机关时,演化成一阵刺骨的寒意,在这个夏日的季节里,变得格外的瘆人。
而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见过王爷。”徽音听见外头合欢的问安。她立刻把机关扳回原处,放下了卷轴。
“徽音。”
听到薛连衡的声音,徽音转过头去,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和婉的笑意,“王爷回来了。”徽音自顾自地道,“桌子怎么乱成这个样子,我替你理了理。”
“哦,好。”薛连衡居然没有反对,徽音有些意外,她低下头去,手上毫无停顿地将纸页收拢在一块,不让薛连衡发现她的紧张。
“他们说你拿了东西给我?”薛连衡问。
“是。”徽音抬起头来,走过去取出绿豆汤放到桌上,“刚做的绿豆汤,拿冰镇过了,尝尝看。”
“好。”薛连衡淡淡地应了声,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徽音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人,“太子生辰宴那天的事,是我说的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
徽音对他一直不太客气,薛连衡没想到她会道歉,不由地欢喜起来,“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我的缘故。”
薛连衡说着,尝了一口绿豆汤,他惊喜地道:“你往里头加了什么?又香又甜的。”
“味道好吗?”徽音问。
“好吃。”薛连衡一边吃一边说,“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味道。”
徽音这才舒了一口气,看来,他没有发现书房里有什么异样。
徽音便道:“我往里头加了一点点羊奶,味道更甜腻些,怕你闻不惯那个味道,就在木案子上洒了些玫瑰花瓣掩盖味道,花香的味道也可以入味。”
“哦,”薛连衡点头表示了解,“倒是个独特的做法,你们西楚人很喜欢羊奶……这些东西吗?”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嘛。西楚人依靠着草原生活,自然是盖着羊毛毯子,吃着烤羊肉,喝着热羊奶啦。”
徽音说着,忽然想起了明瑟楼里那条羊毛薄毯,薛连衡对西楚,其实也了解的不少。
“听起来很潇洒的样子。”薛连衡道。
“是啊。”徽音道,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一直住在天祝城中,大阏氏管的紧,我很少有机会去草原上骑马。”
“这还不容易吗,”薛连衡道,“改日我带你到西山围场去,肯定是比不上你们西楚的草原辽阔恣意,但是在林间行猎也是别有意趣的。”
“好啊。”徽音笑着应道。
这天夜里,徽音难得的陪薛连衡一起用了晚膳。
她这位王妃,自嫁进王府以来,对王爷一直是不咸不淡的。似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报复起来又下不了狠心。
今天她难得愿意和王爷一起用膳,大厨房把这当什么节日似的,一口气准备了二十多种菜色,琳琅满目地堆在桌子上。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用膳,薛连衡忽然问:“那天你出去更衣的时候,太子问了你什么?”
虽然是突然发难,不过徽音已是早有准备。
“他说,‘自古以来,不是西楚公主嫁于大越帝王为妃,就是大越公主嫁于西楚为阏氏,从来没有一国的公主嫁于另一国的皇子,不知西楚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还记得本王才是大越名正言顺的太子储君吗?’”
“那你怎么说?”薛连衡问。
“我说我们西楚女子嫁人,从来只看重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曾经嫁于你们的皇帝,是看中他英武不凡。如今我嫁于清河郡王,亦是看中郡王的俊朗风雅,是我的知音人,而不是他的权力与位置。”
“呵,”薛连衡听着笑了起来,“太子殿下生气了吧?”
“哪有啊。”徽音嗔怪着道,“他还夸我伶牙俐齿呢,说我不愧为一国公主。”
薛连衡道:“难怪他一进来说我们感情甚笃,原来这话都是你说的。”
他这一说,徽音又想起了那天酒席之上,薛连衡那么肆无忌惮地靠在她身边,不由地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薛连衡看着徽音,不免有些失落。她的戏演的很好,人前人后都不给人留一丝怀疑的机会,把他们的相敬如宾,恩爱两不疑演绎得毫无破绽。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明白,这都是因为徽音的心里对他冷漠的毫无感情,才会这样分毫不失分寸的与他周旋。
若是徽音心里,真的能够这样喜欢他就好了。
说着,徽音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太子生辰宴那天,陪坐的为什么不是太子妃,而是那个顾良媛呢?”
“太子不喜欢太子妃。”薛连衡答道。
“为什么?”
薛连衡道:“太子正妃当年是父皇为他们赐的婚,不过是个三品官员的女儿,太子自然瞧不上了。不过太子妃倒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她颇善下棋,当年就是因为进宫陪伴太后时,被父皇瞧见了一盘残局,父皇赞她聪慧可人,棋路有大将之风,堪当母仪天下之才,就做主把她许配给了太子。”薛连衡说着,微微有些叹息,“可太子那样的人,又哪里懂这样的风雅。他只知道,一个三品文官对他的储位毫无助力,他自然懒得理会这位正妃。”
“那那位顾良媛呢,我看她真是得意的很。”
“那是当然。”薛连衡解释道,“后来,皇后做主,又为太子纳了良娣、良媛,皆是朝中重臣的亲眷。这位顾良媛,就是太子的表妹。一品大员、龙骧将军顾延明的小女儿。”
“龙骧将军……就是在西楚边境驻守的那一位吗?”徽音问。
“是。”薛连衡道,“她父亲十万大军在手,太子能不宠爱她吗?”
徽音道:“难怪她一直看我不舒服,你提议裁撤边军,顾将军的兵权可能要被收回,这位顾良媛想必也是气得不轻。”说话间,她已经把话题引向了她想要的方面。
没想到,薛连衡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恶作剧得逞了的小孩子。“她敢甩脸色给我的王妃看,我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他说着,得意地向徽音挑了挑眉。
徽音恍然大悟:“哦,所以你几次三番把话题引向顾良媛,让大家都注意她,是为了让他们看到她那天穿的是逾越了规制的凤袍。”
“区区妾室也该用凤凰做配,”薛连衡不屑地道,“过几日想必会有人去父皇那参她一本。”
有那么一会,徽音没有接话,她夹了一筷子时蔬,缓缓地咬着,过了一会才悠悠地道:“龙骧将军的军权被削弱,顾良媛又被皇帝责罚。如若真是这样,太子等于是断了一只手臂,又失强援,又失圣宠。”
薛连衡抬眼看了徽音一眼,说了句:“是啊。”
厅堂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而王爷可以借此换防的机会,在边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又会因为新婚燕尔,和西楚的公主恩爱有加,平和了大越和西楚的关系,让朝廷减少军备,缓解国库压力,而备受夸赞。”徽音的脸上没有笑意,声音中却透露着一种刻意的喜气,“如此,此消彼长,王爷真是下了一步好棋呢。”
薛连衡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徽音接着道:“可是王爷已经忍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向太子发难呢?”
薛连衡想着,一字一顿地道:“不是我忍不了他,是他忍不了我了。”
“皇上喜爱王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太子又身为储君,忍不了也是难免的。”徽音道,“我想,王爷心里应该已经布好了整片棋局了吧。”
薛连衡抬头看着徽音的眼睛,书上说的明眸善睐,想来就是说的她吧。闪烁的烛光之下,徽音望着薛连衡,一双眼睛犹如是秋水潋滟,波光粼粼。
街头巷尾都传闻着清河王妃美艳无双,他当时觉得是无稽之谈,他初遇徽音时觉得她少女之姿纯澈可爱。后来因为嫁到大越而对他心怀不满,亦是争锋相对,一派直率的小儿女姿态。新婚那夜她贸然刺杀他,被关在房中一夜,而后又被陈昭仪惩戒,一时之间就像是长大了一般。薛连衡看得出,徽音是在努力的学习隐忍,学习妥协,可因着她内心深处的抗拒,整个人身上变是一股子清冷而不可靠近的气息。
而这所有,都与勾人的美艳无关。
直到今天,薛连衡看着她的眼睛,才明白过来。只要她想要,只消这样一个眼神,就可以夺人心魄,乱人心智。
这世上最勾人的眼神,就来自于毫无心计的肆无忌惮。
“你想问什么?”薛连衡缓缓地问。
徽音似乎是笑了,又一副很是严肃的样子。她说:“我自然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个棋局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