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连衡依旧是看着徽音,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成长得这么快的,半年之前她明明还是一个全然不通政事的小姑娘,因为不愿为了所谓的邦交联姻而不住哭闹。
仅仅是半年的时间,徽音一直住在明瑟楼上,薛连衡只带她参加了一次太子的生辰宴,她就能从几个人的举止中看出端倪,判断局势。
“我曾经还想,我不过是一个小国的公主,虽然名声上好听一些,可在权力上,对王爷的助益是远远不如一个朝臣千金的,不知道王爷为什么非要娶我不可。”徽音道。
薛连衡看着她,还是那么一副轻快的语气:“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呢?即使是在夺位上没有助益,我也愿意为了这份喜欢,将正妃之位,拱手献上。”
“王爷觉得,我会相信吗?”徽音冷冷地道,“太子之所以被立为太子,顾皇后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后,都是因为顾家势大。顾家自三代之前就是大将之家,传至如今,在朝中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虽然近年来大越已不再起战事,可顾延明依旧是手握十万大军的边关大将。只要有顾延明在,王爷就没那么容易扳倒太子。皇上要顾忌顾延明的军权,不会轻易废立。就算有朝一日皇上真的决定废了太子,顾延明也不会轻易罢休。”徽音顿了顿,又道,“只要能削了顾延明的兵权,王爷你就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薛连衡的面色看上去很是平和,淡淡地道:“是这个道理。”
徽音道:“而只有西楚与大越的关系和睦,驻守在西楚边境的顾家军队才有可能被召回,这就是王爷执意要娶我的原因吧。”
“你还记得我去西楚求亲的时候答应过可汗什么吗?”薛连衡道,“西楚和大越这几年本就已经少起兵戈了,要证明两国关系和睦,自然有的是办法,我有必要下那么大的赌注来扳倒一个顾延明吗?”
他答应过,五年之后会和她一起回到西楚,当然了,前提是他没有继位为帝。所以,徽音以为这是他的一个赌注,赌娶了徽音之后,他可以裁撤边军,夺去顾延明的兵权,扳倒太子,继位为帝。而一旦他没有成功,如果他还留在帝京,他总有机会继续对付太子。而为了能够成功迎娶徽音,他斩断了这条退路,到时候他和徽音一起去了西楚,再想挥师东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要么成功,要么彻底失败。
徽音是这么分析的,可薛连衡却否认了。
薛连衡道:“更何况,顾延明只是被召回帝京,父皇还是会对他委以重任的,不然朝臣是不会同意的。他回到京中,虽然没有了兵权,但是,要扩张势力却更加容易了。这世上的事情,有所得必有所失,两者相较,我也并没有得到多少。”
徽音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色,“王爷利用完我,还不打算承认吗?”
“呵,”薛连衡笑了笑,“真要说利用,我还没开始利用你呢。”
“那么,敢问王爷的后招是什么?”徽音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徽音说不定真能再帮王爷一把呢。”
薛连衡似乎很满意她的灵巧,问:“你们西楚,不是有两样东西最有名吗?”
西楚地处大越西北,大部分的国土都位于荒漠之中,区区小国,依靠草原而生,却因为两件事而闻名天下,不容小觑。
一是他们的公主徽音,三年前,在国宴上用凤首箜篌奏了一小曲《碧月流华》,艳惊四座。后来就有人将这段曲子记了下来,制成曲谱,曲谱流传到中原,逐渐风行。可正如清河郡王所言的那般,三年前听过公主一曲的使臣随侍们都说,哪怕是帝京里号称天下第一乐师的女子,也及不上徽音公主的半分风华。而这位惊才艳艳的公主,终还是嫁来了帝京。
而其二,就是被誉为天下最能征善战的铁血兵团,修罗卫。
数年前,西楚与大越征战,被大越军队赶至大漠深处,无力为生。为了重回祁连山下,当年的西楚可汗建造了一个修罗场。西楚的男孩子都是从小习武,他们从中挑选了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子进入修罗场训练,为了训练出一只可以与大越抗衡的精锐部队。
而这种训练,是以对战的形式。除了一些日常的教导和学习,他们在更多的时候被要求以对战的形式提高自己,而这种对战,残酷的被指定为至死方休。
也就是说,只有杀了对手,才可以活下来。
西楚本就人丁稀薄,却不得不采用了这样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能让整个部族的人都存活下来。他们需要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需要让大越对这支新生的军队感到恐惧,如此,大越才会退却,他们才有机会回到祁连山下。
从修罗卫中出来的每一个人,举起刀都没有任何花俏的招式和玄妙的技法,只有杀,只有快、准、狠地取人性命。最后,他们真的凭借这支不过千人的军队赢过了大越。
后来,修罗场的规制就被流传了下来,随着战事的平息,修罗场不再强制挑选人进入,而改为了自愿进入。可这依旧不会改变它的结果,每一个从修罗场中出来的人,都可以以一当十。
而从修罗场中被训练出来的那支军队,被称为“修罗卫”,就是传说中天下第一、近乎无敌的军队。
“我想要的,就是另一样——修罗卫。”薛连衡说。
徽音惊讶了一下,才道:“朝风是不会帮你的。”
他恨你,如同我一般。
“你也说过,你不会嫁给我的,如今不就是在我的王府里吗?”薛连衡道:“如果你开口,他会同意的,不是吗?”
“你愿意让我去求朝风?”徽音反问。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薛连衡平和的面色霍然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徽音会问这个问题,这句质问中所隐约包含的情愫让他猝不及防。
她的欢喜,是因为可以见到她朝思暮想的少年恋人吗?
那她的不悦,是因为他并没有自己所言说的那般喜爱她吗?
薛连衡分不清楚徽音平淡的这句话里的多蕴含的悲喜。他只能说:“如果是因为你想要帮我,我当然是愿意的。”
这个回答很巧妙的掩盖了一切。
徽音不动声色地道:“那么,我如果帮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她刚刚入府的时候,薛连衡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山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了。
薛连衡似乎是早有准备,他道:“大越的后位,与一生的宠爱。我薛连衡可以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只爱贺兰徽音一人,绝不另娶,绝不纳妾,如有违背,当不得好死。”
徽音听了却并不感动之意,只道:“我还没有答应,王爷就起了誓,未免太着急了些。”
“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是这个意思。”薛连衡道。
徽音道:“可是王爷知道,这并非是我想要的东西。就算王爷愿意给我,我也不会有半分多余的感激。”
薛连衡听到这冷漠的话语,虽是早有准备,亦不免有些难忍。
徽音接着道:“裁军也好,修罗卫也罢,我都可以帮你。徽音只有一个条件,待有朝一日王爷君临天下,请让徽音回到西楚。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各自婚嫁,永无争执。这分明是休书上才会有的语句。
她贺兰徽音还是那么绝情,先前对他的所有温柔,都不过是她作为一个公主应有的仪态而已吧。
在没有人的时候,徽音对他,就如同那夜在西楚。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那句话里,有着她全部的愤怒、抗拒与隐忍,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可她终有一天会把自己承受过的这一切都还给薛连衡。
薛连衡冷冷地问:“为了那个朝风将军,你甘愿放弃母仪天下的机会吗?”
“我说过了,”徽音道,“我们西楚女子嫁人,从来只看重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而不是他的权力与位置。”
可她也说过,“如今我嫁于清河郡王,亦是看中郡王的俊朗风雅,是我的知音人。”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不过都是她说了算罢了。
看起来是他一直在赢,可薛连衡此刻却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在贺兰徽音面前,他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爱他,她永远都不会爱他。
“我知道王爷觉得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有失体统。可江山和美人,到底只能要一个,王爷你可要想清楚了。”徽音道。
“好啊。”薛连衡应了,“那这桩交易就算是成了。你助我登上帝位,我放你回到西楚。不过在我登基之前,你都要好好做我的王妃,可以吗?”
“那是自然的。”徽音道,“在王爷荣登大宝之前,徽音都会尽好自己的本分。”
“那么,明天为我奏一曲《碧月流华》吧,”薛连衡道,“帝京之中都在传,我是仰慕你的《碧月流华》才千里迢迢赶赴西楚,若是你进了王府,却并不怎么弹奏这首曲子,大家会起疑的。”
徽音问:“王爷每次提要求说的都是《碧月流华》,王爷真的那么喜欢《碧月流华》吗?”
“是啊。”
徽音又问:“那如果我不是西楚的公主呢,如果我只是西楚一个普通的乐师,王爷还会为了这首曲子前往西楚吗?还会为了一首曲子,送上王妃之位吗?”
“如果你不是贺兰徽音,你也不会写出《碧月流华》这首曲子。”他说。
薛连衡看着她,似乎这一眼对视,就可以让她明白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