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徽音对薛连衡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当真是一副想和他举案齐眉的样子。只是薛连衡见着她,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不觉地就躲了她好多次。
薛连衡不找她,徽音自然是乐得自在。
这几日暑热正盛,她也懒得动弹,一直住在明瑟楼上,喊了两个丫鬟给她打扇,又吩咐小厨房日日做冰粥上来,自是过得自在。
这天,天气忽然闷的很,想来明天可能要落大雨了。整个空气中都笼罩着一股低沉的意味,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到了夜里,徽音实在觉得闷的慌,带着合欢就想去园子里逛逛。
正值盛夏的时节,湖上开着成片的荷花,走过去就能闻到荷叶与莲藕的草叶清香,一朵朵盛大的鲜荷争相绽放,或粉或白,立于青色的荷叶之上,都是极清雅的颜色。远处的花树楼阁倒影在湖水中,湖水平静如镜,宛如一幅水墨画展现在她面前。难怪他们都说大越好,这样的精巧的景致,在西楚又如何能得见。
徽音站在湖边,也不多走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便已然觉得是如入画境,让人沉醉其中。
徽音正看着,忽然听到围墙转角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徽音抬手示意合欢噤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站在了墙根边上。
果然是两个小丫头在嚼舌根,一个愤愤不平地说:“她到底嚣张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小国公主吗,西楚那个偏僻地,给我做公主我都不愿意去。”
一个也是颇为不忿地道:“就是。之前还天天给我们王爷脸色看,这会子又装模作样的奉承起来,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我们王爷那么好的人,全帝京有多少闺阁小姐想嫁给他,那个女人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不过是仗着我们王爷喜欢她,竟然这般不知轻重。”
另一个人听了,立刻道:“什么呀,你知道什么。我看王爷娶她就是为了她西楚公主的身份罢了。”
“这话怎么说?”
她放低了声音,“也有好几年了吧,有一次王爷收拾了汲古阁里的废纸,让我拿去烧掉。我也是一时好奇,就把他揉的纸团重新打开看了,结果看到里头有一张画的是个女子的像。”
“是什么人?”那人忙着急的问。
“我也没见过。看打扮倒不像是官家小姐,相貌英气的很。”
“我还以为王爷喜欢温婉的姑娘呢。”
“可不是吗?我刚开始瞧见王妃的时候,觉得她和画上那个女人真有那么几分相似,还以为王爷是喜欢温柔的姑娘,才娶了王妃。现在看看,她那个性子哪里是温婉啊,分明就是蛇蝎心肠啊。王爷那么俊朗风华的一个贵公子摆在她面前,她倒真是狠得下心。”
“那你说,王爷为什么不把画上的那个姑娘娶进门呢?”
“这谁知道啊,王爷的事情,哪里是我们猜的到的。”
她们说着,似乎是有事要做,就走了开去。
徽音不知道,薛连衡就立在湖对面的二层小楼上,他远远的看着她,不知她为何就站在一处,不挪动步子。明明是暑气浓厚的夏日,看她一身落寞的站在那里,就如同瑟瑟秋风穿堂而过。
她原本是那样明艳的女孩子,没有思虑,没有烦忧,只有一国公主富贵无边的姿态。不过是区区半年的时间,如今再看,只叫人觉得她瘦得单薄。她还保持着当年的喜好,依旧是一身艳色,胭脂红的绸衫,如同是那开得最火热的石榴花。
可是她脸上那寡淡又微微蹙眉的神情,却让这所有的艳丽都失了色。她有了所求,却苦于求而不得,他们的前路艰险,谁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更何况,这条路又走得那么难,谁都看不见未来的光。
薛连衡曾以为,他娶了贺兰徽音,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可以带她去看最美的风景,可以给她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时候,他不知道她爱的人是朝风,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如他所愿,她真的嫁给了他,可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合欢发现,自从那天徽音公主从园子里回来,她整个人都沉闷了许多。那番话合欢自然也听见了,她看着,徽音公主对清河郡王,从来都是不怎么上心的,不过是抹不开脸面,应付着罢了。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公主以为,王爷是看中她西楚公主的身份才非要娶她。可这会子,居然又说出来有什么相似的画像。西楚虽然地境偏僻,不如大越,可公主到底是公主,怎么能随随便便被当做是什么人的影子呢。
合欢想着,忍不住又劝了起来:“都是下人闲着嚼舌根瞎说的事,您就别不开心了。”
“我哪里不开心了?”徽音回过头来,嗔怪着道,
“这王爷心里头要是有了别人,那才好呢。到时候我做主把她娶进府来,我也好落个清净,早点回西楚去。”
“哎呀,公主,你就别想这么多了。要我瞧着啊,根本就没这回事。”合欢想着道:“不然,公主您再给王爷送些什么吧,那就可以去汲古阁看看,究竟有没有他们说的那回事了。”
徽音不以为意地道:“他愿意画谁的像就画谁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公主刚才不是还说要做主把她娶进府里来的吗,”合欢笑道,“不去看看究竟是哪家的女儿,公主怎么帮王爷娶呀。”
可是徽音去过薛连衡的书房,翻过他所有零碎的纸页,而薛连衡也未曾制止她的动作。他没什么心虚的,不是吗?
合欢又劝了一句,这次倒是收敛了笑意:“公主,您这嫁到大越,人生地不熟的,可得为自己多考虑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徽音听着,想了想道:“你去问问小厨房有没有新进的栗子。”
合欢应了声“是”,刚要离开,徽音又叫住了她:“算了,还没入秋呢,应该是不会进的,你自己去街上买一些吧,我要做点栗子糕。”
自从上次徽音进了汲古阁给薛连衡送绿豆粥,没有被他赶出来,王府里的人都默认了这位王妃的与众不同。王爷曾给府里定下的种种规矩,与她都没有关系。在王爷心里,王妃是最最特殊的那一个。
于是这天徽音端着榉木案子盛的一盘子栗子糕要进去,何然只是道:“王爷正在书房议事呢,不然王妃等等再进去。”
“不碍事,”徽音道,“我给王爷送点点心,放下就出来。”
何然应了声“是”,就给徽音开了门。
徽音走进汲古阁,见书房的落地长门和的严严实实的,窗上还拉着竹制的围帘。
徽音推开门,面前只是那四幅梅兰竹菊的长幅挂画,这一次,银杏木的屏风整个拉开,遮住了侧间的景象。
如果说拉上竹帘还只是为了避暑气,那么这屏风一摆,显然里头正商议着不愿被人窥视的隐秘。
徽音虽然放轻了手脚,可不知怎的,她开门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声“吱呀”的响声。薛连衡不让人打扫汲古阁,搞得这扇门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薛连衡应该是听到了,徽音端着榉木案子刚站在门口,就听到侧室里起了脚步声。
徽音没有在意,径直走了进去,刚走到银杏木屏风的地方,就撞上了薛连衡。
徽音注意着手上的榉木案子,还特意紧了紧攥着的手指,没让它掉下来,刚开口道:“王爷你怎么……”
薛连衡居然伸手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把她往后一推。他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了眼,搅的徽音心中一乱。她眼前看不清,又被薛连衡这么一撞,一下就失去了重心,随着“啪嗒”的声响,徽音手里的榉木案子摔在了地上,里面的栗子糕洒了一地。
徽音被薛连衡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懊恼不已,“干什么呀。”徽音说着伸手用了点力想推开他。
而薛连衡就是一手蒙着徽音的眼睛,一手环着她的腰,才让她保持着平衡。徽音这个用力推拒的动作让薛连衡不由地松了手,徽音失去了依靠,一个趔趄,向后头摔了下去。
眼看着徽音就要摔到地上,还好薛连衡反应快,他一把向前抱住了她的脑袋,却因为周围没有可以借力支撑的地方,整个人随着徽音一同摔了下去。
深夜静谧的庭院里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徽音枕着薛连衡的手,摔到了地上。
躺在地上的时候,似乎能清晰的听到屋子里的一切声响。徽音听到耳边忽然想起一阵“隆隆”声,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银杏木屏风,她知道那后面有一架可以移动的紫檀书架,应该就是它被移动的声音。
随即,又是一声相同的声响。
那个和薛连衡议事的人,已经躲了进去。
“你在看什么?”薛连衡出声问。
徽音这才回过头来,发现薛连衡的脸就在离她不过两寸的地方。徽音往一边躲了躲,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被薛连衡一把按住。
“我问你呢?”
“没什么……”徽音轻声道。
薛连衡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徽音。
徽音被薛连衡按着,动弹不得,气急地道:“好心给你送点栗子糕,你这么慌做什么,就这么怕我见到里面的人?”
没想到薛连衡竟然淡淡地应了个:“是。”
徽音挑眉问:“莫非是女人吗?”
薛连衡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在嫉妒?”
“你觉得可能吗?”徽音不满地道,“我是不介意王爷有别的女人,可如果这事传了出去,王爷在帝京里传的那些话,可就要露陷了。”
“我知道,不会有这种事。”薛连衡道。
“这么说,是男人了?”徽音忽然痴痴地笑了笑,“是哪家的大人?”
“我看你是不想起来了。”薛连衡说着干脆靠在了徽音身上,紧紧地盯着她。
徽音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起来吧……”
“本王不想起来。”薛连衡一脸傲娇地说。
徽音咬了咬唇,又道:“王爷,徽音想见见你的幕僚。”
薛连衡还是那副姿态,他的右手还被徽音枕着,左手托着自己的脑袋,饶有趣味地看着徽音问:“做什么?”
徽音道:“我既然嫁来大越,自然也想看看大越的各色风物。王爷的幕僚想必都是饱学之士,徽音与他们聊聊,说不定能获益良多。”
薛连衡看着她道:“本王曾游历四方。如今在帝京,要论起大越的各地风物,恐怕没人比我知道的更多。你想知道什么,我讲给你听。”
“那王爷起来讲吧。”徽音道。她又往边上蹭了蹭,想躲开去,薛连衡却凑的更近了。
“你知道顾承徽是怎么说你的。”薛连衡看似不满,语气里全是温和,“半年没进宫请安了,要是还在王府见什么幕僚,我下次上朝可就要被言官的唾沫芯子淹死了。我不来管你,你就不能稍微安分着点。”
自从那次被陈昭仪训斥,徽音就再也不想进宫请什么安了。好在薛连衡一直帮她遮掩着,一会说水土不服,一会说身子不舒服,硬是帮她推诿过去了。
他确实一直在帮她。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这种微末的帮助。
“王爷,我们不是盟友吗,”徽音问,“莫非王爷还有什么秘密要瞒着我不成。”
“有啊。”薛连衡随意地道。
徽音又试探着问:“王爷不让徽音知道王爷的布局,徽音怎么帮王爷布局?”
“我不想你知道的太多,”薛连衡说着,忽然低下头吻了一口她的耳垂,口中轻声道,“这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败了,你还可以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