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永安帝当真因为顾良媛逾制一事大发雷霆,这其中自然也不乏有着顾延明率军滞留西境,迟迟不归的原因。而顾良媛是女眷,永安帝自然不好把她叫进宫来责骂,此事说起来是归皇后训导,可皇后又哪里舍得说这位亲侄女什么,在她眼里,顾良媛本来就应该是下一任皇后,穿次凤袍也没好说的。
两者相加,永安帝只能把怒气都洒在了太子身上。据说还在紫宸殿单独斥责太子时,说出了“今日是你的良媛着了凤袍,明日你是不是就打算弑父逼宫,自己穿上五爪龙袍登基了?!”这样的话语。
朝中的风向顿时又变得难以捉摸起来。永安帝虽然一直对清河郡王青睐有加,可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外戚顾家又是历经数朝的世家大族,永安帝也从未有过任何表明要易储的举动。
朝中群臣正在思量着如何确定自己的立场,又听说顾良媛在被皇后传唤进宫训诫时,竟然反驳着说,那天是因为清河王妃要来,她听说这位王妃美艳无双,又性格倨傲,怕被她比了下去,失了东宫的威仪,才找人私制了凤袍。
皇后责怪她无礼,她还振振有词地说,那个清河王妃才是真正的无礼,嫁到王府半年,除了新婚第二天的敬茶,就再没进宫请过安。说着,还讽刺了一句,番邦之人真是毫无礼数可言,他日定要让父亲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
这句话一出口,就是平日里最疼爱她的皇后也大声喊她“闭嘴。”
如今正是大越与西楚谈和、西境撤兵的时候,从顾良媛口中说出清河王妃的不是,万一让清河王妃知道了,到时候两国关系不睦,再起纷争,顾延明就又有了领兵的机会。如此,便很容易让人以为是顾延明不肯放权,授意女儿在帝京挑衅清河王妃。
永安帝得知了此事后,直接把她从四品良媛降至六品承徽,又一道圣旨发往西境,着顾延明立刻回京复命,西境军务由副将带领。
大家都明白,顾延明已经年过半百,这次回到帝京,是再没有可能重回西境,再掌大权了。
这件事情传到明瑟楼的时候,徽音刚刚把一小勺苏合香放入七宝傅山炉中。她悠悠地对合欢道:“母亲给我的香料快用完了,明儿你替我去买些百合、白芷和苍术来,闲来无事,我想自己也调调香。”
进来传话的小丫头道:“公主,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调香。那个什么顾良媛,哦不,是顾承徽,她都敢在昭阳殿里说您的不是了,私下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徽音还没回话,合欢先打断了她,“瞎说什么呢,主子们的事情,也是你可以议论的吗?”
顾承徽既然是顾延明的女儿,一定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就算她不喜欢徽音,也不至于讨厌她到要在昭阳殿上说那样的话,大概,是什么人挑拨了她。
而显然,合欢不想让她被这种挑拨所离间。
徽音淡淡地道:
“行了,帮我把王爷给我的曲谱拿过来,”徽音道,“你们都出去吧。一会王爷来了,让他直接上楼就是。”
这个时候的徽音却没有想到,她明明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当初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去刺杀薛连衡,愚笨的如同如今的顾良媛。
那夜说过要奏《碧月流华》之后,薛连衡就找了在大越流传的那份曲谱给徽音看。徽音本来以为《碧月流华》在大越流传的,也不过是她奏的那上半阙罢了,如今看来,竟然比她所曾弹奏的过的要多上许多。看来,不是她自谦,这份曲谱确实有着那位乐师自己的才华。
徽音看着曲谱,又默记了一遍,打算今天就按照这个谱子为薛连衡弹奏看看。
到了夏季,屋子里已经撤换了层层的帷幔,取而代之的是石榴色的水晶串珠帘子,即使没有风,它们依旧在半空中轻轻晃动,给屋子里带来一阵阵红色的光亮。
七宝傅山炉中升起袅袅香烟,空气中更缠绵的味道却来自于已经开了封的酒坛子。徽音抬起头,看到薛连衡走了进来,身后的何然正抱着罐酒坛子。
薛连衡这日穿了一件青色的纱质长衣,冠上是一只毫无他饰的白玉簪子。他站在徽音面前,阳光透过敞开的落地长窗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明媚清澈,都说清河郡王是翠竹之姿,一身傲骨又清洁不可言,可徽音此刻瞧着,却觉得他姿态平和,温润如玉,可亲可近。
“王爷怎么想起来要喝酒了?”徽音起身相迎。
薛连衡笑道:“酒月配佳人,不是正好吗?”
“是什么酒?”徽音凑上去闻了一闻,酒香清澈,似有甘甜之味,与西楚的烈酒很是不同。
“是女儿红。”薛连衡道。
按照大越的习俗,在女儿出生的时候,会酿一坛女儿红藏于酒窖之中,等到嫁女当日,再取出来宴请宾客。西楚没有这个习惯,而且,他们的婚宴又是那么一团糟,宾客们后来都是随便就散了。
“大婚那天,连交杯酒都没有喝,今日一并补上。”
“不过是一杯酒……”
薛连衡打断了她,“那可不是普通的一杯酒,不喝交杯酒,又怎么叫合卺而醑,怎么算礼成?”
想起昨日的交易,徽音只得道:“好,都依王爷的。”
天气已经入了夏,帝京哪怕是在大越的北边,依旧是一股暑气,让人的胃口不过尔尔。薛连衡与徽音只吃了一点,就用完了膳。何然会意地为他们斟好了两倍杯酒,剔透的红釉瓷杯里盛着浓郁的佳酿,递到了他们的面前。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点起了一双螭龙攀枝的双花烛台,手臂粗的红烛高燃,在安静的室内发出了一声声“噼啪”。
徽音拿起酒杯,正在犹豫,薛连衡却蓦地穿过了她的手臂。他的身子微微前倾,靠到了徽音的面前,她只闻到一股绝妙的酒香扑面而来,一时间,似乎是被熏的醉了。
徽音抬起手,与薛连衡一起,饮下了这杯酒。
薛连衡的身上依旧带着外头带进来的暑气,暖融融地散发在徽音的身边,惹得她面色微微泛红。
徽音很快向后退去,离开了薛连衡的近处,低着头道:“那么,妾身为王爷奏曲吧。”
徽音曾说过的六忌七不弹倒真不是为了推拒太子而胡言的,她本就有着这个习惯,因此特意挑了这个暑热不盛的日子,沐浴焚香,静心奏曲。
到最后,却为了一杯酒,忽然就乱了心神。
徽音走到一边,先净了手,也许是因为夏天,让徽音觉得,铜盆中的清水都没有凉意。
徽音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凤首箜篌边,开始奏那曲崭新的《碧月流华》。
月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月华皎洁,曲声如水,一切仿若那个巧遇知音的夜。曲声奏至故人回首顾盼,徽音续上了新的部分。
所谓的回首,也不过只是一个回首,很快,那位知音人还是离去了。哀恸的曲声缠绵在苏合香袅袅的香气之中。
夏日的夜晚有着丝丝的凉意,薛连衡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到底还是喜欢西楚所擅的那抹艳色。
徽音脸上抹着浅红的胭粉,嘴上搽过了正红的唇脂,愈发显得娇艳无比。而她的身上,亦是隐约透出了苏合香悠柔缠绵的香气。薛连衡就这么瞧着她,看她的神情随着曲声的悲喜而动,而她的眼中却有着一种难得的温柔,也许是因为这首曲子牵动了她的情愫,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知音人离去,只剩她一人等待,曲声渐渐由急转缓,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习惯了等待,习惯到几乎忘却了那个人。数个颤音的连续,让人误以为,曾经的开场,或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乱人心神的梦。
曲谱写到这里,就结束了,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结局。
徽音停下手,抬头看向了薛连衡。
“觉得这个谱子怎么样?”薛连衡问。
“很好。”徽音道,“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这位乐师,我想,他应该是我的知音人吧。”
“你会见到的。”薛连衡道,说着,他又饮下了一杯酒,在徽音奏曲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已经喝了许多。
薛连衡歪头打量着徽音的凤首箜篌,忽然看着上面那块粉色的碧玺石问:“这枚碧玺石是谁送你的?”
徽音反问:“你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因为你的凤首箜篌上,所有的装饰都是金箔银饰,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位置有所装饰,也应该是贴金,而碧玺石是宝石,而且又是粉色。嵌在上面初看之下有些违和,有喧宾夺主之嫌。”薛连衡道,“不过看得久了,也觉得是一抹别样的色彩。为这庸俗的金银富贵多添了一份雅致,亦是一份有别于王族高贵的少女情怀。”
徽音点头道:“是我后来自己嵌上去的。”
薛连衡道:“你一定很珍惜这块石头吧,不然也不会把它嵌到你最喜爱的凤首箜篌上。”
“嗯。”徽音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薛连衡挑了挑眉:“那么,到底是谁送的?是《碧月流华》里奏的那位知音人吗?”
徽音看了看他,薛连衡的眼里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有所嘲讽。徽音甚至觉得,下一句他是不是就要问“原来除了朝风,你心里还有着别人。”
他好像,喝的有些多了。
徽音想着,冷冷的道:“是朝风送我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徽音才明白过来,她担心薛连衡有此嘲讽,不是因为她与薛连衡争锋相对惯了,而是因为那是她心里一桩难言的秘密。
她的心里,除了朝风,还曾经有过别人。
可她从来就不敢面对这件事。
皎洁的月光自花窗流淌进屋内,映照着忽明忽暗的支支烛火,鲜红的烛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凝固在那支螭龙攀枝的双花烛台上。微微晃动的水晶珠帘,亦给这份艳色增添了一分明灭不定的意味。空气中缭绕着苏合香幽幽的气息,若有似无,又缭绕不息。
薛连衡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意趣全无。
又是朝风。
原本她还忌讳着不说,可那天他已经答应了,事成之后让她回到西楚,哪怕她要改嫁朝风他也不能干涉。以后,徽音怕是会时常提起这个人。
她到底算把他当什么了。
“王爷不是已经选过了吗?”徽音开口道,“王爷要的是堂堂大越的江山,徽音心里有着谁这种小事情,王爷又怎么会在意呢?”
薛连衡道:“那天我说的很清楚,直到我登基那天,我们才各不相干,在此之前,你都是我的王妃。贺兰徽音,注意你的言行。”
“我的言行?”徽音一脸不满地道,“是王爷一定要追问的,我不过是回答了王爷而已,王爷如今这般动怒,算是什么意思。”
“你!”薛连衡有些怒意,又像是失落,他气急败坏地道,“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他送的。”
徽音却冷冷地道:“不管碧玺是谁送的,都是徽音自己的事情,和王爷没有关系。”
薛连衡不明白,那天明明都说好了一切。他终于真正看到了这个女子对他的温柔,可是为什么,因为一个朝风,仅仅因为这么一句话,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碰到她心里最不可触碰的秘密,他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