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气息已经淡了许多,同时也让连日来挥散不去的暑气消退了不少。
徽音回到王府许久,薛连衡才从吏部回来。他的神色清冷,不辨冷暖。徽音没说别的,只问:“在吏部用了点心吗?”
“没有。”
听到薛连衡的回答,徽音转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何然,她没有训斥什么,可眼里的不满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薛连衡倦倦地道:“罢了,没什么。是今日太忙了。”
徽音见状,想来是顾延明的事定不合他意,便问:“顾将军的事,皇上下旨了?”
薛连衡道:“父皇封了他一个定国公,六部的职位,刚才让我和吏部去商议了。”
徽音思量道:“国公爷的身份,怎么也得是个尚书吧。”
“是啊。”薛连衡叹了口气,“可如今六部尚书的位置都是好几年没动了的,只有工部,事务繁杂,尚书又上了些年纪,父皇想把他换下来。”
“可顾将军又哪里肯去工部呢。”
薛连衡点头道:“最顺理成章的应是兵部,父皇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的尚书很是勤勉,调他去工部似乎不太合适。我就以此为由出言推拒了。”
徽音问:“那王爷是怎么个意思?”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吏部执掌官吏的除授,户部主管税赋财政,都是最要紧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薛连衡道,“这两个肥差可不能落到他头上,剩下的,也只有礼部和刑部。”
徽音道:“顾将军常年带兵在外,并不通刑名,亦没有断过案,你若提议让他去刑部,实在太唐突了。至于礼部……”
薛连衡接过话来:“我非嫡非长,日后若真有什么,不管礼部是什么人主事,都会搬出这条祖宗家法来说事。我想,总归是要说的,谁来说都一样,不如就让顾延明去礼部算了。”
徽音摇了摇头:“虽然这是一桩必须拿出来说的事情,可同一件事,说的或轻或重,可大不一样。到时候如果礼部据理力争,死活不肯废太子,对王爷可是大大的不利。”
薛连衡叹了口气:“一共就这六部,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徽音想了想道:“徽音觉得,王爷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提议顾将军出任兵部尚书的为好。”
薛连衡蹙眉道:“兵部尚书管着整个大越的兵马粮草,号称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顾延明要是坐上了这个位置,权力就更大了,我把他从西境弄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已经交还了虎符,没有了兵权。”徽音道,“虎符一分为二,一份在皇上手中,一份在带兵将领手中。兵部尚书本没有兵权,而是统领调度之职,遇到什么事,于内,是皇上决断,是外,也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若是敢擅动,那就是谋反。”
薛连衡并不同意反问:“你以为他不敢谋反吗?”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不会走这一步。”徽音道,“若是顾将军在吏部、户部或是礼部,他想要对付王爷,都可以暗中进行,到处给你使绊子。就算事情败露,最严厉也就是革职查办,要不了他的命,所以他会肆无忌惮。可一旦他在兵部,只要他有了什么动作,都会被冠上一个私自调兵、妄图谋国的罪名,那都是灭九族的死罪。顾将军真要做什么,都得考虑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会束手束脚。”
“可他们万一真下了狠心,这个位置就是他绝佳的助力。”
“以后的事,谁也不好说。王爷现在不可能走一步毫无后顾之忧的棋了,”徽音道,“王爷难道还没有察觉到,皇上已经开始疑心了吗?”
今天早上的这一顿训斥,永安帝说他对徽音太过重视。薛连衡知道,那只是一个由头。他对西境撤军一事太过急切了,父皇已经开始怀疑他有争位的心思了。可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情,徽音怎么会知道?
徽音发现了他的疑问,解释道:“我在紫宸殿的时候,刚好有大臣过来觐见。我出去的时候,在门口停了停,就听到他说,查到了你推举的那些边军将领,都是你的旧识。”
如果不是永安帝授意,谁有这样的胆子去查清河郡王的事情。
薛连衡神色一冷:“他们倒查的仔细,这些人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调上来的,居然能查到我这。”
徽音嗔怪道:“王爷也太不小心了,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你,说不定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处理。你怎么着也得加几个太子的人进去,以示公正啊。”
薛连衡自然知道这点,可顾延明是最关键的一颗棋,他废了好大得劲才把他从西境调回来。如果那里再次换上了顾家的人,他等于是功亏一篑。所以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能在候选人里再加上太子党的名字。
“好几个人明面上都不是我的人,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能查到。”薛连衡有些恼,“算了,反正这份名单父皇已经交给兵部去议了,总归是在里面选人。至于夺嫡的事,父皇总要发现我的心思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没什么。”
“王爷……”
徽音还想说什么,薛连衡打断了她:“你说的对,我应该听父皇的意思。我现在马上让吏部把提议顾延明出任兵部尚书的折子递上去。这样父皇也不会太过疑心我是要扳倒顾家。”
徽音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皇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谁都猜不到。王爷切记万事小心,顾家势大,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扳倒的。”
“我知道了。”薛连衡道,他说着,终于和缓了神色,伸手替徽音理了理碎发,“今天早上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是我太着急了,若不是你也递了牌子进来,父皇想必会恼了我。”
“没什么,都是徽音应该做的。”她抬起头,笑了笑。
次日一早,吏部就将顾延明的任调提议奏上,兵部也同时呈上了西境军队将领的重新安排。
永安帝未置可否,只说了声“知道了”。
散朝之后,薛连衡被单独留了下来。他知道凶多吉少,所以格外的恭谨。
永安帝屏退了宫女,直接就问:“有人向朕检举,你推举的西境将领人选,都是你的旧友,你怎么说?”
薛连衡早有准备,冷静地道:“正因为儿臣欣赏他们的才干,才从各州府郡县中把他们提拔上来。至于京中那几位,更是与儿臣相识多年,儿臣深知他们的品性是可当重任的。所以才推举了他们。”
永安帝反问:“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人说是任人唯亲?”
薛连衡道:“任人唯亲与任人唯贤并不是对立的,正因为对方有贤德之能,儿臣才会亲近他们,所以才……”
永安帝怒然打断了他:“狡辩!那难道不与你亲近的人就不是贤能了吗?”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永安帝怒气冲冲地看了他一眼:“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府里闭门思过去,这几天不用进宫了。”
“可是……马上就是中秋宫宴了,父皇前几天还责儿臣与内府局督办此事。”
可永安帝听了,还是没有松口,挥了挥手道:“让他们去办就行了,你出去吧。”
朝中的大臣近来是愈发搞不明白永安帝的心思了。这前几天,还是太子良媛因为得罪了清河王妃被训斥,太子不言不语,清河王府一时风光两无。可这日一早,宣政殿就颁出旨意,永安帝允了昨日的两道折子。另外,则是令内府局尽快安排中秋宫宴的事宜,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帝京皇族之中,清河郡王是第一风雅之人,向来,宫中的节庆典礼都是由他一同安排节目,每次都是颇具新意。可这次不仅旨意上没提到他,之后的几日,清河郡王更是告了假,连朝都不上了。
而薛连衡虽是告假留在王府,可永安帝的旨意,几乎就是让他闭门思过。薛连衡自小受永安帝宠爱,后来更是周游大越,自由惯了。如今把自己关在王府,愈发觉得愤懑起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徽音端着一叠栗子糕走进汲古阁,就看到薛连衡站在紫檀书架前面发呆。
“没什么。”薛连衡轻声道,走回了坐处。
“王爷也不必忧心。”徽音把栗子糕放到了桌上,看着薛连衡吃了一个,才缓缓地道,“其实皇上不悦的并不是王爷想要夺嫡的心思,而是王爷打破了现在朝局的平衡。中宫皇后,东宫太子,这两个位置坐稳了,在西境的顾将军才会一心一意为大越守关。后来,大越西楚联姻,边境撤军,算是此消彼长,皇上也还能接受。可西境换上了王爷您的人,掌握着大越的半数兵力,宫中却仍是顾家的后位,顾家不愿大权旁落,两者必然会起争执。到时候,大越的朝政不稳……”
“父皇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猜不透了。原以为他忌惮着顾家,仰仗着顾家。可如今边关无忧,我替他解决了这么大一桩心事,他却不满于我。”
徽音遂道:“皇上心里应该也是在犹豫的。最后他不也还是应了你的奏本,指派了西境的将军吗?可如此一来,顾家必定不满,皇上若是不闻不问,不就是表明了赞同王爷夺嫡吗?于情于理,皇上都不会公然同意这件事的,所以只能略施惩戒。王爷也不要把皇上逼得太紧了,来日方长。”
“我倒是真的来日方长,可你不着急吗?”薛连衡突然问。
“这种事情,只能徐徐图之。”徽音道,“而且,就算皇上真的没有易储的心思,打定了主意不给王爷机会,王爷也有了万全之策不是吗?”
“徽音……”
“不然,王爷又怎么会选了西楚做你的助力?”徽音缓缓地道,“徽音已经修书给了朝风将军,入冬之前,他会到达帝京,助王爷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