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入了深秋,清河王府的花匠还是精心地侍弄起满园的花木,郁郁葱葱的深色青叶间,枫叶红得如火如荼。入了夜,空气中沁出秋日里的凉意来,明瑟楼中倒是暖意融融的,红泥小炉中正温着一壶醇香四溢的酒。
“今儿是怎么了,突然好酒好菜的招待我?”薛连衡的人还没踏进门口,就先故作惊讶地问了起来。
“有什么怎么了。”徽音浅笑着起了身,要过去替他更衣。薛连衡却退了一步,没让她近身。
“刚从外头进来,当心过了寒气给你。”
侍从替他脱下官府,换上了素白锦衣的常服,这轻袍缓带的,一下子从一位严苛的官吏,成了一位清贵旷达的公子哥。
薛连衡这才对徽音伸出手,牵着她一起入了座。
酒过三巡,聊了些许京中趣事,徽音才提起她这日的正题,她抬手为薛连衡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轻声道:“徽音有件事想求王爷。”
薛连衡结果酒杯去,却没有喝,侧着头看向徽音,道:“你跟我还谈什么‘求’,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了。”
徽音遂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年朝廷给西楚的节礼……”
薛连衡立刻接道:“我已经和父皇提过了,今年让礼部多加了一成。”
徽音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又犹豫着道:“我私下还有一些积蓄,”看到薛连衡疑问的表情,徽音只得硬着头皮承认:“从西楚带来的那些陪嫁中,很多都是没什么用的首饰,我就去换成了现银。”
“去当铺换的?”薛连衡挑眉问。
“嗯。”徽音的声音更轻了。
“这像什么样子。堂堂的郡王妃,去当铺典当首饰,这要是被人瞧见了……”
“没人瞧见……我让合欢去的。”
“你……我不是这个意思。”薛连衡知道她明白,他不是怪她给王府丢脸,而去不愿她这般委屈自己。
“那王爷方便帮我把银钱换成粮草衣物,一并送去西楚吗?”徽音问。
“又何必用你的银子,你若想再多送一些,直接从府里的帐上支就行了。”
徽音摇摇头道:“传出去叫人知道了不好,王爷只消帮我换成些更实用的东西就好了。”
“怕什么,本王给亲家送些东西,还有人要嚼舌根吗?”
“王爷可还记得北宋的苏舜钦吗?”
“他怎么了?”
徽音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钦,在祭神的时候,把用过的废纸卖掉,得了一些银钱。中秋时他与本衙属官聚会,同去的还有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他就用那些银钱做了这次聚会的资费。可当时的北宋朝廷,守旧派和改革派对立,苏舜钦的岳父杜衍担任着枢密使,另外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
“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他们赶下政坛、逐出京城,无奈总也找不到机会。可就是苏舜钦这几两银子,让他们找到了可趁之机。当时北宋吏治极严,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银钱只能充公,他们此次虽都是同僚聚会,却也算私宴,如此公款私用,便是触犯国法。守旧派的御史大夫立刻上本弹奏,请求严惩。宋仁宗架不住守旧派的轮番劾奏,下令将苏舜钦撤职、投入诏狱。
“过了两个月,此事结案,判苏舜钦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为民,永不许再回京城。而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已经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让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苦心经营的改革毁于一旦,两派相争时,都是想着法子寻对方的错处,王爷如今已经与太子公然对立,以后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才好。”
“嗯。都听你的。”薛连衡点头道,“还是你思虑的周全,这么说来,朝风将军来帝京的事岂不是很为难?”
“这个王爷可以放心,徽音已经安排妥当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薛连衡平日为人谦和,在朝中人脉极广,相比之下,太子却因为跋扈而惹下一众敌手,虽是人前前呼后拥,人后却都是非议不断。可无奈太子身后有顾家,薛连衡却没有军队的支持,他是王爷,永安帝不会给他兵权,他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而天下最厉害的军队,就是西楚的修罗卫。
如果修罗卫能够为他所用,无论是刺杀政敌,还是直接逼宫政变,他都有胜算。而具体的行动,还得等朝风到了帝京再议。
入了冬,西楚就是大雪封山,大家都躲进山谷里靠着存粮过冬。这个季节地上都结了冰,连走路都难,是绝对不会发生战事的,于是守城的官兵也很松懈。所以,这个时候让朝风悄悄来帝京,不仅紫宸殿里不会察觉,徽音自己也安心一些。毕竟,朝风是带着修罗卫镇守着西楚,他离开了,徽音也不放心。
帝京的冬季来的仓促,长街上刚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就被瑟瑟的秋风四处翻卷,而在这夹杂着沙尘的冷风中,一天一天渗入了更深的寒意,秋日就这样入了冬。
明瑟楼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整个屋子都熏出一片热腾腾的暖意。可徽音却站在窗口,任由冷风凌厉地吹过她的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帝京与天祝城也不过是一山之遥,才能稍稍从这冷风中,回忆出属于西楚的温度。
她离开西楚已经快一年了,她当真能够再次回到故土,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吗?想起这些未知的前路,徽音的眼角不由地垂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这会子又垂头丧气起来了。”薛连衡不知何时已经走上了明瑟楼。
“没什么。”徽音侧过脸去。
薛连衡走过来替她合上了窗子,“别站在风口,容易受凉。”
“嗯。”徽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薛连衡瞧她提不起劲,想了想便问:“怎么?是想家了吗?入了冬,祁连山上的雪又该厚上一层了吧。”
徽音看起来有些惆怅,“是啊。今年冬天来的早,天祝城里,应该已经落了初雪了。”
薛连衡道:“按照大越的风俗,新娘过门三天后应该和新姑爷一起回娘家归宁的。天祝城山高水远,当时这礼就略过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回去看看。”
徽音低着头,声音也是轻轻的,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王爷想去西楚吗?”
薛连衡却忽然侧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徽音,良久才反问道:“那你是希望我去西楚,还是留在帝京?”
徽音没有回答,可薛连衡却在这个角度发现徽音的眼眶有些泛红,“瞧瞧,还说没事。”
“真的没事,”徽音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沙子迷了眼罢了。”
“让我看看。”薛连衡蹲下身子,捧住了徽音的脸,凑上去吹了吹。
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徽音望旁边躲了躲,薛连衡却用拇指和食指掐住了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扳了过来。
“做什么?”徽音被他的力道弄得动弹不得,只得有些恼气地说了一句。
薛连衡却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又凑近了一分,缓缓地道:“你说呢?”
她身上还是他熟悉的苏合香的气息,若有似无的袅袅绕绕,却一寸一寸地勾着他的魂魄。徽音整个人都被薛连衡推着靠在墙上,身前压迫性的气息让她避无可避。她没法别过头去,只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咚咚咚”得想要跳出来似的。
薛连衡看着她的样子却忽然恼了起来,她总是这样,一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就那么讨厌他吗?如果此刻她面前的人是朝风,她还会这样吗?她不会,她对那个人永远是笑意晏晏,亲和无比。
薛连衡想着,重重地吻了下去,他的动作甚至有着粗暴,他受够了对她的小心翼翼,再不想继续曾经那种轻佻的暧昧与试探。薛连衡像疯了一样想要拥有面前这个女人,半分都容不得她拒绝。
徽音用力地挣扎了起来,原本拉扯着他衣服的手指已经深深地嵌了进去,薛连衡却对这种细微的痛感毫无知觉,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腰,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时候,身后却忽然起了一声轻咳,薛连衡恼然放开了徽音,瞥眼看到何然正站在门口。何然也知道自己这次贸然闯入,坏了事,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就站在打开着的大门口,一步也不敢往前,小心翼翼地说:“王爷,您的客人到了。”
徽音随着他的话抬起头,可他们的客人,却已经径自走进了屋子,毫不为自己打断的事感到愧疚。
是朝风。她日思夜想的朝风。
他板着脸,一言不语地看着他们。
“好,先为客人安排厢房吧。”薛连衡的手还搭在徽音的腰上,维持着那个亲密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