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还没来得及放下筷子,大阏氏已经走入了灵乐宫中。
见着徽音,她不满地道:“都是及笄的人,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莽撞。”
徽音不知所以,努着嘴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大阏氏说着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侍女立刻走上前去,撤下了桌上的几只菜品。“作为一国的公主,你不该让人知道你的喜好。就算是喜欢,也该浅尝则止。”
“人活在世上,不能吃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徽音不悦地道,“你叫人把那些我不爱吃的东西端上来又有什么用,平白浪费罢了。”
“就算不爱吃,你也得动筷子。”大阏氏教训道,“不然原原本本再拿回去,厨房的人就会知道你不喜欢,下次就不会做了。”
“那不是正好。”
大阏氏道:“你这样下去,谁都能晓得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就是要这样啊,”徽音道,“这样他们才会投其所好,省的麻烦。”
大阏氏反问:“那你又可知,一个君王最最忌讳的,就是有机会被人投其所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徽音闷闷不乐地道,“我还不是西楚的君王呢,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再说了,这世道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哪有那么多人要来投我所好,要来借此害我?”
“徽音,可你总有一日要成为西楚的君王的,你要学的,远远不止这些。”大阏氏说着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以后再说吧。待会你好好准备准备,晚宴你父汗要宴请清河郡王,你也要来。”
徽音听了更恼了,“父汗都宴请他好多次了,还有完没完了。”
大阏氏蹙着眉道:“可他是奉旨来祝贺你的及笄礼的,自然应该要与你相见,才是真正的国宴。我知道你讨厌中原人那套规矩,可大越毕竟是大国,你可千万不能出了差池,在郡王面前失了礼数。”
“好了,”徽音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待大阏氏离开,徽音早已没了刚才的食欲,想起晚上的国宴,只觉得疲累万分。
“我去歇一会。”她说着起了身,交待合欢道:“晚上的事,你去安排吧。衣裳还是找件轻便点的,上午那件穿得我现在肩膀还酸。”
合欢低头应了声“是”,无奈地接下了这桩难办的差事。
大阏氏与公主观念不合,在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公主虽然性子温和柔婉,但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西楚女子的随性,不拘小节,敢爱敢恨。可大阏氏明明也是土生土长的西楚人,却不知为何总是一副大越人的做派,对公主要求甚严,每一个动作都要求规行矩步。
甚至,大阏氏对公主的心上人朝风将军也是不甚满意,因此才将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可是放眼西楚,又还有哪个少年能及得上朝风将军呢。
是夜。星空闪烁,朦胧的月光笼罩着整片草原,以及孑然独立的天祝城。草原上火光点点,牧民们点燃了篝火,在这春风和煦的夜晚,煮酒起舞。而在天祝城中,亦是灯火通明。
昭圣殿中燃着富丽堂皇的金漆红烛,随着棉线的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而这些声响,尽数被掩盖在乐师们悠扬的礼乐之中。
公主徽音着了一件银白色绘吉祥纹的里服,外头是宽领的瑰红色锦缎长裙,逶迤的裙摆符合礼服的规制,却又不似礼服厚重。如此看来,徽音虽不是盛装出席,但衣着间细密凹凸的花纹,亦是宣示着这身衣裙的华丽与富贵。她的头上还是插着那只金镶宝石碧玺的点翠花钗,金光闪闪,更是难掩风华。
徽音向可汗、大阏氏、清河郡王一一屈膝行礼,得到清河郡王的回礼后,她由合欢搀扶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后,清河郡王起身,举起了酒杯。
“本王代大越皇帝,贺西楚公主千秋,愿两国永为友邦。”他抬手就把一杯烈酒饮下,对可汗举杯示意。
可汗大笑着赞了一句:“郡王真是好酒量。”又示意一边的侍女为他添酒。
看到大阏氏的眼神,徽音勾了勾嘴角,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脸颊,起身举起酒杯回礼:“徽音谢过大越皇帝,愿大越国运昌盛,两国永为友邦。”
说完,她抬起袖子,掩着面啜了一口酒,就算是饮过了。
徽音坐了下来,听着清河郡王和父汗寒暄,不禁冷冷地想,大越在西楚边境的十万边军从未裁撤,却又一遍一遍地派来使说什么永为友邦、不起兵戈,真是好笑。
她想着嘴角不禁就勾起了一丝冷笑,徽音的下巴微抬,忽然就撞见了薛连衡的目光,他看着她,玩味的笑了一下。复又转过头去,看向了可汗。
徽音愣在原地,莫非刚才的心思被她瞧见了?不过她的不屑本就是事实,被他瞧见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徽音如此安慰自己的想着,却又觉得这样就被人看穿了心思,颇有些不安。
徽音坐着,渐渐地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烫,她瞧着杯里的酒,对合欢道:“去取些清泉水来,我不爱喝这个。”
待合欢回来,徽音饮了些清凉的泉水,总算是觉得冷静了些。她屈膝跪坐,打算就这样呆坐着一个晚上,等这场无趣的宴会结束。
可这时候,却忽然听见薛连衡道:“我在大越时,就一直听街头巷尾流传着徽音公主的《碧月流华》,公主的这首曲子,虽然仅仅只有上半阙流传进了大越,却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而且,人们都说,哪怕是大越的第一乐师,也难及公主徽音的十之八九。”
“郡王谬赞了,”徽音道,他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可徽音却不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只道:“我不过是随手闲弹,不知被何人听得去,铺成了曲子。若真是佳音,也该是那谱曲的乐师自己的才华,《碧月流华》这首曲子不过是借着我公主的名声四处流传罢了,曲子本身,远非是我的能力所及。”
“徽音公主不必自谦。”薛连衡却根本不理会她的借口,“就算是谱曲的乐师做了些润色,这《碧月流华》中的情义,必是来源于公主自身。世人皆传,徽音公主凤首箜篌的一曲《碧月流华》,堪比惜年伯牙子期的一段《高山流水》。恕本王冒昧,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徽音公主弹奏一曲?”
徽音还要推拒,大阏氏却率先开了口,“既然郡王如此高抬徽音,不如就让徽音献丑一曲吧。”
徽音听了这话,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恼了起来。她曾答应过朝风只为他一人奏《碧月流华》,因此更是不愿为薛连衡奏曲。大阏氏却自说自话,替她应承下来,还用了“献丑”这种大越人喜欢的字眼。她的琴音虽不及大越人流传的那般出神入化,却也不是寻常女子的拨弦玩弄,总是有几分技艺在里头的。如今,却被大阏氏的一句话就说的无趣起来。
可她到底不敢违逆大阏氏的意思,侍女也已经将她的凤首箜篌抬了进来。所谓凤首箜篌,乃是龙身凤形。长二尺,腹广七寸。凤首及项长二尺五寸。弦一十有四,项有轸,凤首外向。箜篌下端贴着熠熠生辉的金箔,而龙身的尾部,却镶嵌着一颗粉色的碧玺石。本是雍容华贵的一把箜篌,因着这一小块粉色,就让人毫不疑心这确实是这位少女公主的所有物了。
合欢端着铜盆让徽音净手,徽音将双手没入清凉的水中,就听得合欢小声道:“公主静静心。”
“嗯。”徽音应了一声,缓缓地抬起手,让清水从指间流淌而下。徽音的动作缓慢而优雅,等她的手指真正覆盖上琴弦时,众人都已经屏息等待,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很多年没有听到徽音亲手弹奏这曲《碧月流华》了。
如同这夜温和的月色,曲声清和地流淌在昭圣殿之上,如泣如诉。徽音已经想好了,她要在乐曲归于平静之时,以一个渐次减低的音调,结束这半阙《碧月流华》。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有福分听到完整的《碧月流华》,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只有半阙。
而在曲声渐渐转缓之时,一阵悠扬的笛音忽然合了进来。曲中“月下奏曲遇知音”之境,随着笛声的相和,变得更为真切与真挚。
徽音没有抬头,她知道,那个方向,是薛连衡。
徽音的手指继续拨动着琴弦,原本是目送着知音远去的一段哀歌,如今却演变成了对方回首顾盼,再和一曲。
徽音的琴音开始变得悠长而浓重,离别之情依旧满溢,却又加入了一分得君回眸的欣喜。
而后,薛连衡的笛声忽然转急,似诉故人不忍远去,转身折返,再谱佳乐。
徽音别无他法,只得快速拨弦,将曲调转为欢快。来去之间,徽音抬眼望了望薛连衡,在曲调的一个高点,兀自收音,而薛连衡也颇为配合的结束了吹奏。
戛然而止的收音,让人意犹未尽。
昭圣殿中,沉寂了片刻,可汗才带头赞了一句:“琴笛相和,真是妙极。”
殿中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或夸赞公主徽音的箜篌音色清澈,弹奏出神入化,或是称道清河郡王的笛音清亮,为此曲添色不少。
薛连衡对徽音抬了抬酒杯,道了声“得罪”,便将烈酒一饮而尽。
徽音望着他,似是在思索什么,随后也举起了酒杯,饮下杯中佳酿,才道:“郡王过谦了,郡王的笛音和这曲《碧月流华》甚为相和。”
薛连衡闻言一笑:“如此看来,本王也可以忝为公主的知音了。”
徽音一直无法为这首《碧月流华》续下后半阙,今日闻得薛连衡的笛音,终于隐隐约约有了些思绪。想来自己因着不喜大越,而连带着对大越来的使臣都心怀不满,实在是太过狭隘了。
听着薛连衡如此说,她朝他微微一笑,不做他言。
徽音仍旧坐在箜篌边上,思索着刚才的曲子,听着可汗对薛连衡说着些什么。
忽听得薛连衡道:“本王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人怎么这么多要求,徽音听着有趣,刚一抬头,就听得薛连衡又道:“本王想求娶徽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