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昭圣殿上,鸦雀无声。
可汗和大阏氏虽然早已思量过,薛连衡以大越郡王之尊,此番亲自来到西楚,必然是要有所动作。
于是可汗也已私下设宴,想等他开口,而薛连衡却一直什么也不说。到头来,却在这样的国宴上,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徽音公主如今行了及笄礼,已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本王甚好音律,在大越时,就一直甚慕公主的琴音绝世无双。今日有幸闻得公主亲自弹奏半阙《碧月流华》,更是如闻天籁。”薛连衡道,“本王冒昧,想要求娶徽音公主,望可汗和大阏氏能玉成其事。”
薛连衡的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狰狞的琴音与一声凌厉的崩断。众人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公主徽音。
薛连衡说话的时候,徽音的手刚刚拂在琴上,因为他突然的话语,让她紧张地想要攥紧手心。而这一个动作,让她的指甲毫无防备地划过琴弦。
徽音的凤首箜篌用的是特制的冰蚕丝,轻柔得拨弄即可出声,又坚硬地如同铁丝。冰蚕丝极不易断,断的是徽音的指甲。
近在身边的侍女合欢已经瞧见了她指尖渐渐渗出的血珠,“公主!”她跪坐到了徽音身边,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女去拿药物。
薛连衡没想到徽音会有如此动作,愣了一刻便立即请罪道:“是本王冒昧了,还请公主见谅。”
可汗见状,立即回绝道:“清河郡王,我看此事还是……”
薛连衡的眉眼间依旧弥漫着对徽音的歉意,却毫不妥协地直言道:“本王是真心求娶徽音公主的。”
他的声音琅琅,好似他对她的心意是满座皆知的光明正大。
“可是……”可汗沉吟片刻,又道,“徽音是我西楚唯一的公主,你知道,她是要继承西楚帝位的。”
“是的。”薛连衡应道。
可汗道:“所以,她是无法随你嫁至大越的。”
可薛连衡似乎是早就准备,他波澜不惊地道:“如果可汗同意的话,依照礼数,可以让徽音公主先嫁到大越。五年,或是十年的时间,待徽音公主看遍了我大越的山河国色,本王可以随徽音公主回到西楚。”
一番话说的情意拳拳,仿若他们已经相识数年,才有了如此真挚的感情。
可汗听了,心下惊讶,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郡王是说,你愿意和徽音一同生活在西楚?”
“是的。”薛连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可汗这才发现,薛连衡是认真的。
可汗看着他一脸坦然的表情,问:“此事事关重大,不知郡王和大越皇帝商议过没有?”
薛连衡道:“本王仰慕徽音公主已久,离京前已经求得父皇首肯,希望能借此机会,得到徽音公主的芳心。”薛连衡说着笑了笑,“而本王有幸,已被公主引为知音人了。”
原来是这样,他一早就计划好了。
他千里迢迢来到西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什么庆贺及笄礼,什么想听徽音奏曲,都是他为了说出那句话的前奏罢了。
他想要迎娶西楚的公主,这就是薛连衡所有的目的。
徽音对薛连衡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在一瞬间化为虚无。
这也许就是大越人吧,他们总是能够心安理得的去娶一个未曾相识,甚至素未谋面的女子,并与之共度一生。
可汗见徽音的表情落寞,自然也知道她的心思。她心里本就喜欢着朝风,对大越人也没什么好感,薛连衡如此唐突,怕是无法得到徽音的心的。
可汗想着,遂道:“你们大越人对于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在我们西楚,讲究的是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薛连衡微微一笑,道:“本王以大约清河郡王的身份,想要求娶西楚的徽音公主。望可汗考虑。”
他到底不是寻常人,一句话就说的分明,他向徽音求亲,不仅仅他和徽音的事情,而是两国的联姻,甚至可以说,是要求徽音嫁到大越和亲。
徽音虽有些骄纵,但也知晓这是国事,不容她多嘴,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相信父汗会为她周旋。
可是薛连衡的态度根本不容回绝,此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
可汗想了想道:“那么,过几日,本汗会给郡王答复。”
“我们没有拒绝大越的理由了。”灵乐宫中,大阏氏对徽音道。
徽音气愤地看着她的母亲,“我不爱他,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两国联姻,从来就不是什么情啊爱啊可以决定的。”大阏氏一脸肃然,“你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样子。”
徽音怒道:“这个什么公主,谁愿意当谁当去,反正我是不愿意了。”
“你以为这种事情是你可以说了算的吗?”大阏氏厉声指责了一句,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徽音,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要你学习中原的礼法吗?”
“因为西楚依靠着大越,大越是泱泱大国,而西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族。”徽音回答着,又问:“可是大越不是每年冬季都会送贺礼给我们吗?大越或许并没有看不起我们,我们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放在这么低的位置,什么都要学着大越,尊崇着大越?”
“等你到了大越,你就会明白西楚是一个多么小的国家了。”大阏氏道。
“我不会去大越,我也不想知道大越是什么样。”徽音闷声道。
“你必须去,这是你身为公主的责任。”
徽音低下头去,没有答话。
“我们没有拒绝大越的理由,你父汗说要留几天考虑,只是给你一点时间想想清楚,你就不要让他太为难了。”大阏氏道,说着,她望了徽音一眼,转身离开了灵乐宫。
大阏氏在灵乐宫外,看到了等候着的朝风。他想来是昨天夜里就得到了消息,却因为宫禁,到了此时的清晨才得以进宫,眉眼间满是疲累。
大阏氏才没心思关心他的心情,她看了朝风一眼,淡淡地道:“你去劝劝她吧。”
“大阏氏……”朝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这个女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冷漠如斯的。
“你能劝好她的,不是吗?”大阏氏看着朝风。
“我不能……”朝风缓缓地道。
大阏氏却一口打断他,掷地有声地道:“那你就不配为西楚的大将军。”
原来,这就是大阏氏一直期盼着的机会吧。
他们都不明白,徽音已经是西楚最尊贵的公主了,她的一手箜篌亦是举世无双。一个荣宠至极又颇具才情的女孩子,为什么还要学习那么多复杂的规矩,不停地学习礼乐,永无止境地训练琴棋书画。
以前,他们只是隐隐地觉得,大阏氏对公主有着别样的期望。她期盼着她去拥有更好的人生。
而他们都以为,徽音已经拥有了最好的人生。
直到如今,她的生命轨迹发生了改变。
她将要被嫁于大越的皇子。
如果薛连衡能够继承帝位,那么以后,贺兰徽音就会成为大越的皇后,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而如果是太子赢了,那么徽音就会回到西楚,而太子也会按照先前的秘密承诺将边境十城赠予西楚。有了边境十城,西楚就有了最肥沃的土地和粮食,再也不用到大越去争抢什么。
因此,不论这场皇储争斗的结果是什么,西楚都会是获利者。
而徽音,作为西楚的下一任王者,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大阏氏为她选择的道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么,是西楚名垂千古的王者。
她的野心很大,也谋划很充分。可她却是将自己的野心加诸在他人的身上。她所期盼着的,徽音的人生,与徽音自己想象的、期盼的,截然不同。
或许,这就是一个公主所要承受的人生吧。
朝风想着,步入了灵乐宫。徽音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动作也没有。
朝风也没有说话,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熟悉灵乐宫中的每一处布置,熟悉得如同是他自己的家。甚至,他一直以为他即将要从这座宫殿中迎娶他最爱的女子。
然而,这仅仅只是他以为罢了。
“你来了。”徽音忽然开口道。
“嗯。”朝风应了一声。
见徽音没有说话。他又道:“大阏氏让我来劝你。”
朝风没有往下说,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劝她。
他怎么会劝她呢。
“朝风哥哥,我不想做西楚的公主了。”徽音道,“如果我不是西楚的公主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的。”他说。
“那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天祝城,去哪里都好。天地辽阔,总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不是吗?”徽音道。
徽音没有转过头来,她望着窗棂外面的天色,湛蓝的天际上,偶尔有大鹰飞过草原。朝风看着她,看着她纯澈的、期待着的目光,淡淡地问:“可是我们走了,西楚怎么办?”
西楚有父汗,有母亲,就够了。西楚会很好的,即使没有她这个没用的公主。
徽音这样想着,却没有说话。她知道,她在想的,是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如果她离开天祝城,她就会成为一个逃婚的公主,她会让西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在薛连衡说出“本王以大约清河郡王的身份,想要求娶西楚的徽音公主。望帝君考虑。”这句话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唯一能够拯救她、为她做主的人就是她的父汗和母亲,可是他们并没有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