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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京,北京!

1.

火车开进北京城这天是立夏。说是立夏,风还是春天的风。北京的春风全国闻名。在北京,春风不叫春风,叫沙尘暴。

潜潜一下火车就被首都雄壮的沙尘暴给吹迷了眼。在火车站外的大广场上,她连箱子都不用推,风刮着她的箱子跑。为了不让箱子跑丢,她还得跟在后头追,像在追一条没拴好的狗。

好不容易拖着箱子挤上了公交车,潜潜又被这乌央乌央的人群给惊着了。一车厢的人都被挤成了沙丁鱼,每条沙丁鱼都在抱怨这鬼天气,抱怨的声音南腔北调,哪儿都有。潜潜想,这么大的沙尘都挡不住人们四面八方地涌进这北京城,天要是稍微晴朗些,北京城还不给人挤坍了?

潜潜十八岁,别人问她打哪儿来,她都说湄洲岛。

湄洲岛听上去很无邪,比说来自哪个村、哪个镇更说得出口。镇往上的那个市是说不得的,那个市自从出了几个坑蒙拐骗的人,在全国各地开了几家收费巨贵却治不好病的医院后,名声就不大好。从此潜潜自我介绍时决不提那个市的名字,镇和村当然也不提,只说自己是湄洲岛的。反正从他们村坐船到湄洲岛也就十几分钟。

潜潜到北京是来考电影学院的。也不是她要考,是她的闺蜜蓉蓉要考。蓉蓉做梦都想当明星,又不敢一个人闯北京,就拉上潜潜。蓉蓉说潜潜长得不要太好看,考上的希望比她大。为了能考上,蓉蓉借了钱去割双眼皮,纹眉,本来还打算削下巴,垫鼻子,被潜潜给劝住了。蓉蓉还拉着潜潜一起苦苦研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可昏天黑地忙了几个月后,两人还是都没考上。

没考上潜潜也不想回老家,在表兄家继续住着。

表兄家在南五环。表兄每个月给老婆交工资的时候多放五百,说是潜潜交的房租,私下里他只收潜潜两百。

蓉蓉说:“两百也是在坑你。你还替他们倒垃圾,洗碗,买电蚊香,通下水道,干着小保姆的活儿不挣一分钱,倒要付他们钱。”

潜潜说:“我毕竟占他们一间房。”蓉蓉翻个白眼,“什么房呀?八平米的尾房,本来就是个保姆房。”

蓉蓉很快给潜潜介绍了一个挣钱的活儿,包吃、包住,就是要照顾一个脑子不大清楚的八十几岁的老头。蓉蓉说:“这是个美差,那房子有一百平,老头只住二十平,剩下八十平都是你的,你管他一日三餐就行。老头的儿子一个礼拜来一次,不挑你毛病,还大包小包地把冰箱塞满。老头能吃得了多少呀,是不是?”蓉蓉撺掇潜潜。

潜潜说:“你自己怎么不去?”

蓉蓉鬼笑一下,说:“我有工作了。”

蓉蓉的工作是在酒吧卖啤酒,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就能挣好几百。照顾老头的工作是酒吧的老板娘介绍的,老头的儿子是老板娘的老相好。

潜潜说她要考虑考虑。

蓉蓉把潜潜带到自己上班的酒吧,给潜潜倒了一杯气泡水,说:“你就在这儿考虑吧,快点考虑,迟了,这肥差就是别人的了。”

潜潜觉得这肥差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个像样的住处。

表兄家她是住得太没滋味了。表兄是个货车司机,常不在家,走南闯北惯了,浪里浪荡,不大懂得体恤老婆。表嫂没工作,在家带孩子,织毛衣,看电视,整天牢牢骚骚,摔摔打打,一百样不称心。

潜潜也不想天天看表嫂那张怨妇脸,可她更不想回老家。

她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从前条件差的时候,兄妹三人挤一张上下铺,一开始是她跟弟弟挤下铺,哥哥睡上铺。到她十三岁来月经了,妈让她自己睡上铺,让两兄弟挤下铺。

可毕竟还是不方便,光闻那一屋子大男生的脚气汗气就够受了,天一热两兄弟还整天光膀子。她心思细,夏天连睡裙都不敢穿,每次爬到上铺去都像猴一样蹿得飞快。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上高中,家里盖了新房,她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

但很快,哥娶妻了,一连生了俩孩子,看样子还准备生第三个。弟也处了女朋友。妈早就暗示过,等弟结婚,就让她把那间大点的房间让出来给弟做婚房。将来哥哥弟弟的孩子大了也要有自己的房间。妈还说,女孩子家,过两年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

潜潜不服,说不公平,这是封建老思想。

妈说,几千年女人都这么过来的,老思想有老思想的道理。

潜潜说不过妈,更别指望拗得过爸,哥和弟一结婚也都只会向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潜潜知道,那个家早晚没她的立足之地。

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蓉蓉把两个男人带到潜潜那一桌,说都是朋友。男人里跟蓉蓉比较亲密的那个是个瘦高个。多高?大概有一米九。多瘦?瘦得让人怀疑他吸毒。脸色也像吸毒的脸色。这脸色将他常年昼伏夜出和住地下室的底细昭告了天下。潜潜觉得,这么高,倒宁可是个胖子,也别这么瘦。这么又高又瘦,脸色惨白,瘆人。

瘦高白真名叫什么潜潜没记住,只记得大家都叫他“豆芽”。豆芽还有更瘆人的,一开口就翘着大拇指乱比划,他的大拇指留着长指甲,指甲又厚又黄,令人倒胃;头发也留得比女人长,却稀疏,在脑后扎成一根细细的小辫。豆芽身上什么都细,细长胳膊、细长腿,眼睛细得只剩两条缝。豆芽说起话来,三句离不开别人家的亲戚,你大爷,他大爷,他娘的,他奶奶的,他祖宗的……

豆芽说自己是个音乐家,作曲,也写诗。潜潜看他只点最便宜的酒,就知道,没事儿干也挣不到钱的人都喜欢自封一个什么家。

豆芽点酒寒酸,牛仔裤皮带上却别着个款式挺新的手机。蓉蓉见潜潜老看那手机,便凑到潜潜耳边悄声笑道:“上当了吧?那才不是手机,那是手机的遗体。”

“啊?”潜潜唬了一跳。

“坏掉的手机,打不了电话的,他花八十五块钱从地摊上买的,装门面来的。”

“这……”潜潜只觉得豆芽的瘆人之处又多了一份。

蓉蓉从酒吧下班后,豆芽和他的同伙邀请蓉蓉和潜潜一起去他们新街口的家玩。所谓他们的家,就是地下室,蚁穴一样。下了漆黑的楼洞,顺着曲里拐弯的道儿走,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门,刷了清一色的绿漆,像恐怖电影里的秘密实验室。

就在潜潜觉得自己快要迷失在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时,豆芽停了下来,打开了一扇门。走进去,里面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间,只放了一张床、一桌一椅,地上铺的是泡沫塑料拼版地垫。房间只有一扇窗,大半埋在地下,透过窗子的上方能看见路面和自行车轮胎。屋里的水泥墙根一溜排着两箱方便面和几十只空啤酒瓶。

豆芽的那个同伙住的是隔壁那间,那房间跟豆芽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潜潜脱口而出,说这地方有点像监狱。豆芽说:“人监狱还白住不要钱呢,这破地儿每月要他娘的三百块租金,条件还不如人监狱呢。”潜潜觉得这地方就没有任何条件可言,所谓的房间就是个毛呸水泥格子间。

蓉蓉想上厕所,叫潜潜陪她去。去厕所要出了房间走好远,还是顺着曲里拐弯的走廊走,走一分多钟才能到。厕所的灯坏了,也没热水,五个蹲坑供上百间屋子的人使用,经常排队。五个水龙头里有两个是坏的。垃圾桶里的纸巾都满出来了,用过的卫生巾就那么寡廉鲜耻地丢在地上,公然展示给陌生的眼睛。

潜潜听说北京有几百万的流动人口,她曾奇怪一座城市怎么能容纳如此数目庞大的没有稳定工作的外来者。这下她可算明白了这几百万人都藏在哪儿了。原来在正规的北京城的底下还有一个不太正规的北京城,肮脏、混乱、蛇鼠混杂,却生机勃勃,用最低廉的方式养活着几百万条顽强的生命,她自己也是这几百万分之一啊。

豆芽开啤酒,泡方便面,招待同伴和两位女客。接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一把吉他,开始弹唱他自己创作的歌曲。潜潜不懂音乐,只觉得旋律幽暗晦涩,歌词也听不清,只听清一句“哦,我的姑娘,哦,我的姑娘啊……”反反复复好多次。豆芽唱的时候皱着眉,似乎很痛苦很受罪,他手里的吉他比他更痛苦更受罪。但潜潜和蓉蓉还是装作很欣赏的样子,一直静静听着,让豆芽过足音乐家的瘾。

一曲终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蓉蓉带头鼓起掌来,说豆芽以后准能出唱片。豆芽用鼻子笑了笑,好像在说“谁稀罕出唱片”。他把吉他一扔,拿出两副扑克牌来,说斗地主。

潜潜这时说,她得回去了。蓉蓉却说自己还没玩够呢,让潜潜留下陪她。潜潜坚持要先走,蓉蓉只好送她到路边坐车。

上车前,潜潜问蓉蓉,是不是打算留在这儿过夜。

蓉蓉望一眼天,“那你以为呢?”

潜潜沉默。

蓉蓉又说:“你怎么跟没开窍似的?那另一个本来是留给你的。”

啊?什么另一个?另一个什么?潜潜懵懂。

“另一个男人啊。”蓉蓉笑。

“哦。”潜潜明白了。

潜潜问蓉蓉,喜欢豆芽什么。

蓉蓉答非所问,“他在北京混了十多年了。”顿了顿又说,“他应该挺喜欢我的。”

可是……长得也太吓人了。潜潜没说出口。

蓉蓉看懂了潜潜没说出口的话,道:“不矮不秃也不胖,还想怎样?”

可能因为老家那边的男人多数都矮,蓉蓉特别在意男人的身高,特别经不住高个子的男人追她,哪怕对方并没有真的追她,哪怕对方除了身高一无是处,她也跟捡了宝贝一样。

回去的路上,潜潜琢磨着蓉蓉原先的安排:另一个是留给她的。这是替她找男朋友吗?还是替她找住的地方?

潜潜虽是从小地方来的,却也明白大地方的男女是有这样的:碰见了就上床,上完床可以谁也不认识谁,也可以同居过日子。但上床也好,同居过日子也好,都不会让他们更爱对方一点。

自己可以吗?潜潜想,和那个男人?她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个画家(当然也是自封的),戴副黑框眼镜,有点阴郁,头发虽不至于长到要扎辫子,但从背后看也是雌雄难分。潜潜猜这些住地下室的艺术家们留长发主要是为了省下理发钱。

不要,潜潜对自己说,就算不是长头发的阴郁画家,就算是个阳光少年她也不要,因为她讨厌露水姻缘,她要全套的爱情。

潜潜这天夜里回到表兄家的时候,发现门厅的灯不亮了。灯泡坏了,没人换,或说没人愿意出钱换。她在黑暗中锁上门,脱下皮鞋,却找不到拖鞋,脚趾头撞在一把椅子上,疼得她差点叫出来。

她摸黑走到卫生间,开了灯,用那个蹲坑解手,冲水的时候却发现水出奇地小。打开水箱盖子一看,水箱里被人搁进去一块砖头,显然是表嫂弄的,为了省水。潜潜看着那块砖头愣了好几秒,又觉得脚趾头疼得钻心,低头一看,大脚趾都紫了。

潜潜在这一刻决定拿下那桩肥差。

表兄家是住不下去了,不拿下那桩肥差,她就得跟那个名字长相都想不起来的阴郁画家到地下室“露水姻缘”去了。

潜潜于是带着来时的行李箱,搬进了老头家。

老头生活基本能自理,就是脑子有点不清楚,老管潜潜叫别人,那些女性名字一天一换,天天不重样,估计都是老头几十年来的各种相好。潜潜不去理他,只管做三餐,搞卫生。

老头的儿子,一个长相喜庆的中年胖子,每周来一趟,把冰箱塞满,让潜潜吃,吃,尽管吃。潜潜老实,除了三餐,从来不多吃东家什么。最后那些酸奶和水果都快放过期、放烂了,她才去吃。

头两个礼拜一切安好,到了第三个礼拜,有一天,老头在潜潜扶他去厕所的时候突然抱住了潜潜猛亲。

潜潜给老头的儿子打电话。老头的儿子马上来了,求潜潜私了。他说,也就是被抱了、摸了、亲了,又没有实际损失。八十几岁的人了,想实际也实际不了啊,老头儿子说着笑了一下。潜潜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虎着一张节烈的脸。老头儿子讪讪的,脸上肥厚的肉吃力地推动着那个笑。他把一个信封搁到桌上,说这是五千块钱,私了不私了,就听潜潜一句话了,实在要报警,也行,电话在这里,号码是110。他说着,把手机也搁到了桌上,推到潜潜面前。那副爱谁谁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为老头的咸猪手买单了。

潜潜心动了。五千块,是她两个半月的工资。

这是第一次,她可以自己拥有这么大一笔钱!

五秒钟后,潜潜同意了私了。

再说不私了又能怎么办?潜潜自我宽慰道,老头这么大岁数了,脑子又糊涂,警察不见得会抓他去坐牢。

老头家潜潜是不会再干下去了。老头儿子看潜潜老实、干净,做事又勤快,就给她介绍了另外一户人家,他一个朋友家里也正缺小保姆。这就到了潜潜拿着老头儿子的名片来到东方维也纳的这天。

2.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洋的东西莫名其妙就高人一等,哪怕只是沾个西洋名字。饭馆叫彼得餐厅,歌厅叫梦巴黎,幼儿园叫维多利亚幼儿园,小区叫东方维也纳。

东方维也纳在五环外,公交没有直达的,潜潜忍痛打车来的,行李也带来了。潜潜想,人家要是不要她,她是舍不得再打车回去的。再说她也没地方回去了,如果回表兄家,从北五环到南五环,打车钱都够她买火车票回老家了。

老家潜潜是绝对不回去的。高一的时候她就知道,读完高中就算读到头了。父亲喝高的时候也扯着嗓门说过:“往上读呀,你兄弟有的,都不会少了你。只要你考得上,读到博士我也供你读。”

父亲总夸海口要供这个读,供那个读,可惜兄姐弟三人,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哥哥高中没毕业就开始在家里的小店帮忙了,很快接替父亲当起了一家之主,天天开辆小面包车进货出货忙个不停。有了老婆孩子后,皮肤也黑了,嗓门也粗了,烟也抽起来了,金链子也戴起来了,腰上别个BB机,手里拿个大哥大,二十出头已是一副油腻腻的老男人模样。至于弟弟,正读高二,书读得吃力,女朋友倒换了好几个,现在的这个有点要结婚的意思,三天两头往家里来。母亲说,干脆高中毕业先把孩子生了,岁数够了再领证。母亲还有一层意思,啥时候生到男孩啥时候领证呗。哥哥的老婆就是,头胎生的是女儿,气都没吭一声,二胎生下儿子之后才扬眉吐气地跟哥哥领了证,摆了酒。至于潜潜自己,门门功课混个及格,总算混到高中毕业,接着就跟蓉蓉来了北京。

蓉蓉说她们高中有个比她们大两届的学姐考上了中央美院,后来找了个挺靠谱的男朋友,是个导演,拍的片没在影院上映过,却在欧洲某个电影节上拿了奖。在这个男朋友之前,她还交过一些不太靠谱的男朋友。她让他们给她买各种东西,都是些死贵死贵她也不需要的东西。交了导演男朋友之后,她说她来北京来值了。

就是这个学姐给了蓉蓉来北京的念头。不仅要来,也要来得值。

潜潜的梦想不是考电影学院。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但不是演戏的材料。她的梦想是留在北京工作,最好能嫁个北京男人。但她知道,这种事可遇不可求,难度不亚于中彩票。于是她有一份更现实的打算——好好赚钱。她的目标是三十万。赚够三十万,就回老家给自己买个房。如果赚得更多,就去福州或厦门买。

蓉蓉知道潜潜的心思,说她笨,女人自己赚什么钱呀,找个男人靠呀,女人自己钻到钱眼里,就不美了。

可是潜潜想,凭什么男人钻到钱眼里就是有志气,有上进心,凭什么女人钻到钱眼里就不美了?

喜欢钱有什么错?随便见个亲戚朋友,人家张口就问,你现在赚多少钱?你爸赚多少钱?你妈多少钱?你哥多少钱?你家房子多少钱?车多少钱?你手里要是碰巧拿着个相机、手机、BB机,他一准还问,你这相机多钱?手机多钱?BB机多钱?

当今社会,什么都需要钱,除了削尖脑袋赚钱、赚钱、赚钱,还有别的活路吗?

3.

踏进东方维也纳的时候,潜潜给震呆了。她没出过国,没见过维也纳,她连维也纳在哪儿都不知道。但她猜真正的维也纳就是眼前这副模样:一幢幢独栋别墅都是欧式风格,绿地环绕,家家户户门前都有花园、车库、泳池、秋千,外国电影里的有钱人就住这样的房子。

然而高档的地方总难免有些欺负人的架势。两名保安盘问了潜潜好一阵才给她放行。据说这片社区住了好些名人、要员,保安得负责拦下那些麻烦的追星族和不怀好意的记者。过了岗亭,潜潜又拖着箱子走了好久,才按照门牌号码找到了相应的房子。房子高四层,米黄色的外墙,漆黑的铁栅栏围起一个宽敞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草坪,有凉亭,有摇椅,房子后头还有个花园,种着山楂树和柿子树。

潜潜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虚掩的黑铁门,走进这个显得有些莫测的院子。她小心地踏上房子前的台阶,一步一数,一共七格。终于站定后,她抬手要敲那扇对开的木质大门,又看见门旁边的电铃,马上停住要敲门的手,去按那电铃。铃响了两遍,没人应声,潜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从小区门口一路走进来,走了十多分钟,天太热,脚都肿得比凉鞋大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趾头。

门突然开了。潜潜抬起头,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可能五十多,面容温和,梳了个清爽的盘头。潜潜恭敬地鞠躬,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由。女人说:“你换双拖鞋跟我来。”

潜潜在门厅处放下行李,脱下凉鞋,一看自己的脚给晒成了一道道。太阳毒,把凉鞋带子的花纹都印到了她脚背上,她连忙把脚藏进拖鞋里。拖鞋是白色的、纯棉的、厚厚软软的,看起来是崭新的。潜潜又缩了缩脚趾头,生怕把拖鞋弄脏了似的。

后来潜潜才知道,开门的这个女人也是个佣人,姓庄,大家都叫她庄阿姨。庄阿姨领潜潜进了偏厅,偏厅看上去是个饭厅,一张长桌能开十个人的饭。桌椅都是欧式的,白色,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玻璃花瓶,里面盛着清水,插着鲜花,鲜花像是刚采的,粉的、白的芍药,素洁而典雅,花瓣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

庄阿姨给潜潜倒了杯水,就上楼去请主人。潜潜拘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一模面前的玻璃杯。杯子极薄,像西餐厅里用的那种。潜潜没吃过西餐,但她想象西餐厅里用的杯子就是这样的。她喝一口水,温的,口感刚好,带点柠檬的清香。她觉得这座房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舒适。

客厅里很静,能听到什么地方有一只大座钟嗒嗒走动着。潜潜往正厅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大圈真皮沙发上空无一人,沙发的周围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一盏华丽的枝形水晶灯悬垂在空空的大厅正中。这里看上去不像一个家,倒像一间富丽堂皇的宴会厅。

潜潜把目光收回,又观察起这个偏厅,忽然发现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全家福,正中间坐着一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女人,她的身旁身后站着两男一女。后来潜潜知道,照片是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里的人就是老太太严爱芬和她的三个子女。

老太太严爱芬的丈夫叫李靖东,是个烈士,六五年牺牲的。严爱芬独自拉扯三个儿女长大。老大是女儿,叫李慎言。老二老三都是男孩,李慎行、李慎止。这个东方维也纳别墅,其实是老二李慎行的家。

李慎行在南方参军的时候,认识了后来的太太,沈清华。沈清华是部队文工团的干事。他们婚后生了个儿子,叫李昂。李昂上小学那年,一家人跟着李慎行的工作调动回了北京。

怎么会需要潜潜来这个家当小保姆呢?还得从起老太太的大女儿李慎言突发脑中风撒手人寰说起。

慎言以前在中学教书,退休后住在紫竹院,一边照顾老母亲,一边帮女儿带女儿。慎言的女儿乔虹,大学没毕业就跟一个台湾同学怀了孩子,一毕业就生了个女儿,两人随即结了婚。结婚没两年,又离了,女儿依达归乔虹。乔虹带了半年孩子,觉得自己要疯了,找了门道跑澳洲留学去了,把女儿丢给了自己的母亲。

慎言中风去世后,老太太很自责,怪自己脾气倔,不肯请保姆,让女儿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五十出头就走了。“她就是累坏的,操心操坏的。”老太太哭了一个月。然而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李家二子慎行出于责任,把老母亲和侄孙女接到了自己的别墅来住。

李家原先用着一个煮饭洗衣的佣人,就是庄阿姨。老太太和小依达搬来后,就得再请一个带孩子和照顾老人的小保姆。陆陆续续也换过几个了,老太太总不满意,有偷懒的,有手脚不干净的,有对小依达缺乏耐心偷偷打骂的。被赶走的小保姆个个都叫冤枉,究竟冤不冤枉没人搞得清。老太太听说过许多小保姆的罪行,什么给小孩吃安眠药,什么勾引男主人,什么往女主人的茶里下毒,拿女主人的牙刷刷马桶。所以她宁可错杀一千个好人,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潜潜来报到的前一天,李家刚刚辞退了第五任小保姆,据说这次辞退的原因是老太太嫌那小保姆胸脯太大,骚气哄哄。

4.

庄阿姨扶着老太太下楼来,一家之主要亲自面试这第六任小保姆。

初打照面,潜潜心里就直打鼓。老太太坐在那里,身板挺直,仪容严肃,不凶,但有股威慑力,像妇联主任,不,像清宫戏里的老佛爷,口气也是老佛爷的口气。

“你,多大了?”

潜潜嗫嚅道:“我十八。”

“大点儿声。”

潜潜只好提高嗓音又说了一遍:“我十八。”

“又不是做贼,没得这般鬼祟。”

老太太看一眼潜潜,又看一眼手上的身份证。身份证已由庄阿姨验过,才递到老太太手上。

“十八就出来做事,没上中学啊?”

“高中毕业了。”

“高中毕业?”

“是,我爸妈没让我上幼儿园,六岁直接上的小学,比别人早。”

老太太又抬头看一眼潜潜。潜潜一张脸蛋白里透红,皮肤嫩得几乎半透明,眸子一垂,长长的眼睫毛还微微翘着。

老太太又看回身份证,不信似的。

潜潜知道,身份证上的自己不如真人好看,比真人差远了。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看上去也疑点颇多。至少,那地方的人鲜有她这样白皙的肤色、秀气的五官。

“这照片,是你么?”老太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是我是我。”潜潜急急辩白道,“照片没照好,照相的地方光线不好,显得皮肤特别黄,而且我前一天晚上没睡好,眼没睁开,显得特别没精神……”潜潜说着,却忽然发现老太太正用一种嫌弃的眼光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啰里啰嗦的解释似乎很多余,老太太刚才那句话也许并不是一句疑问句。于是她停了下来,怯怯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不言语,静了片刻,才又来一句:“来北京多久了?”

“三……四个月了。”

“做了四个月的小保姆?”

“也不是,一开始想读书来着。”

“读书?读什么书?”

“就是想考来着……”潜潜羞于提及自己曾有过想考电影学院的梦想,更羞于承认梦想破碎了,只好含糊其辞道,“但也没考成,所以就想踏踏实实做点工,挣点钱。”

“做点工,挣点钱,那上一家为什么做做就不做了?”

“因为……”潜潜拿不准该不该说实话,照理她拿了封口费就不该再提老头那不光彩的事了,可不说实话说什么?总不能说是她自己做错事,被东家辞退了。慌乱间,她求救般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庄阿姨,略意外地,庄阿姨给了她一个善意的、鼓励的眼神。这个眼神日后被潜潜无数次地忆起。正是这个眼神,在关键时刻救了她,让她鼓起勇气说了下面这番话:“因为,我是个本分人,我只想清清爽爽地干活、挣钱,自食其力,不想沾染不该沾染的东西。上个东家对我是挺好的,也很满意我的工作,但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就不得不走了。这是对我东家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事后潜潜都佩服自己,怎会一口气说出那样一番正义凛然的话。

老太太对她的话没有任何评价,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身份证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身份证,没说一句话,懒懒地挥了挥手。

潜潜看不懂这个手势。啥意思?扇风?不满意?请她快滚?却见庄阿姨对她微笑起来,轻声道:“你跟我来吧。”

后来潜潜才明白,这就是老太太留下她了,不情不愿、牢牢骚骚地留下的,那不耐烦的两下挥手就是老太太的牢骚。

说好了,试用期一个月,不满意可以随时请她走路。

这对潜潜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几乎是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了,先是跟在庄阿姨后头打下手。她不多嘴,什么也不问,却用心留意着庄阿姨使用电饭锅和微波炉时分别按了哪几个按钮、洗碗擦桌分别用的哪块抹布,全部记在心上。当晚吃过饭,潜潜已能在厨房独当一面,做事像模像样,俨然已是熟练工。

严爱芬却不怎么痛快,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远远审视着潜潜忙进忙出的背影。那是很女人的一个背影,连她一个七十岁的老太都觉得那背影有看头,过于有看头了,有点婊里婊气了。于是她又忍不住开始在心里细数天下小保姆常犯的罪行。她把那些容易犯罪的特质一一往潜潜身上套,越看越觉得可疑。

沈清华在一旁悄声说:“妈,您要是不满意,回了她得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哪儿那么容易找着好的呢?现在的年轻姑娘,个个好吃懒做,谁愿意干体力活啊?保姆是越来越难找咯。”

清华笑了,“要我说,这个也挑不出大毛病,又是老陈那边介绍过来的,他看人一向挺准,您就放宽心吧。”

老太太撇撇嘴角,“是啊,表面上看是没啥毛病,就凑合着先用起来吧。”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但一个小保姆,生得这么好看,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清华知道老太太的脾气,笑着随意附和了一声,也没多想。等她见证这句话成真,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是要到一年多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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