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两人又回到了烟雪桥。黄泉的时间流逝比人间要慢,进黄泉的时候是夜晚,现在天也只是亮了一点点。烟雪桥的阴气还是一样的重,烟的源头处,子桑越烧的化阴符已经变成了灰。
“呼,回来了……”张忱翊长出一口气,靠着树赶紧歇歇,生怕一会儿又掉回黄泉一样。子桑越则把化阴符的灰埋进雪里,一点不剩。
“闷蛋,在化阴符上写字是从黄泉里召物吧,为什么风华没有出来,反倒是你下去了?”
子桑越沉默了一下,说:“我写的不是风华的名字。”
“不是因为你写的不是风华的名字,而是因为风华根本没在黄泉吧。”
“……”
“在渡海,是风华的残魂在保护你,你才能撑到我找到你,这你是知道的。”
“……是。”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真正的风华只剩了缚灵石里的一点残魂,他一直陪着你,一直没有死。但是现在,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子桑越看着蓝色的流苏带上风吹来的雪点,看着原来还会偶尔发亮的缚灵石一片死气,说不出话。
张忱翊拿出绿色蓝色的两块石头,拍了拍子桑越,递给了他。
“想他的话就看看他,好了,回去歇歇吧,你也怪累的。”
“其实我只是想再见见他,见到一个全新的他,而不是六年前的那个他,多谢。”子桑越拿过石头离开了,张忱翊靠着树,看着子桑越渐行渐远的身影,感慨万千。
待子桑越彻底离开,化阴符的阴气已经散了。
“连黄泉都敢下,真是疯了。”
“不过能被闷蛋喜欢真好,能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是吧,风华?”
呼的一声,烟雪桥又起风了。张忱翊拍了拍身上的雪,拿出匕首开始挖树根。刨开雪堆,树根旁是红黑的泥土。越往下挖,树上的梅花掉得越多。当彻底挖开一个圈的时候,张忱翊发现这棵梅树根很浅,它是直直地插在土里面的,丝毫没有没有根系的延伸。
张忱翊在根旁留了些土保树不倒,继续继续向下挖,过了约摸一炷香,匕首亮起了光。铛的一声,硬物碰撞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忱翊一挖,发现了一张木琴。
再回过头去看,木琴的位置就在梅树根的正下方。
张忱翊把琴拿出来一看:长长的鸩木琴身,七根琴弦几近透明,琴头微翘,做成了九尾模样,弦旁是盛放的桂纹,花中还有两个刻字,字迹娟秀漂亮。
千诚。
“果然树底下有东西。”张忱翊把土埋了回去,抱着琴端详。琴很凉,放在手里好像要吸走所有的温度。他拨弄一下,琴声低沉厚重,像深山寺庙的钟。
张忱翊回居安阁睡了一觉,然后拿着琴去了正阳殿。
一觉没睡多久,醒来天还没亮,本以为殿里应该还没人,结果推开门,迎面便碰上了大师兄子桑溪。
“师兄。”
子桑溪嗯了一声,然后快步去了居安阁。
张忱翊走进去一看,夏明德气得吹胡子瞪眼,夏鸢低着头挨训,子桑霖板着脸,神色严肃。
“你作为越儿好友明知他要以身犯险却隐瞒不报,还帮他去找轮回草!你昏了头了你!”夏明德怒斥夏鸢,声音震耳欲聋,手杖敲得震天响,闹得张忱翊耳朵一阵嗡鸣。
“既然子桑想,我就帮他,我觉得我没错。”
“你没错?!”夏明德火蹭一下就上来了,“你是不知道黄泉是什么地方!活人下去了就是凶多吉少,你这是送越儿去死!”
“那我也不能看着子桑每天浑浑噩噩!”夏鸢也急了:“爹,你不是没见过子桑这几年的样,你看着他每天晚上噩梦不断连睡觉都是奢求你就不难受吗?他那么想复活风华,我帮他一把又有何不可!”
“胡闹,你简直是胡闹!生死有度岂是凡人说改就改的!再说梦魇蝶子桑霖消不掉吗?噩梦缠身难道不是越儿咎由自取?!”夏明德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越儿啊越儿,为了一个死人萎靡不振就够丢人的了,现在还要拉上周围的人,真是胡闹!”
“爹!”
“您这话未免过分了,”张忱翊上前一步,“子桑越没想拉上任何人,况且我认为子桑越并不是为了逝者萎靡不振,您如此评价,有失偏颇。”
“黄口小儿,我训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
“子桑越曾经和风华做过约定,必坦诚相待生死与共,子桑越做到了,他没有错。”
“没错?”夏明德怒喝:“寻死觅活还有个什么样子!”
“信守诺言没错,越儿错在无视门规隐瞒长辈,和同门串通一气以身犯险。”一直坐着的子桑霖开口了,此时,子桑溪也带着子桑越回来了。
“子桑越,跪下。”
张忱翊转过身,看着一脸憔悴的子桑越,说不出话来。子桑越一身单薄白衣,连发冠都摘了换成了白色的发带。剑也没有带,除了腰间的缚灵石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好像一身孝服,宛若在给谁祭奠。
“穿成这样来正阳殿成何体统,你是在给谁披麻戴孝!”夏明德彻底爆发,手里的拐杖直接朝着子桑越扔过去了,子桑溪眼疾手快挡下,走到夏明德身边,把手杖还给了夏明德:“夏前辈还是不要动气。”
“弟子深知私藏化阴符和禁书触犯门规,隐瞒长辈、牵连同门有悖德理,赴往黄泉是弟子妄下决断,种种当罚,弟子毫无怨言。方才夏前辈所说,弟子也并无反驳。”
为一个死人萎靡不振,真是丢人。
“弟子认罪从来都是穿着道袍来,你今天这般衣着,莫非是想离开南山?”子桑霖的眼神难以言喻,语气也带了很浓的无奈。
“南山弟子当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如今弟子仍难放执念,一心寻得故友踪迹,是取舍失当,毫无决断之力,故弟子今日已将南山之物悉数交予师兄,罚过后,弟子便离开南山。”
“子桑越你疯了吧!”张忱翊也难以置信:“我把你从黄泉救出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副德行的,你现在说走就走,想过我和师姐吗?”
“你小子也跟着去了?”夏明德问。
“是,去了。”
“真是管不住了。”夏明德冷笑一声:“你手里的琴是什么琴,知道吗?”
“张千诚的琴而已。”
“而已?”
“把琴给我,你的事一会儿再说。”子桑霖拿过千诚琴,看了一眼子桑越:“既不打算做我南山弟子,罚也不必了,你可以走了。”
“长老!”夏鸢急切道:“长老您罚他吧,您罚得越狠越好,别让他走!”
“先是帮着隐瞒,刚才还和父辈犟嘴,你也得挨罚,跪下。”
夏鸢噗通一声跪下了。
“长老,您罚吧,到什么程度您能让子桑留下您就罚到什么程度!我受着!”
殿门关着,殿前已经有弟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桑霖坐在殿中央,面前跪着夏鸢和子桑越。子桑溪一言不发,夏明德怒气冲冲,张忱翊若有所思。
大殿内就这样一直尴尬着沉默,一直到天完全亮。子桑溪理了理衣服,带剑出门整训已经集合的弟子。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子桑霖也站了起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了殿门。
“弟子,见过长老!”
成百名弟子同时弯腰行礼,带钩和剑柄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一片藏蓝如海。
“南山门规末章,为何?”子桑霖问道,声音浑厚饱满,完全听不出这来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以众人之力护天下太平!”
声音整齐有力,真真是震天响。子桑越背对着众人,依旧默不作声跪着。张忱翊低下头看着他,眼神“悲悯”。
子桑霖拐杖一拄地,高声道:“子桑越,无视门规,私藏禁书,于山内焚烧化阴符,隐瞒长辈,妄下黄泉,牵连同门,当罚!今日收其剑,罚禁闭玉寒窖四月,誊抄门规千遍,罚毕,逐出南山!”
语毕,众人鸦雀无声,眼神却不断。
“夏鸢,知情不报,混淆是非,藐视父辈,禁足珊瑚阁一月,誊抄《道德经》百遍!必以之为鉴!”
子桑霖说完,拄着拐杖回了正阳殿。殿门之内,夏鸢和子桑越两个人并排跪着。阳光落到子桑越肩膀上,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凉。檀香烟雾缭绕,尘埃浮空,一清二楚。
弟子们又去练剑了,一声声齐喝传来,子桑溪站在殿外监督,却心不在焉。
“越儿……糊涂啊。”
殿门内。
“还在这跪着做什么,去玉寒窖!”
“谢长老责罚。”子桑越叩首,而后转身,迈过了门槛。
一身白衣,和海浪一般的藏蓝格格不入。眼神淡漠,除了微红的眼眶看不出任何异于平常的地方。他没有剑,手中握着缚灵石,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东南方向。
“闷蛋……”
夏明德也带着夏鸢走了。
“接下来该你了,千诚琴在哪儿找到的?”子桑霖坐了下来,放了拐杖,又成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但他的手在抖,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第一次看出“苍老”。
“烟雪桥的树底下挖出来的。”
“你是张家的人,不用我告诉你吧。”
“我想知道,我是张奕的儿子还是张泽的儿子。”
“张奕。”
“……可当年是张奕一家无人生还。”
“那是张泽的假话。”子桑霖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一本簿子:“去修炼吧,等什么时候你接下我两招我就告诉你真相,连同生死簿一起,给你。”
“生死簿!生死簿不是……”
“鸢儿拿来的。”子桑霖摆了摆手,不想张忱翊再追问:“鸢儿禀性如此,但不至于失了分寸,她帮越儿肯定是有原因的,况且轮回草也不是人间的东西,她拿到生死簿,我不奇怪。”
看来子桑霖不知道夏鸢和徐白鹭的事情?
“您说我接下您两招,是指?”
“现在是十一月,还有四个月就是南山宴,在那之前接下我两招,剩下的我依然会告诉你,好了,琴我先收着,你下去吧。”
张忱翊糊里糊涂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