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忱翊躺在床上,听着殿前弟子们的声音,心如乱麻。夏鸢被禁足,子桑越也直接去了那个玉寒窖。
四个月以后,子桑越就不是南山的人了。
“玉寒窖,听名字就很冷。”
“长老还真舍得把闷蛋赶出去。”
“四个月啊,没人陪他说话。”
张忱翊自嘲一声:“哪儿用人陪他,五六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四个月?”
“不想他了。”张忱翊打了个哈欠,想补补缺了好久的觉,可是闭上眼睛又睡不着,四个月的期限,张家的一切,奇怪的孟落,还有禁闭的子桑越,这些事都像往生花一样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让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又爬起来了,想着给子桑越拿套衣服。他走出屋子,偷偷摸摸地到了子桑越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进别人房间不道德,我上次进是迫不得已!”
可是他是新来的,自己又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大氅。
“我还是进去吧……闷蛋你可别怪我啊。”
张忱翊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来子桑越把东西都还给子桑溪,“净身出户”去关禁闭了。百般无奈之下,张忱翊只好去正阳殿找子桑溪说情。
殿外,子桑溪一直望着东南方向,心不在焉,连张忱翊来了都没看到。
“师兄?”张忱翊学着其他弟子对子桑越行礼的样子弯了个腰,子桑溪才回过神。
“这是给越儿的礼,对我不用行礼,你有事?”
“子桑越不是把东西都给你了吗,我想给他拿件衣服。”
“……”子桑溪不说话了。
“我就是担心他,”张忱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也算是过命的朋友了,想想禁闭那么冷,肯定会生病的吧。”
“禁闭要什么衣服,他的东西已经都烧了。”子桑溪转过身,不再理会张忱翊。
“那他的剑呢?”
“……”
“剑也烧了吗?”
“回炉重造。”
“……师兄,你……”
“你走吧,长老既然已下决断,你我都无法挽回,这就是越儿应该承担的后果。”
“师兄,子桑越真的……必须走吗?”
“必须。”
“他禁闭出来以后什么都没了,他怎么办,去哪儿?”
“七尺男儿,能去的地方数不胜数,能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他自己尚且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没有剑就自己做工挣钱再锻一把就是了。”
“可是剑里有剑灵的啊,算了不说剑了,师兄,我能不能找你借一件衣服?子桑越就穿了那么点就去那个玉寒窖,四个月,他肯定吃不消。”
“若是修炼十八年内力还不足以让他撑过四个月,那他也的确该走。长老罚得并不重,风寒会有,但不至于在里面丧命,你可以走了。”子桑溪不再多说,下了台阶去了弟子群里巡视,留张忱翊一个人站在殿门口不知所措。
思忖片刻,张忱翊走进了殿里去找子桑霖。子桑霖正埋头读书,头都没抬一下。
“刚才你和溪儿说的我都听到了,求我也没用,禁闭就是禁闭,没有宽松的道理。”
张忱翊当然没傻到再去求一次子桑霖。
“我不是来求您的,我是想下山去。”
子桑霖挑了挑眉,“下山?下山做什么?你要知道下了山可不是说上来就上来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更适合山下的生活。”
“越儿去关禁闭了,你无聊了?”
“也许是吧。”
“还有那么多弟子可以结交,为何觉得无聊?”
“我懒得再去交朋友了,再说人家也有自己的朋友,我插进去岂不突兀?”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那你不要张家的东西了?你下山去,四个月时间可不一定能接下我两招。”
“一定能,这个您放心。”
子桑霖叹了口气。
“去多久?”
“不会超过两个月。”
“我不会给你任何盘缠。”
“谢长老。”
子桑霖大手一挥,放张忱翊走了。子桑溪见张忱翊急匆匆跑回居安阁,也跟了上去。
“呼,一个月……”张忱翊着急忙慌开始收拾东西:“衣服,剑,玉佩,没有盘缠!啧,真麻烦。”
子桑溪敲了敲门。
“师兄是你啊,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张忱翊给子桑溪倒了杯茶,两个人坐在桌旁开始聊天。
“我要下山。”
“下山?”
“嗯,下山做工,买两件衣裳。”
子桑溪无语:“我不借给你,你为什么不找其他弟子借?”
“因为不熟啊,为了借衣服专门去认识一个人也太无聊了,况且我感觉弟子们好像都不是很喜欢子桑越。”
子桑溪点了点头:“越儿性子太孤僻了,弟子们有点怕罢了。”
“不对,他不孤僻,他只是不善言辞。”张忱翊立马反驳。
“但弟子们并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无所谓,我知道就行了。”
子桑溪笑了:“你倒是有意思。不过到了冬天长老就会给你衣服的,何必自己下山去买?”
“蜀地很潮,像大氅这种衣服肯定不会常洗,所以长老一定只会给我一件,我给子桑越穿了的话我自己也挨不住。”
“不仅有意思,还挺聪明。”
“所以师兄,子桑越的东西你真的都烧了吗?”
“烧了,但是剑我还留着。”
张忱翊松了口气:“我就说,陪了子桑越十几年的剑怎么可能真的烧掉。”
“刚才在正阳殿,我是以大师兄的身份跟你说话,所以我不能偏私。但现在我是以越儿兄长的身份跟你说话,我希望你能在南山宴上接下长老两招,然后越儿禁闭之后,你能带越儿走。”
“我肯定会带他走的。”
“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殿里那根红线吗?”
“记得,它还在黄泉救过我。”
“那根线是寻缘线,若是两人命格相合,它就会引血,然后护主。”
“命格相合是指什么?”
“缘分很深,不过多数情况下是指纠葛不清,孽缘。”
张忱翊笑了:“这种东西我才不信。我不信命,什么孽缘之类的我也不认可,缘分明明是很好的词,说孽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子桑溪拍了拍张忱翊的肩膀。
“你是张家人,张家的因果很深,你的父辈也在等你去澄清真相,我希望你能和越儿同行。”子桑溪的眼眶有些红:“越儿的心结很深,真是有点夏前辈说的寻死觅活的感觉,如果你能解开,就好了。”
“放心吧。”张忱翊拍了拍胸脯。
“你怎么这么自信?”
张忱翊勾了勾手,示意子桑溪凑过去听。
“我可是能让子桑越主动亲我的人。”
子桑溪难以置信。
“你再说一遍?!”
“我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
南山的东南方向有两座相似的塔,一座容纳千万罪无可恕的妖魔鬼怪,看守森严,叫镇妖塔;一座则诗情画意,坐落于湖上,四季莲花簇拥,对面是一片桂花林,塔身有一块单字牌匾,名为“花楼”。两座塔都通体漆黑,构造形式也很像,初来乍到的人若只看外观,常常分不清二者谁是谁。但若是看到塔檐上停留的乌鸦或者仙鹤,听到锁链叮当或是花海林浪,立刻就能分的一清二楚。
花楼所在的湖叫长情湖,也许是有意而为之,兰阳中心也有一片长情湖。南山的长情湖四季如春,荷花常开,荷叶如舟满盛莲藕,水底莲枝盘生,锦鲤成群穿梭在其中。而在湖的正中央,水底被隔离出了一个圈。
因为玉寒窖就在花楼,在湖底。一堵墙,外面是生机勃勃,里面则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子桑越推开了花楼的门。面前的大堂有一堆桂花瓣,门开,花瓣盘旋而上,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而后簌簌下落,归于平静。
他穿过花海,走了下去。拐弯之后,面前就是冰冷的玉寒窖。四周都是冰壁,一张陈旧的小木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一条冰河缓缓流淌,不知去向何处。
四个月,百余字门规,罚抄千遍,也不多。
十万字而已。
子桑越去打了些水,然后坐了下来,一股寒意瞬间布满全身,他把缚灵石放到手边,然后开始研墨。他动作很慢,应该是在慢慢适应玉寒窖的寒冷。开始时有些沙沙声,他就细心地把墨里的沙土挑出来,而后继续磨。
磨好之后,他便开始提笔誊抄。
“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慎虑谨量,知行合一,不可置疑若惘闻,不可避问。”
先思量。
“知进取,勿自弃,明学术,正己心,拨乱世,兴正事,涤尘,除恶。虚己待人,以友为师,不可怀不正之意,不可无怜悯之心。为学也,明道救世也。”
后正心。
“能文即文,能武即武,勿畏艰阻,勿惧长路。以心铸剑,坚韧不拔,风雨不动,莫忘初衷。”
再锻品格。
“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以众人之力护天下太平。”
末章。
因为没有雌黄,所以他不能错字,他全神贯注地一遍又一遍写这一百九十四个字,写了约摸百遍,他就累了。
玉寒窖里不分白昼黑夜,他只能靠送饭的人来判断时间。
他放了笔,整理好东西,拿出绿色蓝色地两块石头,在已经有裂缝的木桌上清出一小块地趴了下来。他侧着头,看着缚灵石发了会儿呆。
缚灵石玲珑通透,白玉上有一个黑字“风”。透过缚灵石,隐隐可以看到后面的冰壁。
“风华,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颓废不堪,在外人眼里,最初的至情至性已经成了萎靡不振拿的起放不下,但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他不是多舍不得,他只是想再见一次风华,然后,对风华好好做一个道别。
因为他们并没有道别。五年前的子桑越也并没有想到,最后一次争吵过后离开的身影,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他咬破手指,把血滴到了两块石头上。刹那间,景色大变,时光逆转,又回到了南山。
不是六年前初识时的南山,而是五年前,临近三月南山宴的南山。
……
张忱翊出了山门,御剑直奔兰阳。
蜀地到兰阳,西南到几近东北,横跨整个国土。
“快点,再快点……”
两天后,他到了。
迎接他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香气四溢的街道,临近傍晚,商贩们都在准备晚上的纸灯。叫卖声不绝于耳,石板路上有小孩子来回奔跑。
浓郁的桂香扑鼻而来:正是十一月,兰阳闻名天下的桂花糕大卖。但事实上,桂树在兰阳根本养不活,兰阳没有一棵桂树。
他正好也饿了,没有盘缠的他,“厚颜无耻”地走进了一家糕点店。
里面人满为患,但都是清一色的达官贵人,也就是他身上还穿着兰阳的道袍,才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奇怪。
看来是家不一般的糕点店。
“公子要买些什么?”一个姑娘笑盈盈地端了个盘,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糕点,但正中间的还是摞起来的桂花糕,“公子尝尝?刚出炉的桂花糕呢。”
张忱翊说了声谢谢,拿了一个先填了填肚子。一口咬下去,清香满口,而且不腻。
“如何?”
“嗯,好吃。”张忱翊生怕姑娘下一句就让他买,忙说自己还有事,溜了。走的时候为了让姑娘相信自己会来买,特地抬头看了看店门牌匾。
天煜堂。
而子桑越的字是煜天。
“天煜,煜天,倒是很巧,不会闷蛋是这家店主的暗恋对象吧。”张忱翊想着,穿过人群,弯弯绕绕,去了一家酒馆前。
这儿街道没刚才那么热闹,甚至可以说是清净,酒馆里应该都是老顾客,因为看小二都能和他们坐着一起谈笑风生。
酒馆单名一字:缘。
就是这家了。
“掌柜的?”
一个中年男人跑了出来,他一身深蓝长衣,高等的布料和他长年累月干活的手放在一起看让人感觉很奇怪。衣服有点紧,看得出是几年前买的,但很完好,没有一个补丁。他两鬓微斑,虽满面笑容,但眼角的纹还是出卖了他的疲惫。
“哎公子……”他看到张忱翊的一瞬间,愣了一下:“道长,从南山来?”
他的反应,在张忱翊的意料之中。
“嗯。”
他赶忙擦了擦汗,抹了抹手里的油,招呼着张忱翊,热情似火,但却躲躲闪闪不敢看张忱翊,就好像生怕下一秒张忱翊就会说出什么他并不想听到的消息一样。
“快坐快坐,道长吃点什么?”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做工的,请问掌柜的,您收吗?”
“这……道长你是被……”
“是这样,我下山来游历,却不想丢了盘缠,于是想着来找些活做。”
“噢这样,可以,道长你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我来跟你说工钱。”
真是善良的人。张忱翊想。
“多谢掌柜。”
“那个,小店……工钱并不多。”
“没事,多少无所谓。”
张忱翊想了想,又问:“若是我想买一盒天煜堂的糕点,大概要做多久?”
掌柜的思考了一下。
“一个月吧,一盒糕点有余。”
“好,多谢。”
“道长稍等,我去给你上些菜。”
掌柜的又去了后厨,张忱翊则看着店里的人想事。
“风华,掌柜的老了很多。”
“如果可以,真想让你再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