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忱翊把子桑越的过去看了个一清二楚。那夜飞奔到镇妖塔的子桑越,拼了命拿缚灵石留住了风华残魂的子桑越,之后一年里浑浑噩噩的子桑越,他都看到了。
他看到子桑越封闭自己,对进房间的子桑霖沉默不语,对夏鸢冷眼相待,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把房间搞得一团糟,茶壶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看到子桑越经常拿着诗歌站在五楼最靠里的房间门口,有时候带着笑,一声一声叫风华。更多时候,子桑越是在房间里发呆,拿着缚灵石,然后一遍一遍地整理有关风华的一切。风华的琴,风华的琴谱,风华房间里的小玩意儿,都被子桑越拿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藏在书架后,柜深处。不说别人,就是夏鸢或是子桑霖碰它们一下,子桑越都会发怒。砸东西,把玉石,砚台,狠狠地砸出去。气极时,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狼藉。一向乖巧的子桑越在这一年里学会了许多,学会了迁怒,学会了暴躁,学会了从前他认为幼稚至极的所有事情。子桑越也很久没有再拿起剑,也毫不在意剑法是否会被遗忘,他所做的,只有看着剑柄上的剑穗发呆,出神,然后思绪漫游到过去有风华在的日子。
子桑越曾试着去拨弄风华那张再普通不过的琴,但他不懂乐律,无论他怎么学,琴谱在他看来还是晦涩难懂。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看着琴谱上风华写的字发呆。因为风华曾经把酒洒到了《诗经·周南》上,子桑越就偷偷地把它拿出了知非楼。子桑越托夏鸢带了许多酒,经常在夜深人静时独饮,本来已经很淡的酒味被新酒覆盖,新酒又一次一次变成陈酿。直到后来被发现,子桑越才把书还回去——在酒还没醒的时候还了回去,所以书并没有放好,而且《汉广》已经被撕掉了。整理书架的弟子们知道这本书对子桑越是何等重要,也没有人去碰,任它多出一角,然后蒙上灰尘。
子桑越经常抄书,抄《诗经》,抄屈原,抄门规,抄《曲礼》,总之风华曾经被罚抄过的一切,他都抄。抄到手没有知觉,抄到天蒙蒙亮,他也不睡觉。
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他怕,怕一闭上眼,就是风华躺在花海中的场景:梦魇蝶,用梦魇折磨子桑越至今,每日每夜,风华死时的一幕循环上演,直到子桑越彻底无感,麻木。
数来,也已经五六年。
众人都说,风华是魂飞魄散,大千世界再没他的踪迹。可子桑越不信,权当里面就是风华的魂魄,全心全意等着风华醒过来的那一天。
子桑越想起风华曾嘲笑古人结绳记事是多么麻烦,于是亲手做了一个绳结,挂到了窗边。他天真地希望风华会像往日一般,顶着一张欠揍的脸,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古板守旧。他想起风华很喜欢坐在知非楼三层靠窗的位置,就常常独自去往知非楼,带着琴谱,把剑放到那个靠窗的位置上代替风华,然后沉默着坐一下午。
看风华看过的书,赏风华赏过的夕阳。
他想起风华不喜欢学剑,但却很喜欢舞剑,调皮时还总是喜欢用剑鞘戳他的背。于是他便经常去后山,一个人面对四季不曾改变的翻涌云浪,沉默着舞剑。后山下的昼夜潭,珊瑚阁,烟雪桥,他一个人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是,风华再也不会在他身边咋咋呼呼,再不会去抓树上的螗蜩,也再也不会好奇的问这问那。他舞剑时,风华也不会在靠在柏树下给他弹琴伴奏,昼夜潭,也再不会有一个抱着琴的身影。午后居安阁的树下,那个总是不好好束发,道袍的结总是系在中间的风华,也再不会出现。
后来,子桑越终于给他的剑赋了名。
风华。
因风华,故名风华。
“不问繁华人间事,不尽风华绝代辞。愿此剑如你,常伴我身边。”
……
当初张忱翊看完青色石沉默了很久,心就像在被猫爪挠。于是他想方设法逗子桑越开心,试图让子桑越的负担减轻。子桑越也笑,只是很少发自内心,大多都是敷衍了事。
张忱翊也想过做一些风华做过的事来刺激子桑越,但又生怕子桑越生气,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子桑越的底线,奈何子桑越从来不表露,他也无奈。
“也不知道闷蛋现在怎么样了。”
“小二,我的菜怎么还没好——”客人的催促把张忱翊拉了回来。
“来啦来啦——”
流浪时就做过小二的张忱翊对这些无比熟稔,他脸上时常带着笑,能和客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也恰到好处,甚至有姑娘因为他成了“回头客”。掌柜的也省心,不过也不回后院,常常就穿着那身深蓝长衣,拿着抹布,坐在柜台看着和风华七分相像的张忱翊。看张忱翊的侧脸,看他端着菜在桌与桌之间来去自如,看他和客人谈天说地,然后,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回快六年未见的风华的影子。掌柜的也很多次想和张忱翊说话,问问他风华如今怎么样,但往往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是“道长辛苦了”。
……
傍晚,张忱翊没在店里呆着。做了七八天工,他也和店里的人都熟了。
也是时候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了。
他拿了琴,搬了凳子坐在店门口。夕阳西沉,巷子口正有归巢的燕。人来人往,炊烟正起。
记忆里,他也是会弹琴的。
风华的琴很普通,不过声音倒是很干净,除了滑弦时有些涩也没别的不好。
撩撩拨拨,手下蹦出几个欢快音符。
“弹什么呢?”张忱翊犹豫,手却跟着本能弹出了一首熟悉的曲子。曲如流水,美妙动听,张忱翊却过了脑子,不再弹这首曲子。
万一这首曲子是什么张家特有的曲子,招来什么人就不好了。
于是他换了一首。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春巷,狗吠,落日,归燕,炊烟,石板路,过路人,琴。
许多人被张忱翊的琴声和歌声吸引,停住了脚步,有几个商人抬头看了看牌匾,点了点头,结伴走了进去。掌柜的吩咐了手下,搬了个凳子也坐在了旁边。
“没看出来道长你还能给小店招揽招揽客人。”
“哪里,掌柜您太看得起我,我这属于旷工,您怎么不骂我还夸我呢?”
掌柜笑了:“你给我招生意怎么还算旷工?给你加工钱。”
张忱翊也笑:“加一个铜板就好。”
两人哈哈大笑。
“我儿子也喜欢弹琴,弹得也很好听。”
张忱翊心想:时候到了。
“嗯?令郎?”
“他也是你们南山的,叫风华。”
“啊风华前辈!我知道的。”
掌柜眼睛一亮:“你知道?”
“是啊,”张忱翊继续弹琴,不去看掌柜:“风华前辈的琴技人人皆知,我这还是跟他学的呢。”
掌柜听了,一脸骄傲。
“臭小子真是出息了……我说怎么快六年了也没回来。”
张忱翊顿了顿,然后打了个哈哈。
风华不在了这件事,还是让子桑越亲口说吧。
“不过每年子桑道长都会来看我,每次都是一个人,我还以为臭小子出了什么事。”掌柜的舒心了:“不过也是,南山那么好的地方,能出什么事,估计也就是被关禁闭了吧。”
“风华前辈很守规矩,应该是长老都舍不得让他下山。”
“那也要偶尔回来看看我啊!这混小子!”
张忱翊忙安慰:“放心啦掌柜,他肯定惦记着您的。”
“有一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掌柜犹豫了下。
“没事,您说,我知无不言。”
“臭小子和子桑道长……他们,还……”
“您说他们呀,他们好着呢。”
掌柜一脸难以置信,又像了结心事:“没有人奇怪吧?没有人骂他们吧?”
“哪儿会有人骂他们啊,他们很好,羡慕他们还来不及呢,他们俩出了名的有才,好多道侣都恨不得能成他们呢,在一块儿,肯定每个人都祝福的。比如我,就希望他们长长久久,您放心,不会有人说他们的。”
掌柜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张忱翊偷偷看了掌柜一眼:长出一口气,也许是彻底放心了吧。
“说到风华前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风华前辈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掌柜的愣了一下。
“张家?你是说那个张家?”
“对。”
“你怎么会这么问?”
“也没什么,就是长老无意提起风华前辈和张家好像有什么,我有点儿好奇,还想风华前辈是不是张家后人啥的。”
掌柜摆了摆手:“哪儿啊,他的确是我捡回来的,不过说起和张家,还真有一点小关系。”
“您方便说吗?”
“十几年前,臭小子偷了我家的东西,我就把他抓到我这来做工。但是那时候他经常生病,我就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说是百日咳,开了药,吃了却不见好,反而更严重。所以……我就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了个阴阳家过来看。”
“然后呢?”
“那人说臭小子被恶鬼上了身,具体是什么鬼我也忘了,就说灵气没剩多少了,他只能尽力。最后他把鬼给除干净了,但臭小子也没剩几天了。”
“那风华前辈……”
“能救臭小子的也就是渡命,可我是普通人,人家阴阳家非亲非故的也不愿意白白损命,就没救。我当时也以为完蛋了,直到有一天张奕家主来我家馆子吃饭。”
张奕,我的父亲。张忱翊想。
“张奕家主身边那位唐道长一眼看出臭小子时日无多,转身就告诉张奕家主了。张奕家主也没多想,渡命救了臭小子。”
“张奕这么好?没要什么条件?”
“没有任何条件,张奕家主只说臭小子还是个孩子,白白丢了命太可惜,他丢了寿命可以再静养回来,臭小子没命了就是真没命了。”
“张奕真是个好人。”
“是啊,后来我听说张奕家主闭关,休养了一年。”
张忱翊讶异。
难怪子桑越断定张奕不会豢养九尾狐。
“我,我方便问一下,张奕家主是怎么救得的风华前辈吗?”
“好像是以血为引渡命,具体的我这凡人也不清楚。”
“也就是说,风华前辈的身体里有张奕的血?”
“应该是。”
张忱翊心里有谱了。
因为风华有张奕的血,所以寻缘线缠住了风华。镇妖塔里那个银面具,因为寻缘线认定风华是张家的人杀掉了风华。
而本应该被杀掉的人,是自己。
愧意油然而生。
可那个银面具是谁?
“哎,忙起来忙起来,人多咯。”掌柜的心情显然好了很多,甚至吹起了口哨:“来道长,搭把手。”
“好嘞!”
“也不知道臭小子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张忱翊端着盘子,笑呵呵地应了一句:
“很快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