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蛋,你的剑回来了,来陪我练剑吧。”张忱翊把剑扔给了子桑越,子桑越拿到剑,先是“疼爱”地摸了摸,而后来了精神。
“好。”
张忱翊走到子桑越身边,一阵风过,身上沾染的桂花香便扑面而来。
“想想要接长老两招我就浑身难受,他那么厉害,还有三个月,我怎么做得到。”
“你能做到,放心。”
张忱翊傻乎乎抬头:“真的?”
子桑越笃定点头。
“长老不会为难你的。”
“但愿吧~再说,反正有你在,我剑术还能差到哪儿去。”
“修行在个人,你总不能因为我就盲目自信。”
“可就是你给我自信啊,你比别人的师父都厉害。”
子桑越一拍张忱翊的脑袋:“油嘴滑舌。”
“我在真心夸你。好了,来吧,师父?”
子桑越抽出剑,运起气,蓄势待发。
两人和平时一样,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子桑越出剑有力,剑锋过处的空气毫不留情被撕裂。张忱翊不如他,但很敏捷。虽然打不过,躲得倒是很灵活。剑光照亮了玉寒窖,剑与剑清脆的碰撞声在冰壁之间往返回荡。
两人似是切磋,也似共舞。剑被张忱翊握在手中,淡淡的红光绕在剑身周围,碰到子桑越的剑便迸发出跳跃的火焰。而子桑越的剑只是亮着温柔的蓝光,一点一点把火焰融化。
“怎么样,有没有进步很大?”张忱翊得意地等待着子桑越的赞扬。
“嗯,有。”
子桑越能从张忱翊的剑法之中感受到张忱翊细微的变化,从最开始的躲躲闪闪畏畏缩缩,到如今的收放自如,灵活却毫不退让。他注视着张忱翊的剑,不动声色的向剑中倾注了大量灵力,剑锋处开始缭绕缕缕青云,身后,霎时出现重重剑影。
子桑越向前轻轻一踏,手腕一转,剑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手轻轻一挥,一阵凛冽的剑气就朝着张忱翊汹涌而去。
是云垂。
“你这转变的有点快啊师父,”张忱翊勉强挡下这一击,趔趄几步,“你以前切磋都没对我用过这招。”
“因为没到火候。”
“你当你烧饭吗。”
“……”
子桑越又迈一步,他步子轻稳,似乎毫不费力就可以召出强烈的剑气,然后打得张忱翊无力还手。张忱翊面对眼花缭乱的影,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时间乱了阵脚。
“心要静,不要用眼,要用心。”
“你这么凶,我怎么可能静的下来。”
“我不会伤到你的。”
张忱翊听了,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可他似乎没找到正确的方法,不去看剑,却一直盯着子桑越的双眼,像要透过它们,看到底。
“不要看我,看剑。”子桑越察觉到张忱翊的目光,轻咳了一声,
“看你我的心才能静下来。”
“整天胡说。”
“嘿嘿。”
不过说来倒是不假。那些虚无的剑影,似乎在两人四目相对之中逐渐消失了。最后,张忱翊的眼前只剩了一把剑。子桑越剑锋化成一点,直冲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倒是不慌不忙,迎着剑锋走了上去,好像调笑一样轻轻用手拨开了剑。叮当一声脆响,回荡在冰壁之中,在流淌的河中点起一片涟漪。
“怎么样?被我识破了吧。”
“嗯。”子桑越默默收了剑,“不过你还是太慢了。”
“这才第二次见你用这招当然会慢了,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就不用认你做师父了。”
“嗯。”
两个人坐了下来。
“其实我是骗你的,第四招我早就会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骗我?”
“找个理由进来陪你而已。”
“我不用陪。”
“你觉得你不用,但我觉得用。”张忱翊打了个哈欠,装作不在意:“你以前也是这么教风华练剑的吧。”
子桑越拿笔的手停在了半空,声音也冷了下来。
“为什么提起他。”
张忱翊并不回答他:“那些石头你看过了吧。”
“嗯。”
“那你还会梦到他吗?”
子桑越摇了摇头:“是你把梦魇蝶除掉了吧。”
“嗯,孟落告诉我让你看一遍五彩石,梦魇蝶就会消失。”
子桑越苦笑一声:“连你也不让我见他。”
张忱翊沉下声音,露出少见的严肃表情。
“子桑越,你该长大了。”
子桑越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正是张忱翊在回忆里看到的子桑越发怒的前兆。
“轮不到你来说我。”
张忱翊心里忽然很难受。
“每次别人一说你就要发脾气,说出去,谁会信你已经二十二?谁会信你是南山亲传弟子?”
“我已经不是南山的人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在玉寒窖观光吗?子桑越,快六年了,你要自己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张忱翊,你拿谁来说我都无所谓,唯独不能拿风华来说我,他是我的底线。”
底线啊。
也是,谁能说子桑越错呢?是与非,不过底线高低而已。
“醒醒吧子桑越,因为他你已经把你的底线变成无底洞了。”
子桑越怒了,揪住了张忱翊的领子。
“你苦等这么多年,以为风华早就死了,事实上他不过死了两个月不到而已。他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到。因为你执意下黄泉,风华真的不在了。”张忱翊毫不在乎子桑越的愤怒:“本来风华进镇妖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好了,他是真的为你而死了。”
“胡扯!”
“你想想你为什么愤怒?还不是因为我说中你的心里话。你再想想,如果师姐没有徐白鹭,去偷生死簿的她早就送命了。如果我不是张家的人,没有云天护着我,我也会跟你一样死在海底。子桑越,一个风华还不够吗?你还要拉着多少人为你的幼稚陪葬?”
桌子被掀翻,墨泼了一地,叠得整整齐齐的罚抄瞬间面目全非。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我只是想和他道个别!我有什么错!”
“执迷不悟就是错。”
两人四目相对,丝毫没了刚才练剑的愉悦气氛。子桑越眼眶微红,张忱翊却面不改色,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平静道:“我知道你觉得你自己欠风华一个再见,我会帮你的。”
然后张忱翊出了门。
两个弟子被两人的吵闹声吓了一跳,一直躲在门口偷听,见张忱翊出来,忙急切道:“师兄怎么了?张兄你没事吧?”
张忱翊嬉皮笑脸:“放心吧多大事,明天我能让你们看见一个全新的子桑越。”
说完,御剑飞回了居安阁。
……
再回来时,子桑越没有点蜡烛,玉寒窖一片黑暗。叮铃一声响,门后亮起了一道光。
“没点灯吗?”
子桑越不说话。
“不点灯也好。”
张忱翊锁上了门。招魂幡铃声伴随着张忱翊的脚步,黑暗中一点一点贴近了子桑越。
“招魂幡?”
“嗯,招魂幡。”张忱翊拿过一条锦年,放到了子桑越的手心里。
子桑越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
“别怕,是丝绸,很舒服吧。”
“……”
隐隐约约,子桑越感觉到自己的六年时光将要画上一个句号。
“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再见风华一面?我把他带来给你见。”
说完,张忱翊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滴到丝绸上,招魂幡动,眼前景象瞬息万变,又到了奈何桥头。
风华在一群无脸魂魄之中百无聊赖,见了张忱翊,他笑了笑,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
“我认得你,张忱翊。”
“我也认得你,风华。”
两个人仿若在照镜子。一模一样的道袍,七分相像的脸。
“我在这等了快两个月了吧,终于等到你了。”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会来?”
风华笑了笑:“直觉。”
张忱翊拍了拍风华的肩膀:“去吧,他在等你。不过,只有一炷香。”
子桑越诵经的声音传了过来。
风华和张忱翊交换了一个眼神,飞一样朝着亮处奔去。张忱翊则待在黄泉,靠在桥边,摸了摸桥上的桂纹。
“真好看啊。”
他抬起头,看着光亮的地方发呆。
“终于团聚了吧,这么多桂纹,也算没白刻。”
“桥有四百里,我刻了四百里的桂纹,还不是没等到你回来找我,千诚。”
是孟落。
张忱翊没有躲,没有打,而是伸出手,要去拉眼前的孟落。孟落愣了一下,随后把手放到了张忱翊手里,任张忱翊把他拉过去,抱在了怀里。
“做什么?”
“你就姑且当我是千诚前辈吧。”
孟落笑了笑,也不推开。
“也好,假的总好过没有。”
九条尾巴,温柔地缠住了张忱翊。
“这次你来是因为招魂幡吗?”
“嗯,为了子桑越的朋友来。”
“你不要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你不是千诚,至少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不要总是把那个道士挂在嘴边。”
“行。”
“上次你来,是我没控制住情绪,抱歉。”
孟落竟然在道歉。
“没关系。”
张忱翊拍了拍孟落的背,然后放开了他。
“你就算转世也还是这么温柔,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吧?”
“温柔一点有什么不好,能让别人开心也值了。”
“你倒是看得开。”
张忱翊笑了笑,心里却翻江倒海:
心平气和,这应该算心平气和了吧。
却说风华和子桑越。两人一见,竟然都是相顾无言。
随后,就是风华发泄似的拥抱。
“对不起,我来晚了。”
子桑越没有说话,眼泪却已经在打转了。
“这个拥抱,我等了快六年。”
“对不起……”
“如果当时你还在生气,不来找我,就好了,反正第二天我会去找你的。”
风华在哽咽。
“你知道吗,我现在明白了,许多事并不是非对即错的。我终于明白了。”
“胡说,你认为对的就是对的,你认为错的就是错的,中立是我的胡诌,糊涂的人才分不清对错!”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糊涂。”
“本来就是!人都糊涂,这世界能有几个活的清楚明白的!”
“那你觉得你糊涂吗?”
“何止糊涂!”
子桑越无言。
“子桑,我有话想解释。”
“嗯。”
“那天说的只是气话,你别当真。”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当真,无论是表白,还是分开。”
风华给了自己一巴掌:“那个时候我真的不该放走你,我说的真的都是气话,别再生我气了。”
“真的么。”
“喜欢你这件事儿我从来没骗过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子桑越笑了。
“你啊。”
“子桑,对不起……对不起!”
已经过去了小半柱香。
“你曾经说会一直弹琴给我听的,可还当真?”
“当真!”
“嗯。”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黑暗的玉寒窖里抱着:想说的话太多,短短的时间里说不完,也就比不上沉默。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子桑。”
“嗯。”
“掌柜的还好吗?”
“一切都好。”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不在了?”
“也许。”
风华苦笑了一声。
“他还是穿着那件衣服?”
“嗯。”
“早知道应该给他买厚一点的。”
“嗯。”
“他……”
“他很想你,每年初春他都会拿前些年存的榜上花出来喝。”
“这么一想,还真是对不起他啊。养我到这么大,最后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个给他尽孝的人都没有。”
“我会的。”
“毕竟是我家的事,麻烦你干什么。”
“你之前说过,会带我回家的。”
“那你应该随我姓,姓风,叫风越。”风华摸了摸下巴:“嗯,风越,风月,很好听啊。”
子桑越敲了风华一下。
“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胡说的毛病。”
“也许下辈子我就是个乖宝宝啦。”
两人相视一笑。
香快燃尽了,风华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我快该走了。”
“嗯。”
“不留我?”
“你走吧。”
话虽这么说,子桑越却像个小孩一样拽着风华的袖子。
“嘴硬吧就。”
“……”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不想回答。”
“我认真的,你不回答,我九泉之下难安。”
“……”
“为什么给我的剑起名煜天?”
子桑越愣了一下。
“煜,照耀。”
“天呢?”
“你问过我为什么叫越,我说越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意思,你还记得吗?”
“记得。”风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天,凌驾于一切之上。”
子桑越点了点头。
“其实那个约定已经实现了,你及冠的时候我还在缚灵石里,咱们也算是在一起的。”
“但我不得不放过你了。”
招魂幡又动了,不断的铃声响起,清脆如风。好像有人走在山谷之中摇铃,一边摇铃,一边唱。
风华起身,给了子桑越最后一个拥抱。
“以前也说过想去看看大好河山,没机会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地方是昼夜潭。而且后山的云海那么好看,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
“那你现在起一个吧,我会记住的。”
风华笑了笑。
“别再让自己这么痛苦,单名一字忘好了。”
满怀过去的心就此死亡,是为,忘。
而后风华就消失了,留子桑越呆呆的坐在木桌旁,不知所措。
这本是一场迟了快六年的道歉,只是似乎遗憾未了,泪还是干不透。
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从前说过的并肩同游,想过的执子之手,梦里的霜雪白头,约定的同床一梦,都没用了,没机会了。
唯一成真的,好像也只有那句生死与共。
不过如今,也只有“生死”,不再有“与共”了。
子桑越摸出了怀里的那个“相见欢”。
只是一条枯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