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衢寒按礼节招待过几人就回了房间,房门紧锁,下人也去了别院,整个院子就剩了三个人。
花海簌簌。
“陆衢寒,很奇怪的名字。”子桑越挡着,张忱翊小心翼翼翻开了生死簿:“也不奇怪,生于寒冬,有理有据。”
衢,街道。
“只这么一看,看不出陆公子哪里奇怪。”
夏鸢对子桑越的话表示否认:“不,陆公子很明显命不久矣。他面色苍白,我却看不到他的命灵。”她伸出手,手腕上有一串檀木珠:“这串檀木能感觉出命灵的强盛程度,碰上常人的命灵会有三四颗珠子发热,但碰上陆公子,一颗都没有。”
“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
“他要么已经濒死,要么已经是个死人,但是濒死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的跟正常人一样?所以我怀疑,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但是陆公子的身上没有妖气。”子桑越说。
“如果不是靠修炼妖术的话,有可能是蛊虫。如果是这样,一定有控蛊人。”
“可是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看看吧,明儿我去请教他琴,说不定能看出来点什么。”
……
陆衢寒放下琴,收拾了下房间里的笔墨,出了院子。雨停了,夜晚很凉爽,并不冷,他却披了一件很厚的大衣。他的脸色很苍白,月色之下孱弱无比。
“从来都只有白色的光,看来只有月尊您还记得我。”
他不能见赤裸的阳光,阳光照在他身上根本不是温暖,而是滚烫,所以多雨的暮城很适合他。他所有的衣服都是淡色,也许是陆家尚白,也许是其他原因。
他就像是将月色做成了长衣披在身上。
陆衢寒站在屋门口,看着纷纷飘落的木槿出神。
“朝开暮落,朝开暮落……”
他走到院子的池塘边,蹲下身看了看里面的鱼。池塘边只有一盏昏黄油灯,池中锦鲤呆呆地停滞,漂浮,直到他信手拿过一点鱼食扔进去,它们才动了动。
“明月,回家来吧,我好想你。”
半晌,他回了房间。拿出一个上锁的长盒子——用来装字画的长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展开里面的卷轴,画上有一位少年。一身黑衣,意气风发。他在笑,视线好像要跃出画卷,漆黑的双眼和正看着画的陆衢寒对视。他唇边有一只笛子,笛尾烫金“桀情”二字下挂着一个赤红色的穗。
他的背后有一片平静的湖,周围满满都是淡蓝色的鸩木花。画师寥寥几笔,他被风吹起的长衣和黑发就被勾勒得生动飘逸。
过了会,他把画像放进了盒子,生怕被别人发现一样谨慎地上了锁,然后放到了枕边。
……
第二天,张忱翊去找陆衢寒学琴了。夏鸢给下人们查了查身体,然后就是帮着他们干活。子桑越则上街去,替陆衢寒巡视。
暮城不大,阴阳家也少,陆家是唯一的阴阳世家。为防止恶鬼侵扰,陆衢寒在城里下了结界,时常需要加固。因为不能见剧烈阳光,他常常都在黄昏出门去巡视。恰巧子桑越来了,陆衢寒就把这任务给了他,自己则教张忱翊弹琴。
权当授课的报酬。
还是清晨,人还不多。子桑越又去了那个卖芝麻团子的摊上,想着给张忱翊买点回去。结果摊主告诉他芝麻团子只在晚上做,白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做的。子桑越问原因,摊主则自豪满满:“我家的芝麻团子好吃,买的人多,每天都忙不过来,所以白天要歇一歇。”
子桑越只得放弃。他顺着街走,路过一个书阁。书阁只有三层,装潢很古朴,名字也很特别。
百啁阁。意为百鸟朝凤,欢欣鸣啼。
子桑越走了进去。
小城读书人不多,书阁里寥寥几个书生,台前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他看了子桑越一眼,视线就再没移开。
书阁里的书很多,却没有足够大的架子以供摆放分类,所以给人杂乱无章的感觉。不过这些书因此堆叠,也颇有“书山”之感。书架很低,但屋顶很高。数不清的鸟笼挂在上面,形形色色的鸟儿欢快地鸣叫,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偶有抖落的羽毛飞出笼子,落到书卷上。书生也不恼,随意甩甩,就又沉浸于书中。
子桑越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叫百啁阁。
他随意走了走,发现这里的经书他基本都看过,有的甚至已经倒背如流。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南山的藏书阁,这更多的是奇闻异事稗官野史。看到这些,他突然想起子桑霖不让弟子们读《百鬼夜行》,说《百鬼夜行》没营养,浪费时间。
他有些好奇,于是拿起一本聊斋翻了起来。一旁的书生看子桑越这正经人居然看《百鬼夜行》,投来了几个不可思议的眼神。子桑越也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翻。
鬼神之说,爱恨情仇还是很有意思的。子桑越想。
“公子你也是要去参加考试的吗?”
子桑越摇了摇头。
“在下是修道之人。”
“哦。”
问的人解了心中疑惑,也不再说话。倒是刚才台前的那个老人放下书,一跛一跛走到了子桑越身后:
“道长可知何为三乐?”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不错是个有学识的孩子。”
“过誉。”
“道长来自南山?”
子桑越并没有穿道袍,只在腰间挂了一块小小的云纹令牌,老人这也能看到,只能说眼神真是好。
“是。”
“道长怎么会来我们这小地方。”
“在下是前来拜访陆公子。”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暮城出了什么乱子。”老人松了口气:“那道长来自南山,可否帮我一个忙?”
“您说。”
“我儿很久以前离开家后便再无音讯,道长可否帮我留意一下?”
老人年逾古稀,他的儿子想来也不会太小。
“可否告诉在下令郎的名字?”
“刘昱。”
“令郎的相貌您可还记得?”
“这么多年了,早就记不清了……”老者叹,“不过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小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刀痕,一直没消掉。”
手腕?这可怎么找。
“令郎离家前可对您说去了何处?”
“兰阳。”
……
却说张忱翊。他和陆衢寒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摊开的曲谱,听着陆衢寒抚琴。
今日所学为净心之曲《微雨落花》,是陆家独有的曲子,也是天下闻名的曲子。曲本身宁静清神,琴者赋之灵力,自然就有了清除邪气的力量。
陆衢寒指尖一动,琴弦微颤,在光下掸起尘灰。张忱翊看着他,不免出神。
抚琴时的他垂着眼,长发软软搭在肩上,一身翩翩白衣,不知情的真会以为他是姑娘。落花纷纷,却只配给他做点缀。
真好看。
入神至极,以至于张忱翊几乎没有记住琴音。曲罢,陆衢寒示意张忱翊自己来试。
“张公子的不足之处,在下会指出来的。”
“陆公子你不是听不到……”
陆衢寒笑了笑。
“除了琴声以外其余的声音,在下都听不到。”
只能听到琴声?这是什么情况?入魔还有这种副作用?
得问个清楚。
“这是为什么?”
“在下也不清楚,小时染病双耳失聪,后来突然就能听到琴声,也许是陆家祖先有灵,不愿让琴艺失传吧。”
张忱翊点头,表示明白。
但他却从陆衢寒的话里听出了端倪。
称祖先的时候,为何一定要加一个“陆家”?这样听来,反倒像是外人称呼。
不过也可能是个人说话习惯,且当疑虑吧。
“张公子这琴可是千诚琴真品?”陆衢寒注意到琴头的千诚二字,张忱翊提笔写了一个“赝”字,陆衢寒也不再多问。
“不过张公子的琴是上品,琴弦琴身极佳。”
“过奖。陆公子你的琴有名字吗?”
“缄语。”
“缄语?”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沉默不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忱翊似懂非懂,准备继续打探。可陆衢寒一直在用心教琴,除了那句陆家祖先听来有点别扭外也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但张忱翊越来越觉得陆衢寒不对劲,和陆衢寒单独相处时,陆衢寒身边总有淡蓝色的光球。淡蓝表示情绪低落压抑,而陆衢寒身边的光球远远多于常人。再定神去看,只觉得陆衢寒的表情过分沉静。
笑容总有距离感,就像一张人皮面具被人生硬扯出弧度。
……
陆衢寒虽然人有点低气压,琴艺却没的说。秉承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张忱翊真的认认真真在学琴。一天下来他熟悉了曲谱,在陆衢寒面前勤勤恳恳地练。陆衢寒坐了一天也乏了,于是两人便去侧厅吃饭。恰巧这时夏鸢的事情也做完了,子桑越也回来了。
菜早已备好,不多,但样样都很精致,典型的南方风格。桌旁有个架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四人坐在偌大的桌前,却还是寂寂寥寥。张忱翊这才注意到,陆家每间屋子都很大,但,都冷清。
子桑越买了一袋芝麻团子,扔给了张忱翊。张忱翊喜形于色,孩子一样给众人分。他顽劣本性不改,拿了一个还要喂给子桑越。可毕竟是在陆家,子桑越可没像上次那样张嘴吃掉,而是自己规规矩矩拿了一个,默默地吃掉了。陆衢寒看着两人闹,笑上嘴角,眼中歆羡。
“有人陪着真好。”
话一出口,三人同时安静了。树声飒飒,偌大的陆府灯火通明。花海繁茂,看来也热热闹闹。
但事实上只有陆衢寒一人在。
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除了琴声在没有其他的声音,是不是很孤独?
张忱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陆衢寒房间里那些洁白的宣纸还有那些字画。
一个人听不到,是怎么做到读书识字的呢?换做是他听不到,恐怕连话都不会说。不知道发音,也不知书中文字为何意。
这么一想,陆衢寒真的吃了不少苦。
张忱翊刚想安慰安慰陆衢寒,陆家大门就被人打开了。一少年走到院子里,一脸疲惫。陆衢寒眼里终于有了些其他的神采,有喜悦,更有深深的无奈。
身侧淡蓝光球纷散。
可明明他见到少年是高兴的,他却有意地去隐藏。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像僵硬地切换,从窃喜,切换成厌恶。
“回来了。”陆衢寒淡淡道。
少年点了点头。他一身木槿黑衣,他手里还拿着剑,手臂上受了伤,简单用布包扎了下。他面无表情,眼睛周围一圈黑,显然是很久没睡。
让张忱翊辨认出他身份的,是他腰间的一支竹笛,漆黑的笛身,两个烫金的字。
桀情。
少年看了一眼张忱翊这些陌生人,却并不问他们的身份。他抓过一张纸,潦草画了画,然后甩给了陆衢寒。
“慕尘明天来?”
“嗯。”
陆衢寒抬头讽刺一笑:“所以你才回来?”
少年也用一个故作嘲讽的笑回击:他就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一定要与陆衢寒对着干,“这也是我家,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要瑾……”
他写到瑾字时停顿了,想了想,然后划掉了那个瑾字,改成了大哥:“还需要大哥同意?”
陆衢寒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嗯,也是。”
“大哥你招待客人吧,我累了。”
写完,他向张忱翊等人行了礼:“几位,失陪。”
夏鸢注意到少年的伤,出于本能:“用不用我给你包扎一下?”
“多谢姑娘好意,小伤不足挂齿。”
没等夏鸢再说话,少年转身就走了。
夏鸢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少年的脸色很差,受的伤恐怕没有这么外伤那么简单。
“抱歉,舍弟子程常在外城,有段时日没回来了,失礼了。”
“没事。”
几人谁也没再在饭桌上说话。一来是边吃饭边写字很麻烦,二来,若是几人说些无关的话而陆衢寒听不见会很失礼,三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陆衢寒和陆子程分明有什么事在掩饰。陆子程的笔误和故作叛逆,陆衢寒有意隐藏的眼神,几人都看在眼里。两人之间一定有不可言说的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人家的家事,无权过问。
一顿饭,就这么结束了。
屋内,陆子程脱下外衣,拿了干净的白巾擦了擦身子。他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氤出的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红了黑衣上银线绣着的木槿花。
……
次日清晨,张忱翊和陆衢寒在院中学琴时,一个男人走进了陆家。他身侧佩着一把长刀,刀柄上挂着一块凤凰白玉。他很高,宽大的黑色长衣更显得他伟岸。黑衣上绣着白梅,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他宽阔的双肩。他眉毛很浓,双眼是浅浅的金色。
他凝视着陆衢寒,眼中满是笑意与宠溺。
“瑾熠。”
虽然陆衢寒听不到,不过陆衢寒知道,他在叫自己。
陆衢寒也笑——与对张忱翊几人那般客气的笑不同,这笑是见到阔别多日思念无比的人时才会有的欢欣的笑。
“慕尘。”
“这位是?”
慕尘依旧没有写字,但陆衢寒就好像能听到他说话一般,向他介绍了张忱翊。两人又说了些话——是真的在对话。张忱翊心中暗叹两人默契至此,以至慕尘不用写,陆衢寒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时,陆子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攥紧了拳头,轻描淡写问了个好,然后自己去了膳房。慕尘也不在意,应该早就习惯了陆子程对他的态度,回了礼继续和陆衢寒说话了。
张忱翊也不好多待,抱着琴回房间了。
他走过院里那条长廊,恰巧碰到了回来的陆子程。陆子程依旧一副“叛逆脸”,就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
“二公子。”
“怎么称呼?”
“张忱翊。”
“陆子程,蔽字启瑜。张公子来我陆家有什么事?”
“前来请教大公子琴技以压制同门体内邪气。”
“哦。”
张忱翊不想跟这个少爷脾气陆子程再多说,刚想走,陆子程就把他叫住,然后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觉得大哥和慕尘是什么关系?”
“啊?”张忱翊被问蒙了。
“就朋友关系吧,不过大公子和慕尘的确很有默契,慕尘都不用写,大公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陆子程嘁了一声,又问,“那你能看出来慕尘心仪我大哥吗?”
张忱翊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陆子程问出口,也觉得这问题不妥,“你就当我信口胡诌,别往心里去。”
“啊,好。”
真是奇怪。张忱翊想。
他回过头看向了石桌,花海簇拥之中,陆衢寒和慕尘交谈甚欢,就似乎慕尘的到来瞬间点燃了陆衢寒冷清的生活。片刻后,陆衢寒抚起琴,慕尘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悠扬的琴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
陆子程站在一棵木槿树下看着两人,眼里尽是愤恨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