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这一拜是替泾阳十余万百姓,感谢徐将军的三百里驰援,感谢天驱血战大荒卫,感谢那三千多位马革裹尸的大好儿郎,”陈让山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咬的极重,他僵硬着身体并不肯被徐良扶起,“若非将军,若非天驱,我雍州早已支离破碎。”
陈让山的话让徐良愣了愣,随即正色躬身还礼,“我天驱成军三百余年,不替帝王征战天下,不为豪门鞍前马后,唯以守护之名戍守北域,令蛮族三百余年只得登高南望,不曾踏足我大周域土半步!即便北域沦丧,先辈遗训如雷在耳,犹不敢忘。”
“哈哈哈哈,好好好!”陈让山听罢,哈哈大笑站直了身子,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怎地,老头子面泛红潮,不住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天驱还是那支天驱!”
“我陈让山读了一辈子的书,不敢比肩先贤所以自号腐儒,也只是在雍州读书人里勉强薄有微名,只能给将军带来这一百二十六个读书人,他们不求闻达天下,不求封侯拜相,只要你们天驱能管够一碗饱饭,但凭驱使。”
徐良震惊的向老头儿身后望去,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异口同声,“学生拜见徐将军。”
这日一百二十七位读书人走进拙风园,然后便分道扬镳,散布于雍州各个城县,唯有一个自号腐儒的老头留了下来,他说在这园子里能听见书中没有的金戈之声。
这日有白马出樊阳,踏雪狂奔,马上之人仰天大笑,声震四野。
“小娘子粉面桃花臀儿翘,四月的胸脯春儿闹,心痒痒,谁家郎君俏……”
不同于雍州冬天肆虐的西北风,凌冽而刺骨,建安城靠近江南,天气则是温和了许多,就算偶有寒风掠过,也在暖暖的旭日之中让人不至难受。若是有些殷实人家,免不了置办几件狐裘貂皮之类的大衣,御寒之外倒也可以与人炫耀几分。
大周皇宫内温度则是比室外高出了不少,整个冬天都不会熄火的夹墙,足以保证宫里的贵人们不受到严寒的侵扰。此时的永春宫内,一名妇人穿着单薄的裙摆,正微闭着双眼悠闲的吃着瓜果。
“慧稚,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多穿些衣服当心着凉,”妇人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意,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丈夫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前。
这名妇人正是大周皇后刘慧稚。
“这么暖和的永春宫,妾又不出去怎么会着凉呢?”刘慧稚笑意盎然,眼角余光撇了撇宫内,发现宫女们正小心翼翼的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下次皇上你过来就过来,这可是你的正宫!”
大周天子李政闻言放声大笑,然后就在刘慧稚身边坐了下来,“朕要不是偷偷摸摸的过来,怎能看到皇后竟然还是如当年一般?”
刘慧稚狠狠地剜了李政一眼,即便人到中年,这一颦一笑间的风情仍旧不减,“皇上,最近妾听说你发了好几次火,是因为雍州那边的事情?”
“朕要维系偌大个周朝的民生民计,哪有精力天天盯着雍州的那巴掌大的地方?不过那徐小子愈发的得寸进尺,有些不知进退了,”说到这李政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怒意。
这万里大周都是他的江山,北域尽陷敌手又如何?雍州短暂放弃又如何?没有了宏烈和他的天驱,他就不必再受制于人,他就可以放手整顿大周,三百多年的帝国,该腐朽的也早就烂到了骨子里,若不用快刀剜去腐肉,重症之人又怎会愈合?
可笑的是宏烈,偏偏如那些穷酸儒生一般,说什么治大国若烹小鲜,凡事只可徐徐图之,而他李政是在一天天的老去,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跟士族豪门慢慢周旋?若他身死,留给儿孙的岂不只剩下一摊糜烂?
所以宏烈死了,北域沦陷了,即便是大周牧场雍州他也可以拱手让人,只要再给他三五年的时间,他就有把握可以将士族豪门彻底打压下去。
但是徐良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算他有几分本事能击退了蛮族,又怎么敢跟豪门裹挟在一起?他可以容忍天驱老卒入雍州,他也可以容忍徐良重建天驱,但唯独这一点就如他的逆鳞,谁碰谁死。
“小家伙不知事情轻重,现在恐怕一心想的都是给他师傅报仇,陛下何不遣人把他带回宫来?有些话说透了,终归也就好了,”刘慧稚望着夫君怒意横生的脸颊,忍不住身手轻抚了几下,纵然是天子也难逃岁月的刀劈斧凿。
“他要是能主动来找朕来,朕封他个将军名号又如何?让他重建天驱又如何?我堂堂大周举一国之力,岂是几个豪门士族所能比拟?”大周天子怒哼一声,显然已经是气极,这师徒二人果真是与他命中相克。
“这孩子应该只知道自己有个大伯和婶子,每隔几年就会去北域,与他师傅吃上一顿便饭吧?”刘慧稚长叹口气,纵然她是贵如皇后,可很多事情很多话,都是不能说也不能做的。
这天下哪儿什么真正的自由?大多不过是自由不自在罢了。
李政没有回答刘慧稚的话,只是起身走向永春宫的窗前,屋外的阳光透过绽放着腊梅的树枝挥洒进来,炫目的色彩让他有些睁不开眼,几乎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道,“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建安城内阳光明媚,雍州却是风雪如晦,徐良孤身一人单骑出了樊阳城,所行之路虽是官道,可大多也泥泞不堪,路上断断续续有老弱妇孺结伴相持而行,西北的风霜早已将他们的脸庞侵染成泥土般的颜色。
与他们擦肩而过,徐良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凄凉,想到自己不也是孤儿出身?到现在连亲生爹娘是否健在都不得而知,庆幸的是他自幼被宏烈收养,不仅教会他一身武艺,更是耳濡目染之下教会他如何做人。
其实他此番选择孤身上路,并非没有道理,他的修为已经达到了一个瓶颈,光靠自己埋头苦练根本难以突破,他还记得及冠那日神秘人说的话,宏烈虽然沦为蛮族的阶下囚,但至少还活着。
他很清楚凭自己现在的修为,去蛮族救人跟自杀无异,所以他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前二十年有宏烈和天驱为他遮风挡雨,以后的日子他要用自己肩膀扛起整个天驱,他要从蛮族救回宏烈。
这件事他暂时还不能对任何人启齿,哪怕是刘定方和曹满山,这其中涉及太多纠葛,经历过这两年的变故,徐良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冲杀的军中悍将,他唯有将此事深埋于心。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其实宏烈教给徐良的道理并不太多,在他看来作为天驱共主的宏烈并不擅长说话,所以就算被大周皇室误解,就算被读书人口诛笔伐,他都一笑而过。更多时候宏烈更愿意用行动来告诉徐良,什么是做人,什么是道理。
宏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预见到,虽然徐良天资聪颖,称为天纵之才也不算过分,被寻常武夫视为鸿沟的炼筋伐骨两个境界,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但徐良武道境界第一道大坎会出现在燃血境上,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契机才能有所突破。
徐良隐约感觉到,此次东去建安城,一方面必杀陈小猿,一方面也是他磨砺自己,突破极限的契机所在。于是他也并不着急赶路,而是走走停停,足足花费了十几日来到了雍州边境。
都武镇是雍州与湖州交界的一个小镇,雍州所产的骏马铁器,大多被商贾在这里出手,然后贩卖至天下各地,而湖州四季雨水充沛,更有大湖临泽,是南周朝廷最为倚重的稻谷粮仓之一,所以每年有大量的粮食,途经都武镇运往相对贫瘠的雍州。
南来北往之下,都武镇自然也就繁华起来,虽然是初春时分天气乍暖还凉,也阻止了不商人逐利的脚步,都武镇上车水马龙,好一副热闹的景象。
“客官里面请,小店有上好的西凤老酒,要不给客官来一碗解解渴?”徐良牵马刚刚走到酒肆门口,小二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徐良笑着把缰绳递给了小二,这天下熙熙,果真皆为利来,“帮我把马喂好,你们店里可有红泥烧?”
小二接过白马的缰绳,仍旧有些不死心,毕竟红泥烧这等劣酒,哪里比得上西凤老酒名贵?这人的衣着气度,怎么看也不是江湖上那些三流的侠客,“红泥烧小店有倒是有,但这酒太烈,寻常人不好入喉,比不得西凤老酒的味醇色浓。”
“不碍事,给我半斤红泥烧,再来些牛肉吃食就好,”徐良苦笑的摆了摆手,他现在本就不是嗜酒如命的年纪,所谓佳酿在他嘴里也喝不出太多滋味,倒是喝惯了红泥烧的刚烈,反而对绵柔地酒水没了感觉。
店小二见状也值得讪讪退下,此时一个身影从门外急掠进来,徐良眉头微动,那人就坐在了他的旁边,小声说道,“兄弟,江湖救急,这顿饭算我的。”
徐良还未开口说话,就听见酒肆外一片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