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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问米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题记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让。

是的,我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与他相识。

这涉及我的工作性质。怎么说呢,我是一名摄影师。当然,这是我的副业。我没有兴趣说我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为无可圈点。可以叫作公务员。但其实,只是在殡仪馆里做一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

所以,我会重视这份副业。它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当然别人未必这么看。毕竟,我是个自尊心很容易膨胀的人。

问题在于,摄影师也并不完全是个理想的职业。因为业务范畴广泛,我替人拍过结婚的Video、拍过宠物,也偶尔为了紧巴的日子,跟踪过一两个明星,拍过他们的闺中秘事。但我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将兴趣和事业处理得壁垒分明的人。不要以为我没有原则。

因为我的原则,我才会和老凯相识。或者说,我才愿意搭理他。

老凯的丈母娘死了,在我们的殡仪馆火化。

那天丧礼,租用了我们最大的一个厅,极尽奢华。排场摆得很足,包括全程录像。我对这一点很不解,毕竟不是什么伟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录像的意义,除了让亲友在痛定之后再思痛之外,难说还有什么历史价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并不舒展。不是颐养天年后的寿终正寝,听说是胃穿孔死掉的。这就让整个事情变得勉强。前来吊唁的来宾,他们在礼堂外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给股票经纪人,面部表情丰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妆棉,将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点点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无聊赖的样子。

的确,即使从专业的角度,我也觉得准备的时间过于漫长。依客户的要求,将雏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薰衣草一层层摆成俄罗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确实需要时间。何况这个方案,是在追悼会开始前两个小时才告诉我们的。而那两只绵纸扎成的仙鹤,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么都摆不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也实在叫人郁闷。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有一个哥们儿,叼着烟扛着摄影机走来走去。

我说:“哥你差不离行了,这么走我眼晕。”

他轻蔑地看我一眼,说:“什么叫差不离,没个合适的机位,拍出来效果不好你担当得起?”

我就闭嘴了。他是客户从电视台请来的摄像,以掌镜一档大型相亲类节目而闻名,所以拍活人还是蛮有经验的。

他突然一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人生没有NG。”

这可吓了我一跳,这么有哲理的话,搁我们这儿就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干笑着走开了。

这又忙了一阵,我正训一个刚来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联给贴倒了。

老李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那哥们儿不行了!”

我说:“谁?”

老李一指:“摄像。”

我一看,那哥们儿脸煞白,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劲儿淌。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发抖,说:“早上喝了碗豆汁儿,刚跑了三趟厕所。得,又要蹿了。”

看他那熊样,我心想这还真是英雄气短。我说:“赶紧地,回家歇着去吧。”

他为难地说:“那这个怎么办?”

我说:“不拍了呗。”

他说:“那不成,订金都收了。”说完脸色一阵发青。

旁边老李就说:“马达,你不是摄影挺能耐的吗?帮帮这哥们儿。”

我说:“李叔,我哪敢来班门弄斧啊。”

哥们儿眼睛一亮,说:“那谁,你摇镜特写什么的,都会吧?”

我冷笑一下,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这儿臭显摆。就说:“不会。”转身就走。

“唉……”他痛苦地抬抬手,说,“得,就你了。”

要说人在这镜头底下,都挺能装。该肃穆的时候格外肃穆,号得也一个比一个带劲儿。孝子贤孙们赛着哭天抢地,生怕日后翻了带子出来,被人咂味说不孝而遗臭万年。晚上,我一边看录像一边想,到这时候真都是影帝影后哦。这时一中年男子经过,突然抬起脸,歪过脑袋看一眼镜头,笑了。他这一笑,可把我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来,赶紧倒带子再看一遍。还真笑了,笑得亲切和蔼。这大半夜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这笑,是笑给我看的。

一周后的中午,我正在办公室打盹儿,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很沉稳的男声。

他说:“小伙儿,听你们领导说,老太太那录像是你拍的?”

我说:“嗯,您哪位?”

他说:“我是老太太的女婿。”

我说:“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龙套的,拍得不好您见谅。”

他说:“不,你拍得很好。构图、氛围的感觉,都把握得很棒。”

我心想,好嘛,还构图,机位基本就没动过。

我说:“有事您说吧。”

他说:“我想找你合作个项目,你有兴趣吗?”

我想一想,说:“哦,您细说说吧。”

就这么着,我见到了老凯。当我见到这中年人,一眼认出他就是在镜头里微笑的男人。我当时有不祥的预感。他冲我亲切地笑了,笑容与镜头里一样,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湿热温暖的。

“我是个风水师。”他说,“我找你呢,是想拍一个通灵人物的纪录片。”

我一听,想都没想就摆摆手。

我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没兴趣。我是国家公务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死者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来再折腾一程。”

他也不恼,笑得更亲切了。

他说:“你这么说,还是对鬼魂不够了解。鬼魂是什么?从科学的角度说,鬼魂实际是某种磁场。你得承认磁场是唯物的东西吧?”

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说:“这种磁场是有记忆的,人在世时附于身体。可要是人器官衰坏或者虚弱衰老,产生不了足够的能量,这种磁场就会慢慢离开人体。所以人死以后,灵魂就成为一种脱离肉身的单独的能量体。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个磁场暂时不会消亡。鬼魂就开始游荡,这就是所谓的孤魂野鬼。”

我打断他的话:“您说得是挺科学,可是听起来还是瘆得慌。您就说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吧。”

他说:“你听我说完。这些鬼魂在游荡的过程中,遇到与自己属性相当、磁场接近的身体,就会被接收。这就是所谓的鬼魂附体。而通灵师,就是能够调整自身磁场,使其与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场记忆系统,就好比磁带上的信息可以以电磁波的方式,反映于被接受者的大脑。这时候,通灵师就像一道桥梁,可以将亡者生前的记忆显现出来。他的喜怒哀乐、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惯常的思维方式,都会作用于通灵师的大脑。所以,所谓死者和生者的对话,就是这么来的。我听说最近,在东南亚的丧葬业,兴起了一种仪式。有很多的通灵师都在那儿工作,帮助死者亲友了解遗愿。我想过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我咽了一下口水,莫名地有了一些兴奋。但我还是很矜持地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老凯哈哈一笑,说:“大不了灵魂附体。你这么壮,对相异磁场排斥力很大,估计没人敢附。谁要真的敢玩儿你,我们就把他的银行密码套出来。”

我也笑。我说:“您要真这么能耐,就该把你丈母娘的密码都套出来。”

老凯不屑地说:“她那点遗产,早就被几个小舅子刮干净了。要说那天办白事,我还贴了不少钱呢。”

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这事基本上就算定了。

我们到越南那天,不怎么顺利。在河内机场,突然停电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上机场停电这种鸟事,也算是开了眼。一片乌漆墨黑中,有个男人用娘娘腔式的英文说:“所有过关手续暂停,直到电力系统恢复。”

在黑暗中,我皱一皱眉头,说:“见鬼。”

我听见身后老凯用很干的声音说:“说不定真是鬼闹的。”

我心里一阵发凉。我说:“你别三句话不离本行。”

老凯说:“鬼魂集中的地方,电磁波太强大。以前在美国的爱达荷州,有一个牛奶厂经常停电。后来发现那地方以前发生过爆炸,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他们就引入高压电。整整电了两个小时,那个厂才从此消停了。我听说河内机场,以前死过不少越共。”

我说:“行了,别说了。”

这时候,来电了。一片大亮。

河内连着几天都阴雨连绵,还剑湖上一片雾气。

我问老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老凯说:“不急。”

我笑一下,你不急我也不急。有吃有住,我就当来度假。

我自己一个人去城里逛。逛到傍晚,坐在路边的小摊前,吃了一碗牛肉粉,又要了一个法包。法包味道还不错,价廉物美。谁说殖民主义全都是坏东西?法国不殖民,我一小老百姓,到哪儿吃这么便宜的法包去?吃完接着逛,从同春市场一直逛到三十六行。我又买了许多蜜饯,边走边嚼。三十六行很有意思,同业扎堆,炊具、雨伞、布料全都摆在一块。有一整条街,全是卖锦旗的,好一派社会主义的美景。

我走入一条内街,都在卖些民族特色的服装。我知道越南人多是京族。他们的衣服女人穿上倒真是长身玉立,可就是颜色太素了些。经过一家门面小些的店铺,外面倒挂着几件颜色很鲜亮的衣服。我走进去,里面坐着个很老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见我,也并没有招呼,只是不停地嚼着槟榔。我翻了几件衣服,看上了一件宝蓝色的缎子长衫,就问那老太太多少钱。那老太太看我一眼,半躬起身子,开始讲我听不懂的话。她的嘴巴一开一合,里面是被槟榔染黑的牙齿。我心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微笑地又用英文问了她一遍。老太太茫然地看我一下,突然用手挡住了我,说:“No!”

我搁下衣服,抬脚就要走。有生意不做,有病!这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穿着小背心和热裤。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叽里咕噜地说半天,同时指指我。那女孩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拿磕巴的中文问:“你要买给谁?”

我想都不想就说:“买给我媳妇儿。”

她眼睛瞪大了,反问我:“媳妇儿?”

我估摸着越南人不懂这个,一想媳妇儿也没过门儿,就只好嬉皮笑脸地照实说:“给我女朋友,Girlfriend,OK?”

女孩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女朋友死了吗?你怎么还笑得出?”

我顿时就怒了,心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咒谁呢。可是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蹊跷。

我问她说:“你这什么意思?”

女孩说:“我奶奶说你进来半天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寿衣店,值当这么逛吗?”

我一听,吓得一颤,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我回身对这女孩喊:“你们越南人有病啊,给死人穿的衣服做得比给活人的还好看!”

我一路小跑地从内街里跑出来,心里不停说着“呸呸呸”。这时候天色一沉,毛毛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没带伞,赶紧跑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亭子里去。可还是淋湿了,我使劲儿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全球通”响起来了,是老凯的声音,急急忙忙的。老凯说:“哪儿去了你?我到处找。快回来收拾家伙,干活了。”

赶不及换衣服,湿漉漉地跟他上了车。到了云寿殡仪馆,冷得浑身发抖。我们到了门口,却不让停车。一直等一辆加长的凯迪拉克缓缓地开出来。听见老凯的小助理说:“妈的,灵车搞那么大有什么意思,睡全家啊?”

老凯说:“小小年纪看不得人好。到哪儿都有先富起来的人。”

我透过车窗望过去,这个排场与殡仪馆的破落实在是不搭调。说起来这也是政府机构,可看着好久没整修过了。不大的门脸上,有个老大的牌匾,上面的字都脱落了,有年头儿了。墙上还画了一幅像,也斑斑驳驳的,好像是个梳着大背头的长胡子老头。

我说:“这是谁啊?长得这么喜庆。”

老凯也瞜了一眼,说:“嗨!胡志明啊。你们80后就是无知。”

我们穿过一条甬道,头顶的日光灯管嗞嗞地响,一闪一闪的。一群人走过来,哭哭啼啼的。打头的是个小姑娘,倒是很镇定。她手里捧着个黑色的骨灰盒子,经过我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问翻译:“她刚才说什么呢?”

翻译说:“别管她。”

殡仪馆的负责人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佛山籍广东佬。他看见我们,迎了过来。老凯对助理使了个眼色。

助理走过去,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说:“小意思。”

他立刻喜笑颜开,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好彩,通灵师是个华人。不过等会‘问米’的时候,他还是会说越南话,主要还是方便沟通,方便沟通。”

老凯也笑,说:“没事,我们带翻译了。”

到了灵堂,看见家属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下了。前排是个穿一身孝服的年轻女人。旁边是个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轻声呵斥了一句。她抬起头,看见我们正架好机位。细长的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对后面一个年轻男人耳语。男人站起来,立即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架着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说了句什么。

翻译对我说:“他说不许拍。”

老凯赶紧走过来,又将一个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里。男的掂一掂,没言语,转身走了。

老凯叹一口气,说:“幸好有备而来。”

这时就看见仵工推着死者的尸体走出来。女人看见了,先呜呜地哭两声,而后就号起来了。身旁的亲友劝慰了老半天,总算平息下去。我琢磨,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桌上摆的供品,琳琅满目。挤挤挨挨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遗像,看起来严肃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终。旁边的翻译说,这是个出车祸的,才结婚两年。

这时候,走出来一个一身长袍的男人,旁边人告诉我说他就是通灵师。虽然我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吃惊。他似乎过于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朗。那个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但他戴着,就成了京剧里的纶巾小生。他举起一把宝剑,稳稳地放在桌上。

旁边的小助理说:“呦,来了个令狐冲。”

只见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喷在面前的黄草纸上,开始念念有词。一唱三叹,倒是好听得很。

我问翻译:“他在说什么?”

翻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懂,大概是请各方神圣来帮忙吧。”

我给了他一个特写。突然,就看见他脸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一会儿,抬起了头,仍然闭着眼睛,人却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大叫起来。

旁边的翻译说:“她叫老公的名字呢,她老公叫有龙。”

通灵师开始左右摇晃身体,嘴里喃喃说着话,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翻译说:“上身了,问自己在哪儿呢。”

女人开始哭泣。

通灵师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变得急迫起来。翻译说:“哎呀,颠来覆去地说自己真冷啊,真饿啊,这是在哪儿啊。”

女人说:“夫啊,你回来了?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呢?还有我们的儿子,他才刚刚会叫爹呢。”

女人说完又开始大哭,问她男人在地下好不好啊。通灵师闭着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突然也发出了哭声。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哭得极为动听。这哭声内容丰富,里面有不舍、爱怜和悔恨。

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给我们儿子取个名字吧。”

通灵师停止了哭声,拿出一张报纸,用手摩挲。然后用蘸了墨水的毛笔,抖抖索索地在报纸上画了两个红圈,然后将报纸掷向女人。女人的亲友赶紧捡起来。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没看见他勾了个啥。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女人又开始哭。翻译听了听,说:“这是个什么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广告上去了。”

女人突然站起来,高声叫喊起来。翻译在旁边急急地说:“你这算怎么回事?你到死做事都这么吊儿郎当,给儿子起这么个坑爹的名字!”

我看了翻译一眼说:“你甭跟这儿用网络语言啊。”

翻译说:“别打断我,我怕你不明白。”

然后女人又开始哭,说:“你现在抛下我一个人,自己去快活了。活着时整天不着家,在外面赌赌赌。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们家都败光了,现在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我们开的店,还有一年的政府贷款没有还。工人的工资也没有钱发。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呜呜呜……”

通灵师一言不发,听任女人的指责。面目十分宁静。但是,我看见显示屏里,他的脸色渐渐泛起微红。突然,他头一抬,开了口。

这一开口,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们,突然都安静下来了。我看见翻译瞠目结舌的样子,赶紧问:“他说什么啊?”

翻译回过神来,挨近了我说:“有戏看了。他刚才说‘我在外头赌,你就在家里偷汉子吗?’”

我也愣了。这他妈是好莱坞大片还是重口味韩剧啊?

女人愣愣地看着通灵师,开始大哭。然后看阵势,是骂上了街。通灵师也不说话。偶尔讲一句,那女人就边号边骂。

我问翻译:“他们说啥呢?你给翻翻呀。”

翻译眼睛瞪得溜圆,说:“来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忽然,我看见通灵师的脸赤红,五官扭曲,变得狰狞。他“呼啦”一下站起来,跳过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后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旁人都看呆了,竟没有一个去拉一把。在挣扎间,通灵师揪掉女人的一绺头发,一个箭步跑到尸体跟前,撬开尸体的嘴巴,要将头发塞进去。

老凯看见,说:“坏了,他要带她走。”赶紧和当地的一个风水师傅走过去,合力按住了通灵师,然后将头发从尸体嘴里面抠出来。老凯拿起一张神符,口中念念有词,“啪”的一下贴到通灵师的额头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走!”

通灵师颤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态澄明。

通灵师站起来,向女人及亲友致意。女人惊魂未定,一把推开了他。小男孩号啕大哭。其他人也都有些闪躲。他无辜地看了众人一眼,只有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是说“你辛苦了”之类的话。

老凯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长舒一口气,说:“没想到,到这儿来救了个急。业务还算熟练。”

我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来:这老北京腔的念诀,越南的鬼是怎么听懂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通灵师走过来,认真地看了看我的摄像机。他对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惫。

晚上我们在一个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厅吃饭。老凯叫了殡仪馆的老金和通灵师。通灵师叫阿让,这时候换了身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和个普通的年轻人没两样。老凯和老金觥筹交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我和他们敷衍着,看阿让在旁边,一个人默默地喝酒。

我就说:“帅哥,碰一个啊。”

他就将酒杯举起来,和我碰一下,一饮而尽。

我说:“好酒量。”

他笑一笑。

我问他:“你做这行多久了?”

他说:“三年。”

然后就又没话了。

我说:“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他说:“浙江镇海人。”

我说:“浙江可是个好地方,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他说:“讨生活。”

我心想,刚才那情形,真看不出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这时候,服务生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河上来。

老金说:“趁热吃,这几天雨多,去去寒湿。”

雾气缭绕间,阿让抬起了脸。他看着我说:“我觉得,你不相信我。”

我正在挤一片青柠檬,手一抖,偏了,溅进了眼睛里。一阵酸疼。

老凯也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打着哈哈说:“他怎么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们还要跟拍你呢。”

阿让摇一摇头,说:“信不信,眼神里有。”

老凯说:“他哪有什么眼神?你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使劲儿揉一揉眼睛,说:“你们通灵师,是不是都有忌讳?比如‘莫问前事’……”

阿让没等我说完,他说:“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清晰。我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他。他却埋下头,开始吃面前的汤河,一边把牛肉拣了出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旧城东川市场附近的一个道观。这道观比不得镇武观气派,很小,也破落。但是有名,据说在这儿求三清灵验得很。每星期阿让都有一天在这里“问米”。这儿,会比在殡仪馆收得贵些。因为问的不是新鬼,都是去世很久的了,有些甚至已经快要魄散了。用老凯的话来说,“磁场很弱”。所以要通灵师用大的力气来招魂,是很伤元气的。

这天来问的,是一对华人中年夫妇。他们上初中的儿子,一年前因为考试没考好,从楼顶跳下来死了。夫妻俩就这一个儿子,女人又不能再生了。这个年纪丧子,又香火无继,是很痛苦的事。夫妇俩就想着有个寄托。亲戚介绍了一个新丧的女孩。做爹娘的就琢磨给儿子办个冥婚,也好让儿子在地下有个伴儿。“八字”什么的都看过了,可到底还想听听儿子自个儿的意思。

阿让坐在神案前,脸色肃穆。袍子比昨天的颜色鲜亮,头上戴了一个假发髻。脸颊上印了两块胭脂,模样有点怪异。

夫妇二人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女人的眼神有些空,直勾勾地盯着阿让。

阿让点起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慢慢地垂下头去。

许久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好像打了一个寒战。他抬起脸来,眼睛紧闭,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女人失神地看着他,轻轻问:“儿子,是你吗?”

阿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阿妈。”

这声音很平静,有些单薄,听得出几分稚气。

做母亲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隐忍着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父亲用手抚弄着她的肩膀,说:“阿祥,爸妈想你啊。”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爸那天话说得重,都是为了你啊。你这是要让你爸后悔一辈子呀!”他说完这句话,也泣不成声。

母亲一把推开他,擤了一下鼻涕,说:“儿,你走以后,我一直把房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动。你几时回来都行,爸妈给你留着门。”

阿让的声音也变成了哭腔,他说:“阿妈,我也想家。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你烧几样东西给我可好?”

母亲赶紧说:“祥仔你说,烧什么?爸妈什么都烧给你。”

阿让停一停说:“你把萧亚轩的那张CD烧给我吧。”

母亲有些茫然,说:“萧亚轩?”

阿让说:“在书架第三层,就是放我马克杯的那一层,有一摞CD唱片。”

母亲说:“好好,你还要什么?”

阿让说:“把立柜上的模型也烧给我吧。”

母亲想一想,问:“是那个有桅杆的吗?”

阿让说:“不是,是那只苏联的航空母舰。我拿它参加市里的竞赛得过奖的。”

阿让的声音变得有些活泼了,好像一个在世的少年人,在回忆往事。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母亲又哭起来了。父亲捏住了她的手,说:“阿祥,你在地下孤不孤单?爸妈想帮你娶个老婆,成个家,好吗?姑娘很漂亮,人也不错,比你大两岁。”

阿让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了口,说:“不,我只要小意。”

我看到夫妇两个都止住了哭声。做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他说:“小意?你被这个小意害得还不够吗?你知道爸妈在你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为了那个女人,你爷爷什么家产都没留给我们。爸妈攒吃攒喝,是为了让你将来上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出人头地。你扔下爸妈一死了之,倒还惦记这个人?”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粗重。母亲抱住他,说:“你够了。别吓着孩子了。”

阿让又半晌没说话。

母亲说:“祥仔,你现在要如何,爸妈都答应你。可是,小意是生者,阴阳两隔,你总不能等她一辈子。爸妈是怕你在地下没有人照应。你成了家,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不好?”

阿让抬起头,点了三点。

母亲看了,欣喜地执起父亲的手,说:“好孩子,好孩子。将来我们老两口百年,咱们四口团聚,也算有个囫囵家了。”

这样说完,却又哭了。我推了一个近景,看见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阿让身体又颤抖了一下,轻轻地说:“阿妈,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别再哭了,伤身。阿爸,儿子对不起你们,不能尽孝了,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妈。要听王医师的,血压高,降压药还是吃英国的那种,不要只想着省钱。阿妈,儿子要走了。”

母亲听到这里,大喊一声:“儿啊!”叫得撕心裂肺,然后昏死在椅子上。

这时候,阿让慢慢地趴下了。

待他抬起头来,那父亲已经走到跟前,老泪纵横,说:“年轻人,谢谢你。我们家祥仔,一点儿都没变。若不是受人引诱行错路,现在还是个乖孩子。”他拿出一沓钱,点出许多张放在阿让手里。想一想,索性将一沓都塞给了他。

做母亲的,这时也渐渐苏醒过来了。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一把抱住阿让,抱得紧紧的。手在他脸上、身上摸索。眼神中的留恋,让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鼻子都发了酸。旁边的小助理,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端了一杯酒到阿让面前。

我说:“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今天再不信,真的没人心了。”

阿让看看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离开了越南,我们在东南亚兜了个大圈。

一路上也真算是开了眼界。从泰国的养小鬼的规矩到请佛牌的法门;从马六甲的公主坟,到雅加达废弃的工厂大厦、闹鬼的拿督府。各种光怪陆离,各样的奇人异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芭提雅,耽误了些日子。本来是去拍当地一个被吹得很神的神婆。我们的翻译却掉了队,差点儿过不去一个小人妖的桃花劫。待我们回到河内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白天,我跟着导演去真武观、独柱寺补了几个镜头。晚上,一个人百无聊赖,我就带上一份地图,出去逛。这时候已经入夏。天黑下来,街上还有一些热腾腾的气氛。到处是“嘟嘟嘟”的声音。电单车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青年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哼着westlife的舞曲。女孩们坐在后座上,搂着男朋友的腰。吊带背心底下是黑黝黝的香肩,长头发在风里吹得像一面旗帜。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样,这里也是摩登的。

我租了一辆三轮车。沿途的夜色和风景,都让人很舒服。我不是个浪漫的人,可这一刻,心里却觉得放松和安定,或者是因为工作告一段落。我和踩三轮的大爷,用蹩脚的英文七荤八素地聊着。他不断地推荐我去一些香艳的地方,这时候,我并没有兴趣风流。

我对他说:“我饿了,你载我去个吃饭的地方吧。”

他说:“那就去夜市吧。”

就这样我到了东双夜市。

我说:“我自己逛,你走吧。”

我付了车钱,又多给了他一些小费。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死心,说:“真的不要lady吗?cheap and good哦。”我摇摇头,对他比了个“赞”的手势。

我辨认了一下,发现这儿就在三十六行的北面。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市场一样,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或油腻或辛辣,又不知缘由的味道从周围传来。我买了个荷叶糯米饭,边走边吃。金橘椒盐的味道很重,但是配上本地的秋葵,吃下去很过瘾。街边的小贩正热火朝天地把各种商品沿街摆开。有一些好玩儿的冒牌货,我看上了一顶A&F的棒球帽。在后脑勺上,用很小的字印着“Autumn&Feather”。我笑了笑,为了这个创意,买了下来。越往深处走,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越多。阿凡达面具、一次性防水文身纸、日本出产的出气沙包、性玩具、情趣用品等,琳琅满目。一个装束鲜艳的女人从巷子里跑出来,拦住了我。她拿出一本册子,指着上面衣着暴露的女郎照片,分别用越南话和英语跟我兜售。我故意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对她说:“对不起,听不懂。”她愣了一下,拉住我的袖口,嘴里冒出蹩脚的中文:“中国,大哥,有发票。”我大笑着跑开了。

就在这时,嘈杂中听到了胡琴的声音,在不远处。这声音我不陌生,因为我爷爷是个资深而无成就的票友。但节奏和音色与我熟悉的京胡并不一样。我看见一个很花哨的戏台,搭在祠堂的前面。这戏台的俗艳吸引我走了过去。一片大亮,台上空无一人,可能一幕刚刚结束。幕布上方挂着褪了色的红色横幅“河内越剧同好会”。突然之间,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鼓点。一个女人走出来,一身青衫,胸前缀满金色的流苏。几句念白之后,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这女人扮的是个年轻的旦角,但身段早就走了样,脸孔也看得出年纪。同时幕布旁边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追鱼”。机器可能也失灵了,“追”字的走之底只剩下了一半。我记起来,这是个人和妖怪谈恋爱的故事。女人唱了两句,一个男的也走出来。一袭蓝衣,读书人模样,也唱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沙哑。唱的什么我是完全听不懂,但听上去却有点耳熟。这是个书生,大概演员与角色年纪相当,就没有女人的表演显得勉强。看他的做科,称得上风神俊逸。脸上的粉涂得很多,有些僵。但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对着这么个身形肥满的鲤鱼精,还能这么入戏,也不简单。两个人唱完了,出来谢幕。那男人开了口,说感谢之类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声音……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听出来了,是阿让。

我挤过人群,到了后台,看见书生正在卸妆。

我喊一声:“阿让。”

他转过头来,真的是阿让。

我愣了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

阿让笑笑,说:“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吃夜宵。”

我们穿过街巷,在一个安静些的烧烤档坐下。阿让点了一盘牛肉,又点了盘茄子、西红柿、西兰花。

我说:“牛肉再来盘吧。”

阿让说:“不用了。给你点的,你们北方人爱吃。我晚上不吃肉。大荤伤喉。”

我哈哈大笑,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唱戏!”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说:“我来越南前,是省越剧团的演员。”

我这才觉出刚才的轻慢,于是打个圆场:“哦,唱得这么好,干吗要改行做通灵师?难道说,真是大仙附身了?”

阿让也笑了,轻轻说:“在这里,靠唱戏养活不了自己。”

他夹起一块西兰花,慢慢地嚼:“不过,我可能也快回顺化去了。等攒够了钱,我就办个自己的剧团。”

我说:“嗯,你上次说来越南,是为了讨生活。说到底,还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又摇摇头,说:“说到底,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他这么说,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他倒不往下说了。他端起酒杯,和我的碰一下,说:“喝酒。”

我说:“不过呢,你做通灵师,也是天赋异禀。不做了有些可惜。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时,一点儿烧烤的油星子溅到了阿让白色的衬衫上。他抽出一张纸巾,很仔细地擦,一边说:“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说:“什么,这么玄?”

他笑了。

那天,我就和阿让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半夜。

离开的时候,我说:“刚才你在台上,我给你拍了几张照片。你给我个地址,回头寄给你。”

阿让就说:“好,回头发到你手机上。”

回国以后,拜老凯所赐,我的生活算是天翻地覆。为了跟他这个项目,好好一份公务员的工作辞掉了。我这才知道世道艰难。打他那儿拿了笔钱,没怎么着就花光了。不过也算钱尽其用,我给自己添置了一套不错的摄影器材,开始给人打打零工,拍拍婚纱照、全家福什么的。说好听点,就是当上了自由职业者。这中间,抽了个空把婚结了。不过我媳妇儿她老妈当时极力反对,说“好歹一人民教师,千挑万选,最后怎么也不能嫁给一个个体户,还拍过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可我媳妇儿一新时代的女性,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我这个火坑。说实在的,我心里挺歉疚的。特别是见她安贫乐道的模样,也心疼得很。有时候我借酒浇愁,她就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焉知非福”,我就叹上一口气。

第二年初,我正帮媳妇儿剥蒜,准备吃饺子。老凯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我:“兄弟,你时来运转了。”

我苦笑一声,说:“凯爷,您老就积点德吧。作为改变我人生的人,别再忽悠我给您卖命了。”

老凯就急了,说:“马达,你别没良心。你知道洛迦国际电影节吧?”我说:“地球人都知道,纪录片界的奥斯卡啊。您可别跟我说咱那破片儿获奖了,广电局都懒得禁。”老凯说:“是啊。你获了个最佳摄影,中国第一人啊!?等着上报吧。”我听他说完,顿时蒙了,无语对苍天。蒙完了,扭一下自己的脸,生疼。我一把抱起我媳妇儿,说:“我远见卓识的老婆大人,I服了You,比章鱼帝还准啊。”

事实上,这部叫《魍魉人生》的纪录片获奖以后,我的命运并未有大的改变。但毕竟让我觉得理想不至于一无是处,也有了继续为五斗米折腰的勇气。我依然拍人、拍宠物,跟在一对对新人屁股后头,拍他们搔首弄姿的婚纱照。

有空的时候,我就把那只奖杯从书架上拿下来,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年龄与阅历告诉我,要淡定。直到《世界地理杂志》寄来了邀请函,希望我成为他们在亚太区的签约摄影师,聘任期为十年。

接下来的三年,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闯北,拍了想拍的东西,去了该去的地方。到了这年五月,公司说让我去龙湾一趟,帮他们国家旅游局拍一个风光宣传片。我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把一张《魍魉人生》的光盘,放进了行李箱。

工作结束后,我打通了阿让的电话。

他很意外,但似乎还记得我。他小心翼翼地跟我寒暄了一阵。

我问:“你是在顺化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我还在河内。”

再见到阿让,是一个阴天的下午。空气湿热,汗闷在身体里出不来。

他给我的地址在古城附近,但很难找。我在巷子里转悠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个门牌号,是一处残破的民房。

民房前面,有一个水洼。几个小孩子正蹲着,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我走过去。水洼里有东西轻轻地蠕动。当我认出是一只初生的老鼠时,有些反胃。小孩们撩起肮脏的水,泼向老鼠。老鼠挣扎着想要爬出水洼。他们就把它的头按下去。

水洼的边上,是一丛栀子花,大朵大朵的白,开得很招摇。

没待我敲门,一个粗壮的男子光着膀子走出来,把一盆水泼到水洼里。小孩们一哄而散。

我问他:“阿让在哪里?”

他开始没听明白。终于听懂了,指指楼上,说:“他可欠我两个月的租了。”

我沿着木梯往上走。楼梯已经不太结实,踏上去发出“吱呀”的声音。扶手上栖着几只鸽子,侧过头,用好奇的眼神看我。我走近了,它们就退后几步。我挥了一下手,它们就扑扑棱棱地飞走了。

楼上门开着。

我看到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很小,阿让正坐在一个蒲团上,喃喃地说着话。黄昏的光线穿过窗户,正照在他脸上。阿让留了个平头,比三年前瘦了许多。留了连鬓的胡子,也显老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右手放在一个看起来很油腻的假发上。面前是个中年男人,面目不清楚,我只能看见他脖颈上文着一条龙。

我知道他正在进行“问米”的仪式,假发或许是逝者的遗物。我没有打扰他,靠着门框站着。我正打算点起一支烟。

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呼啦”一下站起来,一拳打在阿让的鼻梁上。

阿让睁大眼睛,惊恐地看他,同时发现了我。他揪住阿让的领子,正要再打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了他的拳头。

我说:“哥们儿,怎么着,跟这儿动粗来了?”

他挣扎了一下,仰视我一米八的身形,放下拳头,愤愤地说:“没本事,就不要装神弄鬼。”

我掐住他脖子:“你再说一遍,谁他妈装神弄鬼,你欠抽啊?”

他的广东腔成了哭腔,说:“我大佬,怎么可能把我的名字说错?”

我手头的力气一懈,他挣脱,夺门而逃。

我冲出去,大喊一声:“臭小子你给钱了没有?”

“让他走吧。”我听见阿让轻轻地说。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迹,捏起那团假发,扔出窗外去了。一边说:“这个人投资失败,要跟他死去的哥哥问计。人生在世,富贵在天。问鬼能问出什么来?”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说:“你也真能忍,他当你是骗子呢。”

阿让苦笑。

他倒了一杯水给我,然后把房间里的香熄灭了。

空气就干净了些。有悠悠的栀子花香味传上来。但是,仍没有遮住另外一种气息,隐隐的,清冽而略微刺鼻。

我问:“你没有回顺化去吗?”

他说:“还要回去干什么?‘生生生,虽生何所用?’戏文里说得清楚。唱了这么多年,如今才看透。”

我看这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搁了几只蒲团,连神坛都免了。墙上有一道曲曲折折的裂缝,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上。

我说:“你这几年都住在这里?”

他笑一笑,说:“寒酸是吧?这一行的生意没以前好了。每年总有这样的时候。熬一熬吧,熬过去就好了。”

我说:“对了,有东西给你看。”

我打开带来的计算机,把光盘放进去,然后说:“你等着,从头看。十一分的时候就有你了。”

“是吗?”他盯着屏幕。他很少有这样的目光,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小兽。当看到自己出现时,他脸上泛起了笑容,说:“你看,那时候穿得多傻啊。”

我看到他的眼睛兴奋起来了。

看到那对中年夫妇,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他说:“唉,也不知道这老两口怎么样了。就这一个孩子。”

我说:“人各有命,你帮过他们。也算了却他们的一桩心愿。”

这时候,他沉默了。

半晌,他问:“你真的相信我?”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

他垂下脸,又抬起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话。

“你,想过回中国去吗?”我看着外面说。

这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的光线暗下去。阿让挪动了一下,打开了一盏灯。这灯是油灯的样子,里面却是一盏不太明亮的灯泡。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打在墙上,是个弧形的光晕。

“来了,还回得去吗?”阿让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册笔记本。翻开来,小心地取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有些发黄,看得出经了年月。上面是个古装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

阿让说:“我是为她来的。”

“我进团的时候,就知道她了。”阿让眼睛看着一个虚无的方向,并没有期待我问什么。

他说:“那一年,我刚刚从戏剧学校毕业。她已经是我们团里最红的花旦。听人说她是余姚人,从县剧团上调过来的。当初她来了,团里好多人是科班出身,都不服气,说她是野路子。可是,一两个月后,就没人言语了。只要她主演的剧,总能博个满堂彩。一样的唱白做科,她唱《葬花吟》,就能唱出人的眼泪来。一样的头面,她穿戴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卓文君。”

说到这里,阿让从我手里拿过照片,定定地看。他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了一下,说:“那时候,她在台上唱,我就在底下坐着听。听她唱《碧玉簪》,唱《盘夫索夫》,总是听不够。听得忘了去练功,被我们组长罚面壁。那时我总想,要有一日,能跟她对手演上一出戏,该多好啊。我也知道这是个梦罢了。她怎么能看上我这个毛头小子呢?”

“可有一次,剧团周年庆,排演一出《追鱼》。临到演出前,演张珍的演员突然受了伤。B角竟然是我顶了。她看看我说:‘这孩子是工“官生”的,不合适。’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让我试试吧。’”

“她点点头。一场彩排下来,她笑一笑,对我说:‘唱得好。一双桃花眼,人小鬼大啊。’说完了,她摸摸我的头。”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她同台。”阿让看我一眼,说,“后来她送我这张剧照。打那以后,她在团里也很照顾我。她烧的狮子头,好吃得很。还给我织过一条围巾。团里的人都说,她收了个大儿子。我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那年我十八,她三十二。”

这时候,一只蛾子飞进来,撞到了灯上。落了地,扑棱了几下。阿让皱了一下眉头,用拇指碾上去,一划。地上便是一道粉白的肮脏痕迹。

他说:“她和团长的事,我是最先知道的。我不知她为什么相信我。她让我帮她递情书。团长是个大武生,人长得好,戏也唱得好。可他是结了婚的。我看着他们台上台下,眉来眼去。可我还要帮他们递情书。有一次,我就拆了她的信,看了。然后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他们俩就在他家里被捉住了。我以为他老婆会闹,结果没有。他老婆自杀了。”

“团长被撤了职,她在团里也待不下去了。后来听说,她被广西一个越剧团借调了去,再没有回来。”

“我收到她的信,是八年以后了。信是从越南寄来的。她说,她在顺化,她想见见我。”

“她为什么单单写给了我?你说,她为什么单单写给了我?”

阿让眼睛里的光亮灭了一下。我的嘴唇有些发干。我举起面前的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阿让说:“我真的去见了她。她在一个很小的医院里,一个人。她躺在病床上,人瘦了很多,老了很多。脸却还是瓷白的颜色,跟以前一样。她得了肺癌,晚期。她说:‘我快死了。不知道该见谁,就想起你来。’”

“我说:‘你不会死。’我回了剧团,辞了职。我带着我所有的积蓄,来到了越南。我一个亲人也没有。这时候我才发现我除了她,没有牵挂。我带着她来到了河内,陪着她看病。住最好的医院,吃最贵的药。我们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她不要做手术,她说她想有个完整的尸身。”

“她终究还是死了。她死的前一天,让我给她化了个妆。她让我给她化的,是《追鱼》里丞相女儿的妆。她说:‘唱了一辈子鲤鱼精,快死了,要做回人。’”

“那天,在殡仪馆。她就要火化了。我的钱,只够她在太平间的冷藏柜里放上三天。我让仵工打开柜子。我看着她的脸上、唇上挂着浅浅的白霜,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就要被烧掉了。我哭着走出来。我想起她说‘你让我有个完整的尸身’。”

“这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灵堂里‘问米’。我看到神案前一个很丑的男人,突然浑身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也禁不住抖了一下。这时候,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年轻人,你也鬼上身了?’我吓得猛回头,看见一个中年人笑着看我。他就是老金。”

“老金说他是殡仪馆的负责人。他打量我,像打量牛马一样,然后问:‘长得不错,想不想学门手艺?我们馆里就缺个像样的通灵师。这如今是个好行当,供不应求。钱来如流水。’我愣了一会儿,说:‘想,但我有个条件。’”

“我对他说了,老金很爽快。老金说:‘看见太平间最东头的十七号柜子没有?里面那位从1964年待到现在了。吴廷琰手下的一个将军,政变的时候给崩了。他儿子偷偷送过来的,一直就这么冻着。反正就是个钱,他们也不缺。’他压低声音说,‘你回头给我签了约,那十九号箱就是你的,想藏到几时都行。将来我们生意好了,我给你做最贵的防腐处理。’”

“最后他问我说:‘谁让你这么舍不得?’”

“我想想说:‘家里人。’”

“我跟着老金,一做就是十年。我帮他赚了许多。渐渐地,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做了。是的,我曾经很受欢迎。我没什么异禀,我只是会演戏,会察言观色,会看客户的facebook,会收死人对头的‘水底’。”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是的,我从没离开过自己的老本行。说到底,我还是个戏子。”

“我有空了,就去看看她。看看她的样子变了没有。每次我都生怕打开柜子,她不见了。还好,她好好地躺在里面,样子一点都没变。”

“直到前年,这家殡仪馆要拆了。老金也要退休了。他说:‘十年了,你把该带走的带走吧。’我说:‘你让我带去哪里?’他说:‘自求多福。’”

阿让说到这里,声音变得飘忽。这时候夜风吹过来,撩动了门帘。忽然间,我觉得身上一阵发凉。我终于问:“那,你带去了哪里?”

阿让没有言语,但他的眼神溢出了一线温柔,目光落在我身后。

我身后,是那张简陋的床。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辨认出床底下,是一具漆得很厚实的黑色棺材。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桐油的气味混着渐渐清晰的药水味,漫泻开来。

又过了好久,我克服了自己的虚弱,站起来。我说:“我走了。”

我回转身,还是很坚定地说:“你是个最好的通灵师。”

当我走下楼梯,那些鸽子又聚拢了来。

它们转动着脑袋,咕咕地叫,没有放弃对我的好奇。

但是,当我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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