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一大堆烦心事撂在心里,罗秦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的焦虑神色,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在一众老幺(老幺-袍哥会最低一层会员的统称)的面前失了体面。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惊,这个才能叫做大爷的风范。
只不过尽管他已经竭力保持镇定,眼中偶尔还是会表露出一丝忧虑。好在他是一个人坐在前排,后面的老幺些到也都看不见他的表现。那说书先生虽说看的清楚,却也只装作没看见。要想活的长就要嘴巴紧,这个道理他还是晓得的。
沏好的沱茶才喝了两开,心中有事的罗秦就再也坐不住了。“今天这个书没啥听头,走了!”随手丢下十个大子,他背负着双手缓步走出茶馆。见到大爷要走,屋里所有人再次起身躬身相送:“大爷慢走!”
出了茶馆,此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看着码头上那些下劳力的工人正忙碌的在那装货卸货,他一下想起今天还有一个讲茶要吃。
前天码头上死了一个劳力工人,码头管事与雇佣工人的雇主为了赔偿的事起了争执。争的呢就是赔偿款的多少,无非是一边想要多赔点而另一边想要少赔点,说起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那码头管事周秃子这次不知为何竟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对方赔两百个大洋。
雇主是自贡来的盐贩子,人家也不是傻的!重庆这条水路走过不下百趟,深知码头上死人该赔多少,伤了残了该赔多少那都是有标准的。有时出于同情多付一点也不是没有,但都不会超出标准太多。
这标准虽不知道是何人起头又从何时开始,可时间久了大家也就自然而然的把这个视为金科玉律,没人想过要去改变。现如今见周秃子张嘴就要两百个大洋,足足超出标准的十倍,盐贩子一伙又如何肯答应。至于周秃子为何要突然坏了规矩做事,个中原由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说,其他人也无从晓得。
总之一句话,在这赔偿金额上周秃子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根本就不打算跟自贡来的盐贩子们往拢里谈。一口咬死就要两百个大洋,一个子都不能少。此外还派人把盐贩子们的所有商船用铁链串起,锁死在码头日夜看守,并下令如果对方想要偷跑就连船带货一把火给他烧个精光!
要换作寻常货商,给周秃子这般连唬带吓说不定还就真怕了,一跺脚也就把这两百个大洋乖乖给赔了。可这伙盐贩子是什么人,大清没亡的时候人家就一直做着私盐买卖,在贩运私盐途中但凡遇到官兵追缴,那都是操起家伙光着膀子上去就干的狠人,又怎么会被一个区区码头管事的狠话吓倒。
再者这些盐贩子的背后老板也不是普通人,乃是自贡袍哥总堂舵把子,信字旗的大爷陈传武。说起来跟罗秦那是同辈,不同的是这陈传武是个金皮带(袍哥自称皮,嗨是入会的意思。嗨皮就是参加袍哥。金带皮,是有钱人嗨袍哥)。而罗秦是全靠自己一路打拼才坐到今天这个位子,是以武上位。陈传武与罗秦虽同为袍哥却又分属两个山头,是以二人并无往来,互相间也没有关联交集的地方。
同是袍哥人家,身后同样有大爷罩着,生性凶狠的盐贩子们自不会把周秃子的威吓放在眼里。见他派人要锁自己的船哪肯就犯,就听当中带头管事大喊一声:“哪个敢锁老子船,老子第一个就把他毛了!(毛了-杀了)”随着他这一叫唤,七条盐运船上跟着响起阵阵如鬼哭狼嚎般的叫喊,眨眼间蹦跶出二三十个人来。这些人个个赤裸上身手拿铁棒大刀,凶神恶煞的把周秃子几人围在了当中,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式。
看到这伙盐贩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在自己的地盘动手,周秃子除了怕,那是什么想法都有。双手拢在嘴巴上当作喇叭,对着四周大声喊道:“义字旗的兄弟伙……打架了,给我扎起……扎起!”他这一喊可算是一呼百应,霎时间码头上扎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周哥喊打架了,兄弟们走……扎起扎起!”
“老周喊打架了,操家伙我们去给他扎起!”
“周秃子莫慌,哥哥来了……老子给你扎起!”
一时间码头上跟炸了锅似得,跑的跑吼的吼,数百老幺或手提扁担,或操起木棍,或手持片刀一簇簇的往周秃子所在地方奔去,很快就把泊船码头堵了个水泄不通。后面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挤不上去,只能远远踮着脚在后面吼闹,也算是给周秃子扎起助威了。
望着满码头的老幺,周秃子的帮手,自贡的盐贩子们不怕不怕反倒被激起了凶性。全然不顾围上来的那些人,只是把周秃子跟几个跟班牢牢围在当中,带头管事的更是掏出一把手枪抵在了周秃子那油光瓦亮的脑门子上:“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你带上一路!”
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脑袋,周秃子吓的两腿直哆嗦。心中大骂道:我RI你个妈哟,当初说好的可不是这样。你个龟儿生拉活扯这趟绝莫危险,稳当的很。RI你妈,老子现在遭枪抵到恼壳也叫稳当?锤子个稳当!
可是再怎么骂,现在想要后悔也都晚了。再说了,要让他当着这么多兄弟伙的面,下粑蛋当众服软他也做不到,不然以后这码头他也没脸再来混了。绷劲仗(强充好汉)的周秃子对那管事的色厉内荏的喊:“你娃开枪,有本事今天把就老子打死!老子保证就算老子死了你们也是一样下场,一个都跑不脱!老子这些兄弟伙绝对喊你们给我陪葬!”
那管事的也是个老跑滩的(跑滩-江湖上游走),自然一下听出了他的言外意,嘴角浮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用只有他和周秃子两人可听见的声音说道:“大家本来都是嗨皮就该互相照应,问题是你今天不光不依教反而还想吃我们的欺头,不要怪兄弟我不给面子,实在是哥佬馆你做的太过份。不过我也不想结这个梁子,现在兄弟我有两个办法来解决这个事,就看你咋个选择……”
“啥办法,你说!”周秃子急忙问他。
“你听好了……”管事的见他果不其然也是个怕死的主,脸上笑意更浓了。接着说道:“一个是我先杀了你,然后跟我这些兄弟伙和你码头上的这些人火拼,直到我们的人死完。这个选择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贡嗨哥跟重庆嗨哥开战,两地嗨哥开打,后果你自己想。”
周秃子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样的后果是啥子,自己那怕就是死也注定要成为堂口的千古罪人。又问那管事第二个选择:“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哼哼……”管事的才想说自己愿意把赔偿款加到五十个大洋,只要你同意咱们今天就算把这事给了了。可这话都到嘴边了又马收了回去。心想老子凭啥要认这个黄昏账,那以后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老子当个粑蛋来整!不行,这次非要好好收拾你狗日的一下才行!
想到这把话一转对周秃子说道:“既然兄弟你觉得以前的规矩不作数,我要说的第二个办法就是摆讲茶,请你家大爷出来主持公道重立码头规矩。到时新规矩一立,你家大爷说赔多少兄弟我就赔多少,绝不拉稀摆带!这两个办法你选哪个?”
“我……我选……选……”周秃子犹豫半天,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摆讲茶!”
他心里清楚的很,这次要被大爷知道自己坏了规矩那是绝没好果子吃,到时轻者挂黑牌(将名字用白纸写黑字贴于墙上,并停止其开会等各种活动,交会众监督反省。考察一段时间后,看其悔改程度,再行拆除黑牌,准其恢复活动。)重者‘黜名’(凡是做了对不起堂口和会里兄弟伙的事,经查证属实,把袍哥搁了。本人承认错误改正后又进行恢复,叫暂时搁袍哥,永不恢复的叫连根拔搁袍哥。)而那顿板子也是吃定了。可与把命都丢了做个千古罪人相比,孰重孰轻他还是晓得的。只是心中对那个让他如此办事的人免不了又是一番痛骂。
“摆讲茶,你确定了?当着这么多兄弟伙的面,这话一说出来可就莫法再放黄了哦!”那管事突然提高音量,大声提醒他。
周秃子当然晓得他喊这么大声是啥意思,摆明了是要在场所有人做见证。当即也大声回道:“我说了,请大爷摆讲茶,绝不放黄!”
“好,兄弟耿直!”管事冲他伸出大拇指赞道,跟着又冲码头上围着自己一行的老幺们一抱拳:“各位嗨哥嗨弟,今日兄弟因伤亡赔偿跟八哥发生了一点摩擦,惊扰到大家实在不好意思。兄弟在这里先给各位嗨哥嗨弟下个矮桩,说一声抱歉!现在我跟八哥也商量好了,既然我们两个扯不到一块,那就只有摆讲茶请大爷出面做个公道。现在还要麻烦哪位兄弟能跑一趟路,找大爷约个时间吃讲茶,谢谢了!”
更正:前面两章关于二爷说法都已改为三爷,因为袍哥排行中无二、四、七、八、九。二是不敢僭越关羽(关羽民间称为关二爷)。四是桃园结义如有赵子龙在当为四弟,故虚此席。七据说是叛徒,瓦岗寨的罗成。
这是我的失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