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爷:
近日身子日乏,恐去日无多。谷里一众事务由您打点,甚为妥贴。然心中仍有二三事牵挂,多言一二。
小寒乃故友之子,千言万语不足以表我心牵挂,还望照扶。荆拓南溪若有前程,只管奔去,切莫在谷里荒了白头。
人生数载,得花爷常伴左右,爹和我都心存感激。我若离去,万望花爷保重身体,福寿延年。
权延敬上】
花老爷子拿着信的手抖了起来。合上纸收回原处,脸上的沟壑竟抖动起来。
荆拓背着权延回道谷里,满身是血。小厮吓的大喊“花老爷子!花老爷子!”花爷见此般情形,血污、红眼和苍白的权延已然知晓。双腿站不住的要往后倒。小厮赶忙扶住,南溪低着头“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那声响在山谷里显得更为突出。花老爷子的脚底渐渐传来哭声……在场的小厮明白过来,皆红了眼眶跪了下来。杜小寒跪下道:
“权谷主是为救我而死,我实在是……”
杜羽更是愧疚,那本该是他这个为父该做的事情。无情红着眼,不发一眼,手中的念珠却快要被他捏碎了。
“都起来吧。”花老爷子说道,“先给他换身干净的衣裳。”
荆拓听着这话,眼睛一酸。当初刀砍在脸上血肉模糊都没哭过。就算日日敷药,纱布粘住了肉皮也没哭过。他一直自诩铁汉,如今却像个姑娘家似的,哭的眼睛肿了起来,不发一言的背着权延进了屋。
花老爷子亲自给权延收拾,其他人在屋外候着。
“我知道你的心思,”花爷拿着毛巾轻轻的擦着权延的脸,他像睡着了一般,平静又安和。“谷里我都会安顿好,你不要揪心,小寒我也会像对你一样照看他。可是你,你…怎么能让我这个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呢?”花爷扶在床头,老泪纵横。半晌,花爷从屋里出来了,声音沙哑地对众人说道:
“你们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
花老爷子按照天仙谷的习俗安排了丧葬,一切事宜皆为妥帖周全。几日下来,从未有一言抱怨也未有一刻松懈。权延下葬的那日,看着漆黑雕花的棺木落葬,又撒上一捧一捧的土,老爷子终于在众人眼前哭了起来,捶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谷里一直隐忍的众人终于敢在这老爷子面前哭出声来。
对重阳。感重阳。
身在西风天一方。年年人断肠。
景凄凉。客凄凉。
纵有黄花只异乡。晚云连梦长。(宋·程垓《长相思》)
为权延送完行,花老爷子平静下来,遣众人回去休息,这几日大家都没怎么休息过。
无情站着院中,纵有满园奇珍异草眼中也无一物,眼神虚焦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花老爷子走近身旁,轻轻道:“他也没有怪过你。”无情像被人抹去眼珠子上的那层水膜一般,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些怀疑扭头看着花老爷子。老爷子看向他,语气肯定地说道,“我知道。”无情瞬间红了眼眶,心里压抑几日的烦闷、遗憾、后悔、羞愧等等复杂的情绪终于有所宣泄。
“权延一向很孤僻,”花老爷子缓缓说道,“老谷主很忙,疏于照顾,他娘又去的早。他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越长大也越不爱说了。直到寻风的琴音把他重新唤起来,才有了少年的模样。”花老爷子笑了,仿佛是想到了权延嬉皮笑脸找他讨酒喝的模样。“后来又遇到了你,我想他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你们三人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可惜天意弄人,出了那事之后,你与他断了联系,一开始他也着急后来也堵气不再提起你。只是最近几年他总偷偷地跑出谷,大概他也想着临终前见一见你。”
无情静静地听着,胸口的起伏大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怪过你,所以你也不要自责。能在死之前解开这么多年的心结,对他来说已是无憾了。”花爷语重心长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说完还拉着无情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无情含泪点了点头。
杜小寒正扒在房间窗户缝上瞧两人说话。他也不是有意瞧的,只是无情师傅最近两日情绪不太对。权延已经因为他出事了,若无情再出什么事,杜小寒真的要心理崩溃了。
“小寒,你来。”花老爷子叫道。
杜小寒出去了,很是艰难的迈向花爷。他知道权延和花爷虽然说是主仆关系,但其实他们就像他和杜羽一样是亲的不能再亲的亲人了。
“花爷爷,我……”杜小寒不知道怎么开口,羞愧的想钻到地底下去。
“小寒,”花爷轻轻的叫道,“若说权延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你了。”花老爷子说这话很轻,轻的像要飘进云里。杜小寒看着花老爷子一头的白发,好像越发白了。
“花爷爷,你放心。权谷主的仇将来我一定会报的!”杜小寒说道。这两日他想的很明白,习武就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如今眼睁睁看着他人为救自己而死,血就溅在一旁,那种触动是杜小寒绝无仅有的体验。又想到爹娘,特别是娘亲眼见到爹死在眼前,对一个孕妇来说又是怎样的残忍!
“你有这份心就好了。”花老爷子说道,“但是不要只记得仇恨,忘了这些对你好的人和感受。”
杜小寒一怔,无情也睁大了眼睛。这话说的颇有禅意,人们常常偏向记住痛苦,放大灾难,却忘记了在许许多多平凡的日子里那些习以为常的欢乐,有的时候痛苦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不断被加深的痛苦感受。
“花爷爷……”杜小寒的眼眶又红了。花老爷子摸了摸他的头,回去了。他知道还有人在等他。
荆拓和南溪果然在房外等他。见花老爷子回来,赶忙迎了上来,还没开口,只见花爷叹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花老爷子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递到两人眼前,“看看吧。”
两人小心的摊开书信,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跪了下来。荆拓道:“我二人是断不会离开天仙谷的!”南溪也接着道:“承蒙谷主和老爷子恩情,定当从一而终。”两人说得恳切。
“我早知你二人会这么想,”花老爷子扶起了他们,又接过书信道:“今日来,难道不是辞行的吗?”
两人大惊,“我们不是要离开天仙谷,我们……”
“你们想去给权延报仇。”花老爷子打断道。两人脸上一惊,低下头来。
“可你们可知道那是何门何派?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你们又去哪儿找呢?!”花老爷子叹道。
“纵踏破铁鞋,也要报天仙谷的养育之恩。”南溪决绝道。
“你们这些年陪在谷主身边,要报的恩情早就报完了,不要把自己掉进那个框框里,伤人伤己。”花爷劝道。
“花爷的意思是不报仇了吗?”荆拓有些难以理解,大声道。
屋里陷入沉寂,花老爷子折好信放进书里夹了起来,才慢慢开口道:
“权延心性纯良,自是不愿意你们为了他涉险。他写下这封书信,不就是希望你们过的自在快乐,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况且……”
“况且他就要死了对不对!”荆拓怒道,“所以早死晚死都一样,还救了一条人命?!”荆拓揶揄道。
“荆拓!”南溪制止道,“谷主离开没人比花爷更难过的了。”
荆拓也知道自己说话过分了,但心仍有不平,扭着脸不去看花老爷子。
“唉…”花爷叹了一口气,“我只想你们过好你们的生活,让权延少操一点心。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让爱着自己的人少操心就是最大的福气。”又顿了顿,“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福气。”
“花爷……”南溪唤道,他听不得这样丧气的话。
“真想好了?”花爷提起精神问道。
荆拓看了一眼南溪,两人对视立刻会意,异口同声答道:“是!”
“罢了,去吧。不让你们去寻一遭,你们也不死心。只是记着凡事能智取决不搏命。”花老爷子嘱咐道。
“哎!”两人应了下来。
“杜大夫他们过几日也该回瑶山了,正好,你们去送一送吧。”花老爷子思忖道。
“可是思清琴……”南溪有些担心,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琴来的,杜小寒一出谷,万一他们在路上埋伏怎么办。
“小寒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谷里,他总是要出去的。”花老爷子说道。荆拓一时有些恍惚,杜羽也曾说过这样的话。那时镇上纷扰,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件事,以为总算太平,可这太平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些人被琴所伤,这段时间该不会出现了。乘着无人发觉,回到瑶山,由无空住持照看着,可能更好。”花老爷子这两日想了很久,既然他们知道琴在天仙谷,还指不定回去想什么法子攻破天仙谷,与其这样提心掉胆的,不如回到瑶山还能拖延一段时间。再者瑶山寺与皇家联系颇为紧密,就连皇子都是在那出家的,无空住持更是德高望重,杜小寒在瑶山远比在天仙谷要安全。
“确是没人敢在瑶山寺动手。”荆拓沉声道。
南溪诧异地看了一眼荆拓,花老爷子也出现了这几日难得一见的轻松面容,荆拓反应过来,“我…我那是…着急嘛。”
南溪看着荆拓的窘态,觉得有些好笑。再一想,又垮下脸来,还是没能……
“好了,”花老爷子说道,“快去打点一下吧。”
分别那日,花老爷子在天仙谷口送行。招招手让杜小寒过来,抚着杜小寒的发说道:“记得,天仙谷也是你的家。”杜小寒很是动容,郑重地点点头。
小厮递上一个包袱,不知道装的什么。花老爷子接过包袱走到无情跟前,递上道:“留着作个念想吧。”无情接过包袱,一触,双手似电流般掠过,酥麻麻的,那是——权延的酒壶。
“谢谢。”无情接过包袱低声道,眼睛却一刻也没从包袱上移开。
花爷又嘱咐了荆拓、南溪两句,拍着他们的肩说道,“早日回来。”两人应着,行了大礼。
“好了,天色不早了,快些出发吧。”花老爷子说道。一行人行了礼,往谷外走去。花爷就看着他们消失在石壁的黑暗里。
杜小寒初进谷时,被这山洞里的怪叫吓坏了,走时竟有些不舍,牵着杜羽的衣袖,每一步都似千斤。不知道出了这黑暗,前路又是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