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明月依舊在,但是公元二十四世紀的地球,人類卻只能住在十三個人工遮蔽幕內,仰賴那具山貓庫格爾公司出品的人工太陽,重溫百年前的陽光溫度。
十三遮蔽幕內有一個城市,名字叫做鐵線草市,位於古代的一個著名大陸之上。
因為數百年前,著名的「超人戰爭」慘烈異常,因此地表上的地殼已經大多移位,所以二十四世紀地球的大陸和海洋,和數百年的認知已經大不相同。為了和古代的地表狀態有所關聯和參考,二十四世紀的任何地點都可以從經緯度找出幾個世紀前的位置。
而鐵線草市所在的位置,在公元二十世紀之前,便是著名的古中國。
也因為如此,在二十四世紀的幾座名城之中,鐵線草市便以考古和文明研究獨步當世。
考古和古文明的研究,在二十四世紀是相當受到重視的一門學問,因為兩個世紀前的超人戰爭將整個地球文明全數毀滅,連大多數的古代歷史記載也亡佚在戰火之中,因此等到重建了人類文明之後,有許多古代的歷史便成了沒有旁證佐證的傳說。
只因為人類自有文明以來,記載資訊的工具都是非常不可靠的脆弱物品。
從遠古時代的竹簡、布帛,到後來的紙張、數位資訊,都是面對戰火時,最無用的廢物。
竹簡、布帛很容易毀於高溫和碳化,紙張更是脆弱無用。
至於數位資訊,更是少了電力便會全數消失的荒唐物事,根據後世科學家估計,星際戰爭時期有過幾次大規模的磁場惡戰,而地球上所有的數位資訊,大約在前一兩場磁戰中便已經全數消滅殆盡。
據說,在二十一世紀時代,數位資訊曾有一度涵蓋了人類文明史上所有的資訊,卻在幾場磁戰中全數葬送。
所以到了公元二十四世紀,很多歷史事件真的都成了一件件的永恒之謎,除非發現了決定性的古物證據,否則一切都只是瞎猜而已。
比方說,曾經造成時光魔界的世紀電腦危機,真正發生的年代,就有好幾派的說法,有的歷史學家認為是發生在公元1999年要邁向2000年的那一瞬間,有人則認為是發生在十六位元電腦計時器耗盡最後一秒的公元2037年。
因此,發掘古代遺跡加以分析,便成了二十四世紀史家最重要的研究方式。
艷陽高照,鳥語花香。
蔚藍的天空裡,一對嬉戲的粉蝶調皮地環繞飛翔,輕盈的身影飛舞在翠綠的嫩草之上。
縱使這一切都是人工器械模仿出來的場景,但是不論是真是假,對著這樣的清新空氣深吸一口氣也是令人非常賞心悅目的事。
便在這個溫和柔軟的時刻裡,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收縮了一下,一時間,溫度、聲音、光線似乎凝結了起來。
然後,便出現了一陣令人幾乎腳軟癱倒的巨響。
「轟……隆!」
長度七公尺四十九公分,內中包含超過上百種合金的探測棒「赫米斯儀」隨著烈性爆炸素的爆發,像是熾熱鐵枝一般地,穿入數百公尺深的地層之中。
這是第一聲。
緊接著,又是「轟隆」一聲巨響,可是聲音卻已經遙遠了一些。
因為「赫米斯儀」已經再次發動烈性爆炸素,又深入了土層一些。
在地面上的工作人員,這時開始忙碌起來,來來往往地大聲吆喝,每個人盯著幾個分析儀細看,互相大叫彼此看見的數據。
看到興起處,還會有人「呀喝」地大聲歡呼。
二十四世紀的考古方法,當然和古代二十一世紀的考古方法大不相同。
經過了公元二十二世紀的慘烈星際戰事,地球表面已是滿目瘡痍,這樣的地球,要考起古來更是千難萬難。但是幸好拜先進科技所賜,在公元二十一世紀已經出現雛型的生物型量子電腦能夠分析數量令人匪夷所思的資訊,比起古代的考古學家來,當然要高明上許多。
藉由探入土中的「赫米斯儀」採得的地底土質、接觸物樣本,再將數據瞬間傳至位於市中心的巨大生物量子電腦「先知七九型」,在毫微秒間,電腦便能夠依據多年來地殼的變動、地質的特性、歷史的堆積興替,分析出該岩層的年代。
如果「赫米斯儀」在地層中探得了任何疑似古代遺跡的物體,它會在短期間內以各種不同角度發出超音波,再將對照資訊傳上地面,以確定是不是值得開挖的遺跡。
因為鐵線草市得天獨厚,位於歷史上文化最豐富文明古國的上頭,因此近年來,已經從這兒發掘出許多能夠確定古代歷史興替的重大資訊。
根據這些資訊,地球聯邦也很得意地確定了幾件歷史上的大事。
公元一九一一年,一位名叫愛新覺羅·溥儀的人從皇位上退了下來,成為古代中國最後一位皇帝。
而一直到了公元一九六九年,人類才首次登上了月球。
還有,在西元一二二0年,有一位名叫成吉斯汗的蒙古君王攻破一個名叫花剌子模的王國,並且殘忍地將全城屠殺幾盡。
因為古代歷史的重建成功,因此鐵線草市的考古團隊更是加倍使勁,希望能在未來的發掘工程中出現更驚人的古代歷史。
第三聲「轟隆」巨響傳出的時候,代表「赫米斯儀」已經深入了更深的地層,也表示今天的發掘工程似乎有了新發現,已經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古跡點。
找到了古跡點,當然是件好事,這一點從下邊的工程人員此起彼落的歡呼聲就可以得知。
只是在開採地的指揮站內,鐵線草市古跡開採場的總機械師谷蜀誠卻感染不到這樣的歡愉氣氛。
相反地,他卻一臉大汗,臉色蒼白似鬼。
第三聲巨響傳出的時候,他的手上拿著一柄巨型的高爆槍,雙手反握,將槍口對正了自己的腦門。
持槍的雙手微微發抖,只要巨響聲一出,他便打算扣下扳機。
這樣的話,高爆槍的槍聲混在「赫米斯儀」鑿地的巨響中,工程師們便不會知道指揮所內,總機械長一槍轟爆了自己的腦袋。
從剛才到現在,谷蜀誠已經有三次幾乎扣下了扳機,但是不曉得為什麼,總在緊要關頭沒能緊扣下去。
也許是天空依舊蔚藍,陽光依舊燦爛,這個世界還是很美,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牽扯著自己,不要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人間。
可是像他這樣,妻兒慘死,原先和樂歡喜的家庭現在只剩他孤家一人,又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
第三聲巨響逐漸止歇,但是谷蜀誠卻仍然沒有將高爆槍的扳機扣下去,臉上汗珠更多了,而且還不自覺從眼中湧出了汨汨熱淚。
淚眼糢糊中,映入眼簾的卻是辦公桌上一張他、妻子,與兩個年幼兒子的溫馨合照。
就在不到十天之前,谷蜀誠的生活,就和這張照片一樣的溫馨,他少年得意,不到四十歲就憑藉機械天才成了鐵線草市的總機械師,妻子是個溫婉秀美的女子,兩人藉由二十四世紀的生育機構「姆媽」人工培育了兩個玉雪可愛的兒子。
一切似乎都極度完美,直到十天前鐵線草市中心的那場重大車禍,才將他的完美人生整個打碎,將所有的幸福化成泡影。
那場重大車禍一共毀了六十九部交通艇,谷蜀誠的妻子帶著兩個小孩到市中心購物,卻陷身在車禍的劇烈爆炸之中,因為爆炸太過強烈,交通艇的小型反應堆幅射將妻子和兩個小孩的活組織全部燒毀,雖然生化分子醫師們極力用DNA重建術極力搶救,卻因為無法救回足夠的活組織,而宣告挽救失敗。
以當今的科技而言,只能將他們殘存的組織收存起來,等待日後DNA重整術更先進時,看能不能救回來。
因此,本有擁有一個和樂家庭的谷蜀誠,從此成了孤身一人。
變成了這樣的孤身一人,過了十天行屍走肉的生活,打從第八天開始,谷蜀誠便有了結束自己生命的打算。
表面上,他還是天天到開採場來上班,指揮著工地內所有的發掘工作,修正所有機械的運作。
谷蜀誠看起來似乎很正常。
正常到有幾個工程師竊竊私語,說他真是鐵石心腸,老婆小孩死得那麼慘,居然還能正常工作,彷彿是沒事人一樣。
只是從第八天開始,谷蜀誠在工程處的器物櫃中找到了一隻高爆槍,便暗地裡盤算要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種高爆槍是在開採工作需要小型爆破的狀況下使用的工具,每發高爆子彈都可以在堅石上打出一個人頭大小的洞。
如果讓這種槍彈打在自己的腦門上,那肯定就會將整個頭顱打得稀爛,便是用分子重整術也救不回來。
如果真的下定了離開人世的決心,那當然就要採取救不回來的方式。
只是,在谷蜀誠的心中,若說還有一絲絲遲疑的話,便是分子醫師那句「等日後科技更先進時,看能不能救回來」。
妻兒殘存的組織,醫生已經保存妥當,交給了他。
如果妻兒真的能夠復生,自己卻已經死於非命的話,又該怎麼辦?
正在遲疑間,只見指揮所內的螢幕開始發出熒熒的藍光,那是赫米斯儀要發動第四次爆發的預告。
最近幾月以來,發掘場從來沒有發動過第四次的赫米斯儀爆發,一般來說,能夠發動到第四次,表示這個開掬膏大有文章,諒必有極為重大的發現。
對於考古一類的事務,谷蜀誠很少去管,他只管開採時的機械問題。
更何況,現在他除了讓手上的高爆槍轟掉自己腦袋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事對他是有意義的了……
空氣再次凝結壓縮,來自地層深處,赫米斯儀爆發前的肅殺氣息從大地上透現出來。
「轟隆!」
塵埃落定後,工地上突地響起一陣狂喜的歡呼。
「有啦!有了啦!」
考古隊的副隊長布德爾是個豪爽開朗的大個子,此時在狂喜之下,跳了幾跳,想起對於機械裝置居功厥偉的總機械師谷蜀誠,便邁開大步跑到指揮室,想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三步兩步邁向指揮室,也不敲門,這個爽朗的大個子便「砰」的一聲打開門,一開門,卻嚇了一大跳。
「總……總機械師……」布德爾訥訥地說說道。「這兒……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谷蜀誠一臉慘白,臉上都是冷汗,他的雙手放在後方,身後的一個櫥櫃卻已經整個轟垮,在金屬地板上硬生生轟出一個大洞。
布德爾還想問些什麼,谷蜀誠卻不著痕跡地將背後的什麼東西放下,便半推半頂地將大個子副隊長推出指揮室。
「你們的『赫米斯儀』一定有了好消息吧?」谷蜀誠強笑道。「重頭戲到了,我們去看看。」
兩人到了挖掘現場,只見一群工程師仍在那兒歡欣地叫著跳著。谷蜀誠找了個最近的顯像儀看了一眼,果然量子電腦已經計算出這個挖掘地的模擬狀況。
「有什麼好東西嗎?」谷蜀誠強打起精神,勉強問道。「是什麼時代?」
一旁那人手上飛快地在操控儀上來回飛舞,不停地分析數據,一邊分析,臉上卻興奮地冒出紅光。
「太棒了!太美了!這下子真的挖到寶了!」這人是鐵線草市的首席考古家西正銘,對於古代歷史研究有其獨到之處。「根據同位素模擬判定,應該是據今三千年左右的遺跡。」
「三千年?」谷蜀誠愕然。「那是什麼時代?」
「在古代中國,大約是一個叫做『春秋』的時代。」西正銘凝視著螢幕,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東西好像非常的多,這下子全靠你的真工夫啦!」
谷蜀誠點點頭,便登上一具巨大的怪狀機械,和幾個技師分據不同的駕駛座,便開始從赫米斯儀入土的部位開始挖起。
這具獨特的挖掘機器「愚公」是谷蜀誠最得力的機械作品之一,它能獨力完成八百公尺深度的挖掘作業,外型雖然古怪不稱頭,卻是挖掘土中文物的最佳利器,除了深入土層如探囊取物之外,它還能配合文物在土中的狀況,將原來的面貌開挖出來,而將損壞減到最低程度。
在眾人的期盼中,「愚公」掀起滿天的沙塵,無聲無息地鑽入土中,不到半天工夫,便在挖掘場上形成了一個寬數十公尺,深入土中近百公尺的深井。
而且,在挖掘的過程中,「愚公」還能將深井的四邊造出長梯,讓開採人員能夠步行下去。
沙塵逐漸止歇,過了一會,從坑中還噴出白花花的水霧。
「行了!」西正銘「呼」的一聲從顯像儀旁跳了起來。「這個機械妖魔搞不好又破了開採的紀錄!」
幾個人帶著雀躍的心情,順著長梯拾級而下,到了深井的底部,只見「愚公」像是一團後現代彫塑一般地立在地面,幾個機械員卻楞楞地四散站著。
走到底部,只見「愚公」已經輕巧地挖到了最上層大部份文物,西正銘大喜,彎下身便撿起來一片沾滿塵土的金屬片,用手提探測儀掃了幾下,看出這是一片銅和錫的合金。
「沒錯,沒錯!」西正銘忙不迭地點頭,笑得整個臉都要發光起來。「這是青銅,是那時代人最喜歡的金屬。」
地面上,零零落落地散置著各式的器皿、物件,這個地點可能是個陵墓,而所有的東西很可能都是陪葬品。
「愚公」只能負責挖到文物所在的位置,再下來的部份,就得靠西正銘的考古小組用最精細的手法挖出這些物品來分析了。
西正銘四下看看,在陰暗的深井中並沒有看見谷蜀誠,他走了幾步,小心翼翼不要踩在古物上頭,一邊拍拍一個機械員的肩頭。
「你們老大呢?」
那機械員呶了呶嘴,示意他到「愚公」的另一邊去找。
西正銘繞過「愚公」,果然在另一個光度更暗的角落裡,看見了谷蜀誠的身影。
只見他背對著人,朝著那面土牆一動也不動,彷彿正在發呆。
西正銘和這位沉默的機械專家感情尚算不錯,也知道這個谷蜀誠對考古並沒有多大興趣,常常都是挖好了坑轉頭便走,那些關係人類文明至深的古物,他則是連看也懶得看一眼,這一次看見他如此出神,西正銘除了好奇之外,也覺得有些好笑。
「喂……」他走過去,拍拍谷蜀誠的肩頭。「你不會轉了性,想改行了吧?」
谷蜀誠依然專注地看著那面牆,過了一會,才開口說話。
說出來的語聲,卻像是最困惑的茫然小孩。
「老西……你說,這是古代三千年前的遺跡……?」
「是啊!」西正銘笑道。「那有什麼不對?」
「三千年前……」谷蜀誠的聲音有些空洞。「你說是什麼春秋時代,是不是?」
「嗯!」西正銘彎下腰,拾起另一片金屬片來,上沾滿了銅綠,浮鐫的字卻仍然可辯。「而且我看了一下,這片遺跡應該屬於那時候的楚國。」
「春秋時代……」谷蜀誠楞楞地問道。「科技有多進步?有沒有飛行機械?」
西正銘一怔,等到聽清楚他的問題時,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老兄只玩機械,對歷史不太有興趣,但也不要這麼離譜好嗎?」西正銘笑道。「從那個時代算起,人類至少還要等兩千六百多年,古代美利堅的萊特兄弟才發明了簡單的飛行器啊!」
「所以這個『楚國』是不會有飛行機械的了?」
「不會,」西正銘斬釘截鐵地說道。「你老兄不要開玩笑了。」
谷蜀誠靜靜地從身上掏出一個發光棒,旋開開關,發出熾亮的柔和黃光。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