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儿想要花钱竞猜,并且花得还是她自己的钱,杨五花自然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在她看来,这就跟现代人买彩票差不多,小打小闹的,无伤大雅。
千户大人家想要投钱竞猜,自然不用去指定地点排队。沈邵风随手指了一个原本正在船尾生炉子的小姑娘去跑腿,自己则带着杨五花和一串大小孩子,陆续登船。
以往他孤家寡人的,并不热衷这些,但今年有了小媳妇,兴致就高了,早早地吩咐人收拾打点,茶水点心、瓜果蜜饯都布置齐全。
沈家不像别的官家,没啥仆人,外雇的都放假了,顺伯又腿脚不便,出城登船这种事情,也不太合适。家里虽然有几个干活的孩子,但都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年纪小不说,又都不识水性,船上船下的跑来跑去,万一一个不小心掉河里了,那也糟糕。虽然城内的小军丁们随便用,但沈邵风嫌他们都粗手粗脚的,干脆就直接把这任务交给了渔家人来做。
说起来,这种做法倒也不稀奇。毕竟是在水上活动,渔民们本就会被征来充当临时的免费劳工,做一些划船、维护秩序,以及遇到突发落水事件进行紧急救援等工作。尤其是那几艘给官爷用的船只,还会特地再配备一个水性好的渔娘,专门服务官家的女眷。
一般来说,以这些船的原船主之家为首选。一来,自家的船,自己熟悉,用着顺手。二来,这些人与船只都是登过记、备过案的,也便于管理纠责。为了安全起见,这些临时劳工的年纪也有一定要求,既不能太小,也不能太老,以青壮年为佳。给孙家和周家服务的,便都是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妻,男人当船夫,婆娘打杂应急,剩下的大孩子们则四处卖东西。
但沈家则有些例外,划船的是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船娘。
许是因为长期日晒的关系,小船娘的肤色有些暗淡,穿着一身早已洗褪了色的紫花布衣裙,袖口细细的,在手腕上方各打了两个卷儿,露出一小截同样是小麦色的肌肤。发型也很简单,所有头发都齐齐的往后梳起,用紫花布布带在颈后缠了一个类似麻花一样的辫子。整个人虽然瘦瘦的,但单从装扮上来说,倒是给人一种利索能干的样子。
杨五花穿来这么些年,也算是见惯了各种年纪小小就出来打工的孩子,但这么小的船娘她还是第一次碰到。看着她那两条细细的小胳膊,想象了一下她摇橹的样子,总忍住不会想,这么大的船,这么多的人,她划得动吗?
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看着紫花布旧衣裳觉得亲切,趁着等“彩票”的功夫,杨五花便喊过小船娘聊起天来。当然,主要是她问,人家回答。
小船娘姓杜,名大妹,是家中的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去跑腿的那个是老二,叫做小妹。另有一个排行老三的弟弟,名叫向东,还不满十岁,此刻正独自在岸边摆摊卖菜。
在洪塘湖,尤其是城内,很少有人敢拐卖孩子,最起码当地人是不敢的。所城的军丁太多,大部分军丁家的孩子们,特别是那些个正处于“猫狗嫌”年纪的,一不用念书科考,二不用干活谋生,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满街溜达、调皮捣蛋。若是一不小心,拐了军丁军官家的孩子,那可就是狼窝里抢狼崽子,自寻死路了。
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个胆大眼瞎的,拐了一个暴脾气的百户家的孩子。立马全城戒严,一边封锁城门,在城内地毯式搜查,一边派几路小分队在城外追踪。抓住了人贩之后,当场就乱棍打成了肉泥。那位百户犹不解气,又把犯人全家都拖来暴揍一顿,并且还在每个人的脸上烙了字,留下孩童和女眷,找了个名头就直接把男丁们都发配到边远地方充军了,就连邻里也因为“失察”罪,受到迁怒,挨了几下军棍。虽说是私刑,但谁家都有孩子,就算是自己不重视的,那也是自家孩子,当时的千户大人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出声阻拦。
打那以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大家也有样学样,一个个的,烙了好几户人家。这其中也有亲戚犯法,无端受牵连的。虽然可怜,但谁让他们是一家呢,是家人,就得教育和规劝。
以至于现在,大家对这事都非常警惕。别说拍花子了,哪怕是带着自家的孩子出门,只要孩子一哭闹,就会被深怕一不小心受到无端牵连的路人团团围住,经过再三查问,确认了身份才能放行。若是遇到迷路的孩童,大家也都会立马报官,生怕被误认作拍花子就地正法了。没法子,当兵的太暴力了,在小百姓心里,那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所以,在洪塘湖,小孩子们都是可以安心独自外出的。
杜家姐妹几个之所以年纪小小就出来打工,倒不是家中无大人。事实上,家里父母、祖父母俱在,只是老的老,病的病。说起来,这杜家并不是洪塘湖本地人士,祖上原本生活在淮河一带,早年遇到水患,一家人随船漂流到附近,因听闻此地渔民可以申请上岸居住,还能分到宅基地,便想方设法地落户到了此处。
当渔民的,尤其是以船为家的渔民们,一年四季,不分昼夜,都生活在水上,哪怕是最寒冷的冬日,湖水结了冰,也不过只是靠岸小住一阵。船上生活,湿气大不说,还饱受日晒雨淋之苦,以至于家中有些岁数的中老年人,都或多或少患有肠胃、骨骼、关节、呼吸道等相关的职业病。
杜大妹的爷爷奶奶就有严重的痹症,也就是肩、臂、腰、腿等部位的疼痛病,每到刮风下雨更胜。而杜大妹的父亲则因小时候受了风寒没有及时和彻底的就诊,以至于患了长期的嗽喘证,虽不严重,但时不时地就会发作一下,一年之中有一大半时间都得吃药。
如此,一家子的生活重担,就落到杜大妹的母亲身上。其他人倒也不是不干重活,只是往往一劳累就得病,帮不了多少忙,倒头来反倒还要花上更多的钱去就医买药,日子变得越发难熬。
好在如今落户到了小渔村,又经过多年的努力,家中也开了三亩菜地,一家人改以种菜养殖为主,打渔为辅。日子过得虽然不好,但也勉强能解决温饱,不至于长期挨饿受冻。
只是,常年的辛勤劳作,使得杜母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在去年生了家中老四杜东妹之后,不但躺了好几个月,直到现在还依然虚虚弱弱的。杜大妹便主动承担起了拉网打渔这一类的重活。
原本她是不符合端午掌船条件的,而她家也没有别的合适人选,按照惯例,那就得换一户人家。但一般来说,这一但转换,就很难再换回来了。虽然一年只有那么一天,并且明面上还没有工钱,但对古代的官家大户而言,服务的好,赏几把铜钱、糖果都是正常的事。
退一步来说,即便是没得赏钱,那也是难得的同官家接触的机会,在村子里也能被高看一眼,不至于随意被他人欺压了去。若是将来若有个啥的,虽然不一定会管,但好歹在内心深处多个求救的希望不是?
再则,虽然这大渔船归了公,但洪塘湖并没有水军,相反的,大部分军丁都是旱鸭子,军队里并没有专门管理船只的人员,只是每年到了端午前夕,由统管龙舟赛的相关人员顺便代管一下,再拨出一笔小小的维修基金而已。这几艘大渔船平时还是停靠在渔民自家的岸边,日常的维护也还是由他们来做的。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军官们宁可麻烦的征收旧渔船,而不是自己打造一艘新船的主要原因,懂的人少,用的次数更少,不值当在这上头花功夫。
而像这种世代打渔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自己修船,有的人甚至还会自己造船,平时养护的好,又自己动手,加上自己找材料,领到的维修经费总能剩余一些,也可以拿来稍稍贴补一下家用。
官爷们用过的船,自然是不好再拿去打渔了,但停在自家门口,存放和晾晒一下东西,也是可以的。偶尔家中来了亲朋,住不开的时候,还能上船打个地铺。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这份工都不能丢。
杜家这头跪求争取,而沈邵风这厢也念着他们家中困难,就没有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