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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过这个,省得他老回头对她挤眉弄眼。

这人至少一米九的个儿。二十五岁,或更年轻些。晚江断定他不比九华年长多少。她紧咬上去,与他之间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过了一个四十岁的红发男人和一对女同性恋。海水正蓝,所有长跑者都被晚江杀下去。只耗剩了“一九〇”。

她的两条腿非常优秀。谁若有稍好的眼力,会马上识破:这是两条被从小毁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〇”又一次回头。他向晚江眨动一下左眼,飞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样。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丑忽美。每个长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间这样,瞬间那样,飘忽无定。

只差两米了。晚江拿出当年上弹板助跑的速度。“一九〇”听着她柔韧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认为不妨再给一个勾引的微笑。谁让她找死?她这样死追他,不就是猎物追猎手吗?不如再进一步逗逗她。他让她超了过去。

现在是猎人追兔子了。晚江想,这下你别想再往我胸脯上看,变相吃我豆腐。

“一九〇”总算领教了晚江的实力。他动真格的了,撒开蹄子狂奔,打着响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后脑勺上。晚江绝不能让他追上来,跟她并肩前进。那样瀚夫瑞会误会他年轻的妻子和“一九〇”的金发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个古炮台。转过弯后,就彻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远镜,也休想继续盯梢。晚江只能用长跑甩掉瀚夫瑞。否则他可以全职看守她,他把它看成两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过太平洋,娶进他那所大屋,他与她便从此形影不离。他在迎娶她之前办妥退休手续,就为了一步不离地与她厮守。晚江年少他三十岁,有时她半夜让台灯的光亮弄醒,见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详她。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他得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

此后,瀚夫瑞果真说话算话:跟着晚江上成人学校,她学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乐史、美术欣赏、瑜伽,有什么他修什么,只要他能和晚江同进同出。他一生恶狠狠工作,恶狠狠投资存钱,同时将大把时间储下,多少钟点,多少分秒花销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况他认为晚江疑点颇大,甚至有“前科”。“前科”发生在进成人学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师临时有急事,晚江就给同班的墨西哥小伙子约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着她时,那墨西哥小老乡着迷地盯着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儿真美丽。”往后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儿仁仁开始上学那年,晚江对瀚夫瑞说:“明天早上我要开始长跑了。”瀚夫瑞说:“长跑好啊,是好习惯。”第一个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对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还凑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惨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张开。他深信自己会猝然死去,并在晚江眼里看到同样的恐惧。那以后,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来,眼巴巴看晚江矫健地撒腿远去。

那以后,晚江就这样沿着海湾跑,投奔她半小时的自由独立。

废弃的炮台出现了。晚江开始减速,为全面停止做准备。对身体的把握和调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岁开始舞蹈训练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〇”大踏步超过去,人渐渐没了,脚步声却还在炮台古老的回音里。不一会儿,红发男人也赶上来。晚江想,他们你追我赶往死里跑图什么?他们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恋两口子也赶上来了。

晚江进一步放慢速度。他们这么鬼撵似的跑,又没人等在前头。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见九华的小卡车停在一棵大柏树下。晚江和九华从不事先约定。九华若时间宽裕,便在这儿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门桥那一头,晚江跑步的终点恰在他上班路线上。九华若等不及,走了,她也会独自在这里耽误三十分钟,从瀚夫瑞的关爱中偷个空,透口气。

九华见她过来,摇下车窗。她一边笑一边喘气。九华赶紧把一块旧浴巾铺到绽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〇”此刻折了回来,水淋淋地冲着晚江飞了个眼风。但他马上看到了九华。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心凉地看着九华为她拉开锈斑斑的车门,她钻了进去。在他看,这个漂亮的亚洲女人钻进了一堆移动废铁。他把九华当成她相好了。

九华摘下保温瓶上的塑料盖,把滚烫的豆浆倒进去,递给晚江。九华住在新唐人街,那儿不少糕饼店卖鲜豆浆。晚江问他昨晚是不是又看电视连续剧了。他笑着说:“没看。”晚江说:“哼,没少看。”

九华说:“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实在有工夫,读点书啊。你一辈子开卡车送饭盒?”

九华不接茬了。他每次都这样,让她的话落定在那里。九华是没有办法的,他不是读书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说这些是白说。每回话说到此处,两人便有点僵。一会儿,她开始打圆场,问他早晨忘没忘吃维生素。又问他跟他爸通了电话没有。九华就是点头。一点头,头上又厚又长的头发便甩动起来,便提醒了晚江,这是个缺乏照应的孩子;二十岁是没错的,但一看就是从家里出逃,长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从裤腰里摸出几张减价券。洗衣粉一盒减两块钱,比萨饼减一块,火腿减三块。九华接过去,在手里折来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着烫嘴的豆浆,不时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华比六年前壮实多了,那种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却还不如他爸俊气。她一再纳闷,仁仁跟九华怎么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华从机场接回来,路易正张罗着挪家具,为九华搭床铺。他以那永远的热情有余、诚恳不足的笑容向九华伸出手:“Welcome, How are you?”

九华信中说他一直在念英文补习班,此刻嘴里却没一个英文字儿。

瀚夫瑞见两个将要做兄弟的陌生人开头就冷了场,便慈父般的低声对九华说:“别人说‘How are you’时候,你该说:‘Fine, How are you?’或者:‘Very well. thank you.’记住了?”

九华用力点头,连伸出去给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他在自己卧室闷坐一会儿,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晚江在忙晚饭,他替她剥蒜皮,削生姜,洗她不时扔在水池里的锅碗瓢盆。晚江不时小声催促:“往那边站点儿……快,我等这锅用呢。”他便闷头闷脑地东躲西让,手脚快当起来,却处处碰出声响。晚江冷不丁说一句:“把Soysauce递给我。”他不懂,却也不问,就那样站着。晚江怜惜地撸他一把脑袋,挤开他,悄声笑道:“哎呀闷葫芦。记着:酱油叫Soysauce。”她把酱油瓶从吊柜里够下来。他眼睛飞快,偷瞟一眼酱油瓶,用力点点头。

“发一次音我听听。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头看着这半大小子,微笑起来:“不难嘛。你不肯开口,学多少年英文还是哑巴。”她目光向客厅一甩,嗓音压得极低,“人家路易,讲三国语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对比不公正,挤对九华。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动作语气都是委婉慈爱:“咱们将来也上好大学,咱们可不能让人家给比下去。咱们玩命也得把英文学好喽。”

九华点了几下头,缓慢而沉痛,要决一死战了。他十四岁的体格在国内蛮标准,一到这里,显得又瘦又小,两个尖尖的肩头耸起,脚上的黑棉袜是瀚夫瑞打算捐给“救世军”的。袜头比九华脚要长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说:“盐叫Salt。Salt。”

他以两个残畸的脚立在豪华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地自容地对母亲一笑。

“你看妈三十八岁了,还在每天背新单词。”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记着几个词汇。“你学了几年,一个词也不肯说,那哪儿行啊……”

他点着头,忽见晚江又把一个锅扔进水池,得救一般扑上去洗。

晚江看着儿子的背景。他在这一刹那显得愚笨而顽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个冷盘,六个热菜,路易摆了花卉、蜡烛。连一年不露几面的苏,也从地下室出来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头。仁仁这年八岁,说起外交辞令来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个入席,伸手同每个人去握,最后接见她的亲哥哥:“欢迎你来美国。”瀚夫瑞看着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说:“欢迎你来家里。”她的气度很大,家也好美国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时站起身,举起葡萄酒,说:“欢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说英文:“旧金山欢迎你。”

九华愣怔着,听晚江小声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脚杯盛着白开水,给悬危地举着,像他一样受罪。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路易进一步热情,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

“……”九华赶快也坐下去。

“还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瀚夫瑞开了口:“九华,别人说‘欢迎’的时候,你必须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手指抬起,拿根指挥棒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脸、耳朵、手全是红的;由红变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一声也不出,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说个把字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九华说:

“不是Sankyou,是thank you。”瀚夫瑞把舌头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亮给九华看:“Th——ank——You.”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还是不对。也不是Dankyou,是thank you。要紧的是舌头……Th——anks,Th……明白了吧?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任杀任剐,死不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一场对九华的大刑,总算暂时停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开洋荤,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而他上学的明尼苏达,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乾丝传到晚江手里。晚江夹了一点,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人往后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人缩得更紧。她只得越过他,把盘子传给仁仁。

仁仁接过盘子,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瀚夫瑞。

“不要,应该说:‘不要了,谢谢。’”瀚夫瑞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说话就这样,带点逗耍,十分温存。他说:“怎样啦仁仁,‘不要了’,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但他的表情姿态——就如此刻,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对于一只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她完全无所谓,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 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菜可以不要,但要接过盘子,往下传,而且一定要说:‘不了,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难以下咽,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 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传到了跟前,九华赶紧伸手去接,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没事。”

这一来,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乾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No, thank 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此刻乍了起来,微微打颤。

九华一声不吱,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只是酗酒风度良好,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九华?”瀚夫瑞心想,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晚江注意到九华一点儿菜都没吃。传到他手里的盘子,他接过便往下传,像是义务劳动,在建筑工地上传砖头。她赶紧舀一勺板栗烧小母鸡:“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

九华皱起眉,迅速摇摇头。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儿子?不会是从机场误接一个人回来吧?难道这个来路不清的半大小子从此就混进我家里,从此跟我作对?你看他的样子——眉毛垮着,连额前的头发都跟着垮下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头不驯顺的头发?这样厚,够三个脑袋去分摊。

其间是路易挨个跟每个人开扯:说晚江烧的菜可以编一本著名菜谱。又跟仁仁逗两句嘴,关于她小臂上的伪仿刺青。他说伪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后变了心,去暗恋另一个男同学,再仿一个罢了,不必给皮肉另一翻苦头吃。路易就这点好,总是为人们打圆场,讨了无趣也不在乎。

“苏,巴比好吗?”路易问苏。

巴比是苏的鹦鹉。苏说巴比两年前就死了,不过多谢关心。巴比的继任叫卡美哈米亚(卡美哈米亚(Kamehamea)夏威夷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国王。)。路易说他为巴比的死志哀。苏说她替在天有灵的巴比谢谢路易,两年了还有个记着它的人。路易又问:卡美哈米亚怎么样?精彩吗?苏说:卡美哈米亚比较固执,疑心很重,要等它对她的疑心彻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对它进行教育。同父异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谈得来。

那顿晚饭是靠路易见风使舵的闲聊完成的。当晚九华早早撤进他的卧室。晚江悄悄对路易说:“谢谢了。”她给了他一个有苦难言的眼风。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来一个死党式的微笑,悄声说:“免啦——我份内的事。”

她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他又说:“这个家全靠我瞎搭讪过活。”

晚江在路易瞬间的真诚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惊失色地转身就走。路易看着她上楼,逃命一般。他想她惊吓什么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万种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华旁边,喝着凉下去的豆浆。九华不断给她添些热的进来。

“你见你爸了吧?”她问。

“嗯。”

“他烟抽得还是很厉害?”

“嗯。”

“叫他少抽一点。”

九华点点头。

“说我说的:美国每年有四十万人员是抽烟抽死的。”晚江说着把暖壶盖子盖回去,表示她喝饱了。

“他不听我的。”九华笑一下。

“让你告诉他,是我说的。”晚江说。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娇嗔的,是年轻母亲和成了年的儿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华说着,又一笑。

“让他少给我打电话。打电话管什么用啊?我又不在那儿分分钟享福。”

“妈,不早了。”

“没事看看书,听见没有?不然以后就跟你爸似的。”她推开车门,蜷了身钻出去。

然后她站在那儿,看九华的卡车开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车开没了,才觉出海风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动力全没了。六年前那个“欢迎”晚餐之后,九华开始了隐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门,搭公车到学校去。晚饭他单吃。晚江其实给他午餐盒里装的饭菜足够他吃两顿。晚饭时间一过,他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冲洗所有碗碟,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见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头摆弄洗碗机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会问他为什么不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晚江便打马虎眼,说他功课压力大,在学校随便吃过了。晚江一边替九华开脱,一边盼着九华能早日在这个家庭里取得像苏那样的特殊待遇:没任何人惦记、怀念、盘问。

半年后,人们开始无视九华。他成了这房子里很好使唤的一个隐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马桶坏了,下水道不通,不必专门雇人修理,没人再过问他在学校如何度日。连晚江都不知道,九华早早到学校,其实就在课堂里又聋又哑又瞎地坐上六七个小时。那所中学是全市公立中学中最负责任的,因此一位老师找上门来。女老师说九华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学开脏玩笑。九华只有一点不好:上课不发言;邀请他或逼迫他,统统徒劳;他宁可当众给晾在那儿,站一堂课,也绝不开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发边上的九华,问他:“老师说的是实情吗?”

他不吱声,垂着脸。他其实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瀚夫瑞说:“你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就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师听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说九华如何的守规矩,不惹事;对其他学生,老师们都得陪小心,伺候着他们把一天六七小时的课上完。讲到那些学生,女教师生动起来,也少了几分得体。她说那些学生哪像九华这样恭敬?你伺候他们长点学问,伺候得不顺心,谁掏出把手抢来崩了老师都难说。

晚江接茬说:“那可不是——克罗拉多州的两个学生连同学带老师,崩了一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华。

女教师说,所以碰到九华这样敬畏老师的学生,就觉得天大福分了,尽管他一声不吭。

晚江说他从小话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闭嘴。他问九华:“你在学校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

女教师说:“我一直希望能帮帮他。好几次约他到我办公室来,他总是一口答应。”她此刻转向九华,“你从来没守约,是吧?”

她笑眯眯的:“让我空等你好几次,是吧?”九华毫不耍赖,问一句,他点两下头。所有的话就这样毫无触动地从他穿进去,又穿出来。

女教师说:“看上去我很恐怖,让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华又是点头。

晚江说:“你怕老师什么呀?老师多和气……”

瀚夫瑞又给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给他吃了一记大亏——竟暗藏下这么个儿子,如此愚顽,如此一窍不通,瀚夫瑞还有什么晚年可安度?

女教师说:“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寻开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话,是吧?”她等了好一会儿,九华没反应。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脸,确保她仔细捏塑好的每个字都不吐成一团团空气:“你、不、是、跟、我、存、心、捣蛋,对吧?”

九华看着她,点点头。

“不懂不要点头。”瀚夫瑞劈头来一句。

九华把脸转向继父,那两片浅茶色眼镜寒光闪闪。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使劲朝两片寒光点头。

瀚夫瑞调转开脸去,吃力地合拢嘴。他两个手握了拳,搁在沙发扶手上。每隔几秒钟,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绅士风度在约束拳头,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女教师一直笑眯眯的,谈到对九华就学的一些建议。她认为他该先去成人学校学两年英文。她不断停下,向九华徵求意见似的笑笑。九华没别的反应,就是诚恳点头。

“头不要乱点。”瀚夫瑞说。

女教师不懂中文,瀚夫瑞这句吼听上去很危险。她起身告辞,两手掸平裙子上的皱褶。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华,给女教师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车站。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九华进了大门就钻入客厅侧面的洗手间。

晚江饶舌起来,说女教师的穿着够朴素的;听说教书不挣钱,有些学校的家长得轮流值日教课,等于打义工。十分钟过去,她心里明白,无论怎样给瀚夫瑞打岔,九华也休想一躲了事。九华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劳动,悄悄从这个家换取一份清静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来,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劳苦的、贫贱的成年,哪怕是不值当期盼的、像他父亲一样孤单而惨淡的成年。

二十分钟了,洗手间的门仍紧闭着。又是十分钟,里面传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脸池中飞溅的声响。那是开到了极限的水流。晚江走过去,敲敲门,小声叫着:“九华、九华。……”九华“嗯”了一声,水龙头仍在发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么回事?给我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晚江看见水池上方的大镜子里,九华尸首般的脸,轮廓一层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涣散了。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里冲着,她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谁也不必管他。这时晚江看见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却死抓住水池边沿,始终给她一个脊梁。

晚江疯了一样用力。掐着九华的臂膀。他终于转过身。晚江眼前一黑:九华始终伸在水柱里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块,连皮带肉带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份,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冲走,沉入了下水道。血刚涌出就被水冲走,因而场面倒并不怎么血淋淋。晚江冰凉地站着,看着那创口的剖面,从皮到肉到骨,层层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个动作是一脚踹上门,手伸到背后,上了锁。绝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她拉开带镜子的橱门,取出一个急救包。在这个安全舒适的大宅子里,每个洗手间、浴室都备有绷带、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残缺的食指,将一大瓶碘酒往上浇。然后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绷带打完,晚江瞥见镜中的自己跟九华一样,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启开。

她叫九华躺下,把右手食指举起来。她扯下两块浴巾,铺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华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他在浴巾上搁平,摆舒服,像她刚从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帮着他把小臂竖起来。白绷带已没一处白净。若干条血柱在九华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九华的伤手,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见这流得没完没了的血。九华果真安静下来,呼吸深而长了。

她看见窗玻璃碎了,纱窗被拆了下来。开这扇窗要许多窍门,九华一时摸不清,只能毁了它。他显然用一块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这时瀚夫瑞叩着厕所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

母与子什么都听不见。

“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没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么事了?……真见鬼。”瀚夫瑞的叩门声重起来。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听上去都生疼:“哈罗。……哈罗!”

晚江想,爱“哈罗”就“哈罗”去吧。随你便;急疯就急疯,发心脏病就发心脏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缓下了流速。九华的小臂,爬满红色的条纹,渐渐的,红色锈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条血迹,再拭去一条。她放不下九华,去开水龙头。她也站不起来,开不动水龙头。她就用唾沫沾湿浴巾,去抹净那些血迹。她一寸也不愿离开九华。为他的不聪慧,为他对自己不聪慧的认账,她也不能不护着他。九华从六七岁就认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于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气,一腔诚恳,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学无术的人。他坚信不学无术的人占多数,凭卖苦力,凭多干少挣,总能好好活下去。

空气还是血腥的,混在碘酒里,刺鼻刺嗓子眼。剧痛嗅上去就是这个气味;痛到命根的剧痛,原来闻上去就这样,晚江慢慢地想。随瀚夫瑞去软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诅咒吧。晚江说:“求求你瀚夫瑞,别管我们。”

九华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辍了学,结束了豪华的寄居,用所有的储蓄买了一辆二手货卡车,开始独立门户。他伪造了身份,涂改了年龄。他在那个夏天长高了两公分,不刮脸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样老气横秋。九华的离别响动很小,他怕谁又心血来潮弄个什么告别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干得出这种把所有人难受死的事。因此九华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华成了瀚夫瑞的一个惨败。瀚夫瑞伤心地想:“我哪一点对不住他呢?我把他当自己亲儿子来教啊。还要我怎样呢?!”

他就这样痛问晚江:“还要我怎样呢?!”

晚江点点头,伸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撇撇嘴,在道义上支持他一把。她心里想:是啊,做个继父,他做得够到位了。

瀚夫瑞要进一步证实,正是九华在六亲不认。他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做继父,做不来;看看苏,六岁跟着她母亲嫁过来。你去问问她,我可委屈过她?苏够废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养着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劝他想开些,九华出去单过自在,就让他单过去。瀚夫瑞却始终想不开,给出去的是父爱,打回来一看,原来人家没认过他一分钟的父亲。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说九华没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认不配有瀚夫瑞这样的父亲。

瀚夫瑞原以为晚江嘴上那么毒,立足点自然站在自己一边。却是不然,晚江在九华弃家出走之后,反而暗中同他热线联系起来。一天至少通三回电话,若是瀚夫瑞接听,两人便谁也不认得谁:“哈罗,我妈在吗?”“请稍等一下。”“谢谢。”“不客气。”

或者:“她现在很忙,有事需要转告吗?”“没什么事。我过一会儿再打吧。谢谢。”“不客气。”“那我能和我妹妹讲两句话吗?”“对不起,仁仁在练钢琴。”“那就谢谢啦。”“不客气。”

九华翻脸不认人,把事情做绝,瀚夫瑞认为他完全无理。有理没理,在当了三十年律师的瀚夫瑞来看,至关重要。去给一个完全没道理的人关爱,那就是晚江没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声下气地请求,瀚夫瑞才肯开车送她去新唐人街。九华租了间小屋,只有门没有窗,门还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车里,根本不去看母子俩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头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递出一饭盒菜肴,同时做着手脚把钞票走私到九华手里。真是自甘下贱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乐音量开足。

上海生长,香港、新加坡就学的瀚夫瑞做律师是杰出的。杰出律师对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尤其是移民,什么做不出来呢?什么都能给他们垫脚搭桥当跳板,一步跨过来,在别人的国土上立住足。他们里应外合,寄生于一个男人或蛀蚀一个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竞天择给他们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爱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让她把她的骨血一点点走私进来,安插下去,再进一步从他的家里,一点点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质也好。他这样横插在他们之间,是为他们好,提醒他们如此往来不够光彩,使他们的走私有个限度。

十步开外,晚江都能感觉到瀚夫瑞的鄙薄。他总是毫无表情地让你看到他内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车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无奈的长叹。什么都甭想蒙混过他;所有淘汰的家具、电器,都从瀚夫瑞的宅子里消失,在九华的屋里复出;九华这间贫民窟接纳、处理瀚夫瑞领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断了弹簧的沙发,色彩错乱的电视,豁了口的杯盏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对九华的嫌恶,而每逢此时,他的嫌恶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别九华后,瀚夫瑞会给晚江很长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动找话同他说,要她在自讨没趣后沉默下去,让她在沉默中认识到她低贱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贱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贱地哀怨、牢骚、仇恨。

晚江跑回时,太阳升上海面,阳光照在瀚夫瑞运动服的反光带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岁的,姿态最多五十岁。他稳稳收住太极拳,突然刮来一阵海风,他头发衰弱地飘动起来,这才败露了他真实的年龄。却也还不至于败露殆尽,人们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岁。他朝沿海边跑来的晚江笑一下,是个三十岁的笑容,一口牙整齐白净,乱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扩胸,耳朵里塞个小耳机,头一时点点,一时摇摇,那是他听到某某股票涨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会在七点一刻用手机给仁仁打电话,叫她起床,七点半再打一个,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来,他便第三次打电话给仁仁,说:“看看我的小虫子是不是还拱在被子里。”

等他们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齐整,坐在门厅里系鞋带。瀚夫瑞问她早饭吃的什么,她答非所问,说她吃过。瀚夫瑞晃晃手里的车钥匙说:“可不可以请小姐快一些?”仁仁说:“等我醒过来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儿沉重无比的书包,又从衣架上摘下绒衣搭到女儿肩上。仁仁归瀚夫瑞教养,晚江只在细节上做些添补。瀚夫瑞正把仁仁教养成他理想中的闺秀,对此仁仁从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区别于一般孩子,“R”音给吃进去一半,有一点瀚夫瑞的英国腔,却不像瀚夫瑞那样拿捏。她和瀚夫瑞谈了谈天气和昨晚的球赛。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讲话风度多好啊,美国少年的吊儿郎当,以及贫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风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这座宅子里来做女儿时,刚满四岁。机场的海关外面,站着捧红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搁在仁仁后脖梗上,略施压力:“仁仁,叫人啊。”仁仁两眼瞪着手捧鲜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医的,嘴也像在牙科诊所那样紧抿。晚江说:“路上我怎么告诉你的,仁仁?该叫他什么来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岁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来,试试——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动起来,开始摸索那三个音节。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老爹说。

“仁仁。”女孩说。

“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瀚……”女孩的唇舌一时摸不到那三个音节。

晚江插进来:“不能没大没小,啊?……妈怎么教你的?”

“来,再来一遍。”瀚夫瑞几乎半蹲,“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认识你,瀚夫瑞。”

那以后,仁仁把瀚夫瑞叫得很顺嘴。瀚夫瑞认为那个头开得好极了,老幼双方都从开头就摆脱了伪血缘的负担。那是个开明而文明的开头,最真实的长幼次序,使大家方便,大家省力。此刻瀚夫瑞和仁仁在谈学校的年度捐教会。仁仁建议瀚夫瑞免去领结,那样看上去就不会像三十年代电影人物了。瀚夫瑞问她希望他像什么。仁仁回答说:该酷一些。瀚夫瑞讨教的姿势做得很逼真:怎么才能酷?仁仁说丑角×××就很酷。瀚夫瑞呵呵地乐起来。

停下车,仁仁很快混迹到穿校服的女同学中,瀚夫瑞突然叫道:“仁仁。”

女孩站住,转过脸。

瀚夫瑞说:“忘了什么?”

女同学们也都站下来,一齐把脸转向开“BMW”的老爹,很快又去看仁仁。瀚夫瑞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仁仁眉心出现了淡淡的窘迫。之后便走回来,吻了一下瀚夫瑞的面颊。“下午见,瀚夫瑞。”她绕到车的另一面,给晚江来了个同样不疼不痒的吻。“下午见,妈。”不知什么缘故,女同学们就这样站着,看,憋一点用心不良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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