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内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内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色到试衣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艳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考试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瑞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元;学校里拿一个“A”,奖金十元;“B-”罚金五元;和男生通电话,罚金五十;和女生通电话超过半小时,罚金十元。那些细则复杂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规则、讲信誉,前律师和未来的法学优等生一样心狠手辣,但晓之于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资是可观的,从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饰、发型。但他并非没有原则。原则是衣饰方面,他的投资每月不超过一百元,超额的由仁仁自己承担。老继父提出,他可以贷款,利息却高过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岁的仁仁和七十岁的瀚夫瑞在金钱面前有相等的从容,谈起钱来毫不发窘,面不改色,虽然谈判时你死我活,也偶然谈崩,却是十分冷静高雅。仁仁在说“你欠我五元钱的物理课奖金”时,那个风度让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风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长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对苏也有过一番设计,而他终于在苏高中毕业时放弃了。他对路易也不完全满意。路易身上有美国式的粗线条,钢琴学成半调子,对艺术很麻木,过份热爱体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长时,瀚夫瑞事业正旺,没有余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对于仁仁,他现在花得起时间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亚、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态高贵是没错的,但他顶得意的,是女孩将有精彩的谈吐。
雨稠密起来,也迅猛了。晚江是这天早晨惟一的长跑者。长跑目前给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来越有效率,许多事都是在长跑中想出了处理方案。她却一连多日想不出办法去对付洪敏。最近几个礼拜,他每次打电话都要求见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别逼她。洪敏说,两年了,他逼过谁?晚江一阵哑口无言。
洪敏来美国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熟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熟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渴望,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缝不严,雨水漏进来,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唤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身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内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阳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豆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摇头。母亲两鬓挂着湿头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满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欢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裤腿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湿的衣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洗澡换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腰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洗澡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阴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他怎么可能忘了锁车呢?他那么爱他的车。晚江一整天都在想瀚夫瑞的反常。仁仁有两个女同学来串门,把食品和饮料全拿到她卧室去吃喝。她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出闷闷的摇滚。午饭之后,仁仁跑到地下室,向苏借卡美哈米亚和黑猫李白。之后仁仁卧室的门又紧闭了。其间有三个电话是打给仁仁的,瀚夫瑞去敲女孩的门,仁仁说她不接电话。瀚夫瑞叫晚江进去看看,女孩们是否在吸毒。
晚江端了一盆水果沙拉,敲开门,见三个女孩全疯得一头汗。黑猫在一个白种女孩怀里熟睡,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在哄鹦鹉开口。白种女孩眼珠上戴了紫色隐形眼镜,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以同样方法把眼珠变成了绿色。她们每人都涂了发黑的唇膏。女孩们一副公开的不欢迎姿态对晚江道了谢。
晚江退出来,发现瀚夫瑞在楼梯口站着,脸色很难看。他问晚江是否发现了疑点,比如空气中的大麻气味。晚江告诉他,女孩们不过是涂涂唇膏,改了改眼睛颜色。瀚夫瑞冷冷一笑,说那都是幌子,女孩们躲在浴室里吸大麻。这时从仁仁卧室突然传出警车的长啸,凄厉之极。瀚夫瑞快步走过去,使劲敲门。里面笑声哗然而起。瀚夫瑞叫起来:“仁仁。给我开门。”笑声越发地响,警车也鸣叫得越发凄厉。瀚夫瑞绅士也不做了,猛力推开门,见三个女孩躺在地上大笑,鹦鹉微仰起头,“唔——唔”长鸣。黑猫李白半睁眼,露出两道金黄色目光。
晚江不由得也笑起来。这只鸟的前主人住在居民区,那警车频繁过往,它便学会了模仿警笛声。
瀚夫瑞有些下不了台。他愣怔一会,对仁仁说:“请同学们回家吧。”
仁仁一下子止住笑,问道:“为什么?”
“不早了,Party可以结束了。”
仁仁望着老继父,又说:“才六点钟啊。”
瀚夫瑞说:“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女孩从绿色隐形镜片后面看着微微发绿的瀚夫瑞,“我们又没惹谁。”
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使两个做客的女孩两面转脸。她们不懂他们的中文,却大致明白两人开始了争执。“尝一尝大麻是可以的,但不可以过份。换了我,我不会把抽大麻看成很酷。我也不会用我的屋招待别人抽大麻。”
仁仁说:“我没有在我屋里招待她们抽大麻。”
“我更不会请她们在浴室里抽大麻。”
仁仁要激烈反驳,却突然丧失了兴致。她用英文低声说:“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瀚夫瑞给她这句话深深刺痛。他知道天下少女都爱刺痛人,但这记刺痛来自仁仁,他还是有点意外。瀚夫瑞很快克制了自己,替女孩们掩上门,终究没有失体面,退场退得十分尊严。晚江想,他这生打输的官司不多,即便输,也是这样板眼不乱,威风不减。
从关闭的门内又传出鹦鹉学舌的警笛声。却没有笑声了。人来疯的鹦鹉感到无趣了,叫到半截停了下来。不久,女孩们的母亲开车来接走了她们。
吃晚饭时,瀚夫瑞很平静,也很沉默。仁仁不时偷看他一眼。开始她还不动声色,脸色雪白,女烈士般的坚贞。渐渐地,她发现瀚夫瑞的平静是真心的,不是为跟她斗气而装出来的。女孩挺不住了,在晚餐结束时说:“对不起,我说了谎。”
瀚夫瑞说:“这我理解。”他喝了一口加冰块的矿泉水。“换了我,我也会撒谎。撒谎是因为心里的是非还很清楚,对不对?”
仁仁看着他,不吭声。
“撒谎就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所为有所害羞。”瀚夫瑞说,“换了我,我也会硬说自己没抽大麻。”
晚江正收拾碗碟,见苏从地下室上来了。她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搁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她拉开微波炉的门,动作几乎无声。然后微波炉里微弱的灯亮了,照在作响的牛肉上,血冒起丰富的泡沫。粉红色泡沫溢出盘子,流淌在玻璃转盘上。几分钟后,苏的晚餐已就绪。她一向把盐和胡椒往肉上一撒,就开吃。刀叉起落,盘中一片血肉模糊苏也嚼得香,咽得顺畅。晚江见她骑坐在酒吧高凳上,脸还是昨天洗的,枯黄的头发遮去一半五官。苏隔着玻璃门听瀚夫瑞和仁仁对话。同时切下一块看去仍鲜活的牛肉搁进嘴里。她咀嚼得十分文雅,还有瀚夫瑞栽培的闺秀残余。她的刀叉也是雅静地动,闪出瀚夫瑞的理想。晚江从她身边走过,看见灯光在她面颊上勾了一层浮影,很淡的金色。那是苏过长的鬓角,也可以说,苏是暗暗生着络腮胡的女子,只是那髯须颜色浅淡,得一定的灯光角度才使它显现,苏很少接受邀请参加家庭晚餐,她想什么时候晚餐就什么时候晚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厨房一股稠酽的血腥。瀚夫瑞一时想不起这股气味是怎么回事,便在心里蹊跷一会儿。这时他一眼看见,正要溜出厨房后门的苏。她打算从后院楼梯进入地下室。
“苏。”瀚夫瑞叫道。
苏茹毛饮血地一笑。如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上面印着“变形金刚”,几年前它大概穿在一个大个头男孩身上,下面是件大短裤,打两只赤脚。这幢豪华宅子里一旦出现垃圾:带窟窿的线袜,九角九分的口红、发夹,或霉气烘烘的二手货毛衣,牛仔裤、T恤,一定是苏的。
“你有一会儿工夫吗?”瀚夫瑞问道,“我可不可以同你聊两句?”他看着这个女子。她是他白种前妻的女儿,多年前一个天使模样的拖油瓶。瀚夫瑞一年见不了苏几次,见到她他总会有些创伤感:白种前妻情欲所驱,跟一个年纪小她十岁的男人跑了,把六岁的苏剩给了他。前妻偏爱路易,同他打官司争夺两岁的路易,但她官司输掉了,把路易输给了瀚夫瑞。就是说瀚夫瑞生活中有一片创伤,以苏为形状,同苏一样静默的创伤。
苏说:“当然,当然。我没事。”她知道瀚夫瑞怕看她的头发,赶忙用一只手做梳子把长发往后拢了拢。其实从路易扔掉了她的梳子,她迄今没梳过头。
晚江心里一紧张,一只不锈钢勺子从她捧的那摞盘子里落出来,敲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瀚夫瑞问道。
“在宠物商店啊。”苏说。
瀚夫瑞看着她喝酒喝变了色的鼻头。这鼻头更使苏有一副流浪人模样。这时仁仁走出餐室,晃晃悠悠提一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和细亚麻盘垫,见瀚夫瑞和苏的局势,向晚江做个鬼脸。
“哪一家宠物商店?”瀚夫瑞问。
“就是原来那一家。”苏答道。
瀚夫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片,朝苏亮了一下。
“这是一家宠物医院。那位女兽医说,你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他把那张小纸片往苏面前一推。
苏的脸飞快地红起来。红的深度依然不及鼻子。
晚江轻手轻脚地冲洗盘子。仁仁轻手轻脚地将一只只盘子搁入洗碗机。
“事实是,你早就不在原先那家宠物商店工作了。对不对?”瀚夫瑞说。“我并不想知道他们解雇你的原因。因为原因只会有一个。”
苏慌乱地佝着头,两只赤脚悬在凳子与地面之间。人在局促不安时不应该坐在高脚凳上。像苏这样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更显得被动和孤立。晚江涮着一只炒菜锅,仁仁已张开毛巾等着擦干它。两人都在走神。或说两人听酒吧这边的谈话正听得入神。
“那么你在这家宠物医院,每天工作几小时?”
“我根据他们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宠物多不多。有时三个遛狗员都忙不过来。”苏说,“比如上个星期,我上了六十几个小时的班。”
瀚夫瑞不做声。他一不做声,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想辩白。她说她对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瞒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诉他,但每天都错过了同他的碰面。她说她感谢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声。他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饶舌,也就使她的饶舌更显得多余和愚蠢。她说其实她并不在意失去宠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为她更喜欢遛狗员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后者她只需和动物们打交道。和动物们打交道时你会意识到世界是多么省事。动物让你感到人是多么冷血多么虚伪多么可憎。瀚夫瑞就那样静静的,脸上有点被逗乐的神情。她终于意识到这样说下去会收不了场,便神经质地一下子停顿下来。之后,她又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瀚夫瑞。”
“原谅你什么?”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权威去原谅谁。
“原谅我撒谎。”苏说。
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苏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苏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啦啦”地在瓷盘上拉着冷掉的肉。
晚江对仁仁使了个眼色。仁仁不动。她的眼色狠起来,女孩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仁仁和瀚夫瑞的对话,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但谁都能听出那份知己。五分钟后,仁仁的钢琴奏响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继父讨了饶。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乾净。她一边擦一边后退,以免再去踏擦净的地面。她发现自己握拖布的手吃着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苏对话刚刚开始时,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么,她全明白了:他见雨大起来,便回家开了车出来,打算去她的长跑终点接她,却看见晚江在破旧的小卡车里和九华相依而眠。他为那份自找的沦落感而恶心;他们偏要搞出这种孑然而立、形影相吊的悲剧效果,难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们,但想到一场窘迫会把自己也窘死,便调头走开了。他决定以别人为例来点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晚江想,随你去指桑骂槐吧。揭出来,大家羞死。因为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来,你却制止不了他们的暗中往来。对于一个母亲,任何不争气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爱。要说我的爱是野蛮的,兽性的,就说去吧。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一份给九华的爱。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们吧,你要有涵养,就好好涵养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对苏扬起嗓子“Hi”了一声。苏暗自回头,发现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给别人而是给她的。她赶紧也“Hi”回去。晚江问苏要不要来点汤。苏想这女人今晚怎么了。她说:好的,谢谢。晚江盛了一碗汤,放到微波炉里,以食指在数码上飞快地一掀,然后她一只脚掌踮起,将自己旋转起来,转向苏,笑了一下。她心里还在说:你瀚夫瑞想做个高尚的人,永远在理,就做去吧。
苏也赶紧还个笑给她。晚江把热得滚烫的汤端到她面前,然后两手就去捏耳垂,脚还小蹦小跳的。苏心里想,她从来没发现这个女人如此年轻。晚江拉开抽屉,拈起一个汤匙,递给苏。苏从来没受过人这般伺候,觉得马上要累垮了。她赶紧去对付汤,一圈一圈搅动,要搅到合适的温度,免得喝出声响来。晚江却笑起来,说喝中国汤温度是滋味之一;没温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尽可以热闹。晚江心里仍没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
“苏,你以后一定要来吃晚饭。多一个人吃饭,我也好有借口多烧两个菜!”
苏想,别管真假,先答应下来再说。她热情地喝着汤,一缕浅黄的头发在汤面上扫来扫去。
“你答应了?”晚江的手指住她。
苏马上连说“谢谢。”苏的流浪天性在此刻全在她眼睛里。那是一双焦点不实的眸子,有些褪色。你认真同她说话,她会努力对准焦距。
那天晚上路易下晚班回来,对谈笑着的晚江和苏非常惊讶。晚江高高坐在吧凳上,地板上堆了一堆毛衣、线衫、T恤,一看就是晚江和仁仁穿剩的。苏正套了一件仁仁的少儿绒衣,上面印了只金黄刺眼的“Twitty Bird”,腿上是晚江的紧身裤,紧得随时要爆炸。他嘴里向她俩问候,眼神却很不客气:你们俩为了什么样的无聊目的走到了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