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我坐在金銮殿上,左手拿着雕花龙纹笔,右手拿着刚呈上来的热乎乎的折子,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
那一抹光晕下,朕的太傅,正迎风而立。他穿着衣摆开衩至大腿根部的金线白羽衣,领口极低,一小片白皙而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夏日的风轻轻一拂,衣袂随风而舞,露出了底下无比诱人的大长腿。我咽了口口水,眼看着太傅因为太热了,伸手去解衣上的盘扣。
一颗……
两颗……
我摆手。太傅别解了!朕的兽欲已经抬头!
太傅不解我的好意,仍旧继续扯开剩余的盘扣,致使衣衫大敞。我清楚睨见他的整个上半身。虽是稍显精瘦,身材却绝对紧致有型,该有的地方都有。譬如两块胸肌,譬如八块腹肌,再譬如那妥妥诱人的人鱼线!
我呆了呆,一双龙爪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真想摸一摸太傅啊!
这想法刚成形,我便被自己的大胆惊呆了。太傅教授我数年的君王之道,礼仪之风。他把我当成他最心爱的学生,我却时时刻刻想着蹂躏他。这怎么行!
我甩了甩头。然后……义无反顾地朝太傅伸出了魔掌。
我一边对着太傅上下其手,猴急地扯他的腰带,一边殷切道:“太傅,你热不热?朕帮你宽衣,让你凉快凉快。”
太傅听见我的话,平素里总是板着的一张脸倏然浮出三分笑意,埋首望进我的双眸,轻声道:“婧儿。”
我一怔。
他的手又抚上我的脸,挨近了半寸。温热的呼吸扑打在我的脸颊上,让我有些把持不住。我渴望地舔了舔唇,主动凑了上去。却不想,即将碰到太傅那红艳欲滴的嘴唇时,太傅娇羞地推了我一把,然后转身嗔了句:“婧儿,你坏。”
好好好,我坏我坏,天底下就我最坏。只要能把你办了,朕完全不在乎背个千古淫君的骂名。念及此,我搓着一双手,想着今日就要完成这多年的夙愿。而另一厢,太傅也一改往日的沉着,边跑边对我招手:“婧儿快来追我,你要追到我,我就让你嘿嘿嘿。”
这还了得!如此赤裸裸地勾引朕,朕必须受不了啊!
迅速解了自己的外袍,我“咻”一下冲了过去,贼笑道:“太傅老妖精,朕马上就让你哭着喊不要!”
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
我当时是抱着万分喜悦又紧张的心情,正胆怯地要亲一亲太傅,忽地,耳边传来一个谜之魔音:“皇上,皇上!”
走开!没见朕和太傅正为造下一代而努力吗?
“皇上!皇上哎!”
我去,什么人这么烦,真该拖出去五马分尸!
“皇上!”最后一声呐喊,直接把我从美梦中拽了出来。那时,我离太傅的唇,紧紧只剩了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再看眼前,没有太傅,也没有凌乱不堪的龙床,有的只是我滴了一地的口水,和旁边高灿肥胖的脸。我沉下眸色,甚是不悦。将手中龙纹笔重重往砚台里一砸,抹了把口水,我横眉道:“高灿,你个狗奴才想怎么死?”
高灿自幼照顾我,对我的习性自是了解得如同他有几条裤衩一般。见我如此责问,当即往我脚边“扑通”一跪,低头道:“奴才自知不该打扰皇上小憩,可事出紧急,奴才只怕眼下不及时禀明皇上,届时龙颜大怒,奴才就是有一百个头都不够皇上砍呐!”
“还有什么事比朕梦见脱光的太傅更重要!”我猛地一吼。
高灿一愣,抬起头来,表情那是相当微妙。那模样,似乎在说,皇上,您这痴想太傅的病,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我回过神,也觉得有些尴尬,咳了声,欲要挽救:“朕是想说……”
哎?我干吗跟一个太监解释。憋了半口气,我索性翻个白眼,断了接下来的话。高灿也知情识趣,很快又埋下头去,哀戚道:“皇上,两个时辰前太傅大人与骠骑大将军起了口角,骠骑大将军说不过太傅,气得心口疼。后来在街上又抓到他嫖娼的二儿子,他就当街狠狠揍了他二儿子一顿。”
我大概出神出久了,听高灿说完这一通,竟觉得无法理解其中含义。我捋了捋思路,问:“骠骑大将军?范荣?揍了他二子?”
“是,皇上。”
“和朕有什么关系?”
高灿擦了把汗:“范荣的二子这里不大正常,时常受人挑拨,这是众人皆知的。”他指了指脑袋。
我默默搜寻了一遭关于范荣二子的蛛丝马迹,无果。
高灿又说:“所以,今儿个他被他爹揍惨了以后,不知是听谁说了他爹是受了太傅大人的闷气,才拿他泻火后,他就气冲冲地说要去揍回来。”
“揍他爹吗?”我无关痛痒地吸了吸鼻子,“这小伙子是在玩火啊!范荣他……”
高灿急得没规矩地打断我:“不是要去揍他爹!这范家二公子是转去太傅府了啊!”
高灿:“皇上您要是再晚一步,只怕脱光的太傅,就要变成死翘翘的太傅了!”
我一拍桌子,登时怒喝一声。
这小伙子不是在玩火,是在玩命啊!
我迅速绕过桌案,疾步往殿外走,顺势宣了宫人摆驾太傅府。前脚刚要踏出金銮殿时,我又想起一个事来,是以顿住了脚步。高灿没注意到,险些撞到我身上,吓得他连退了好几丈。
我道:“那什么,把前些日子新科状元呈上来的那件金线白羽衣也带上。”
高灿神情茫然了片刻,约莫不敢问缘由,只得道:“是。”
圣驾出宫,若是按照寻常的排场,怕是折腾到黄昏也到不了太傅府。为求快捷,我换了身常服,再叮嘱高灿找辆最普通的马车,当是微服出巡,这才能马不停蹄地往太傅府赶。这么些年,我为了防太傅迟早死在他那张嘴上,曾想过很多方法。譬如缝上太傅的嘴,譬如毒哑太傅……但以上两点鉴于我家太傅太凶悍,我一直没贼心也没贼胆,不敢实施。倒是五年前,我曾诚心建议他搬进宫里来和朕住:一来,方便他教授我治国之道;二来,也方便我大饱眼福。我还指天发誓绝不会在半夜干出打昏他强行破他处这种事,他都不从,反而还越搬越远。从以前的就住皇宫隔壁,愣是搬去了城外三里处。
这下可好,要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太傅这个战五渣只有被范家那二缺打成半身不遂了。
我撑着头,越想越烦躁。
登基这七年,太傅作的死不是一桩两桩。几乎朝廷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得罪了一遍,我每天一睁眼,就提心吊胆今天太傅有没有被人打死,有没有被人弄残,但凡看见他好好的上朝来,我都觉得是菩萨在显灵。
所以,就连当年我遣太史苑为太傅写一本生平传记,都能被毫不作假地写成了《太傅自残自虐作死记录》。
当然,我也曾想过不管这江山天下拖着太傅去隐居。我和太傅相识十载,起初我还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公主,他也是个不得圣宠的文弱书生。进宫来竞选太子太傅,也不知怎的,阴错阳差,他最后竟成了我的太傅。后来我那大哥二哥为了争夺皇位,先是二哥把大哥阴了,紧接着大哥又把二哥阴了回来,还害得二哥尸骨无存。大半年后,老父归西,大哥登基。原本大哥应该大笑三天三夜的,然则,他也确实是大笑了,就在登基那夜的宴席上,然后大概是笑得狠了,一不留神,被一口烤鸭噎死了……
这成了历史上,帝王十大诡异死法之一。
总之,那阵儿大哥不喜欢我,没让我去朝贺。等我得到消息,已是第二日夜里,向来对我冷着脸的太宰大人裴林,领着一百零八名朝臣在我的公主府外跪了一溜,求我为了这长孙家的天下,坐上龙椅。
这事搁在别人身上,那可是祖坟开了光的好事。可我着实被冷落得太久了,突然走这么个大运,直吓得我想去吃只烤鸭冷静冷静。
可是,我家太傅不同意,他就这么双手一搡,愣是把我推上了皇位。
是的,今天我干了皇帝这个差事,十有八九都是太傅的功劳。从此,我朝九晚五和群臣拼演技比下限,我的太傅,也逐渐养成了用毒舌作大死的……嗯,好习惯……
纵观我与他这十年走来的一路,我想,便是我有意放手这天下,太傅他,大致也是不允许的。
我心中怅惘,难免接连唉声叹气。高灿在马车外听见,撩起帘子来安慰我:“主子,别担心。太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
“嗯,”我揉了揉太阳穴,略疲惫地应了一声,又抬起眼来说,“高灿,你说,这太傅心里究竟想的都是些什么?”
高灿呵呵一笑:“这奴才可不敢乱猜。太傅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要说这天底下谁还能有本事看透太傅,只怕也唯有主子了。”
“你这奴才,就是会说话。”我笑骂他。
说回头,我要真能看清沈珣此人,便也不用白白做这七年的春梦了。
宝宝心里苦……
我这厢正为自己的情路坎坷而伤感,那厢,马车外已传来了喧闹的人声。有人在吼:“沈珣!你别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挂着太傅的虚名,也敢和我爹对骂!你知不知道,我爹纵横沙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吃奶!”
“对对!”周围响起一阵无良的附和声。
我额头上青筋暴跳。这范荣自己是个粗人就算了,不承想教个儿子比他还青出于蓝,看来,得了空闲,我得替他教一教。
马车停下来,高灿小声禀:“主子,到了。”
我沉声不悦道:“朕知晓。”
撩开衣摆,我缓缓走出车厢。借着站得高的优势,我看见范荣二子果然领着一群人,个个手里拿着杀伤性武器,大有无视法纪的架势。而众人中间,则围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他面容平和,乌黑的长发垂散双肩,于风中翻飞出些微的弧度。墨绿色的衣袍上绣着孤凤,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冷清,傲绝。
他手里执着一本已然泛黄的书,眼睛定于书页之上,像是眼前纵有千军万马,他也不屑一顾。
这就是朕的太傅,授朕十年国学之道,辅朕之朝,一笑能使天下兴,一怒而令诸侯惧。朕心心念念了七年却始终吃不到嘴的……沈珣。
高灿扶着我走下马车,我心里盘算该怎么化解今天这场闹剧。用皇上身份镇压是不大好的,朝中上下一向皆知我对太傅偏心,如今再专程出宫只为解太傅之围,只怕过不了几日,裴林就又会领着七八个大臣来找我秉烛夜谈。
唔,我想了想,还是认为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和稀泥当和事佬方为上策。
打定主意,我清了清嗓子,上前几步正要说话,范荣那二子又道:“沈珣,只要你今天给小爷跪着认个错,小爷就饶你一命!”
沈珣自顾自看书。
范荣二子有些弱智地笑了起来:“不过,单跪是不行的,”叉开双腿,“你得从小爷胯下钻过去。”
大胆!放肆!泼皮!
我连碰都舍不得碰的人,我北曌经过祖宗认证的标准“皇后”,岂容你这浑蛋这么侮辱?我气得撩起袖子,准备一脚踹在那范荣二子的屁股上。高灿及时抓住我,一颗肥硕的脑袋甩得如同拨浪鼓。我去推他,还没推得开,便听沈珣开了口:“范二公子。”
我心想,糟了!
片刻。
范二道:“如何?想好了?要钻了?”
沈珣连眼皮子都没抬,只是说:“曾经我以为你父亲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物,见着你以后,才知公子完全不输你爹的风骨。”
“现在想要讨好小爷,晚了!”范二嘚瑟地哼唧。
我按住头。
沈珣不急不缓道了接下来的话:“你与你父亲,若在脑智不全这方面甘认第二的话,全天下确实没人能是第一。”
“你!你是什么意思?!”
沈珣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别说话,你的一呼一吸,都在污染王城之内的空气,让人感受到你无可救药的愚蠢。”
“沈珣!”
“若我是你父亲,我会好好反思当初用来生你的时间为何不去外面散散步。”
“沈、珣!”
什么叫嘴贱的极致,太傅他是个典范。
范二听了这席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双目赤红着,紧握的拳头已经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我在旁边捏把冷汗。沈珣这人,在我眼里什么都好,就是这嘴太不饶人,像是在陈年鹤顶红里泡过似的。我怕局面控制不住,眼下我又没带暗卫在侧,光靠高灿这吨位要在这二三十人中保太傅平安,怕是有难度。想到这儿,我急忙挣脱高灿的爪子挤到沈珣与范二中间去。
沈珣见着是我,似完全没有意外之色,只淡淡赏了我记目光,又将视线移回书上。我习惯了他这副冷淡的模样,也不以为忤。反倒是范二见着我,竖眉道:“你是什么人?他请来的帮手?”
高灿也赶紧挤到我身边,面上心虚但又强作镇定地用一种滑稽的姿势护住我。
我调整出一个颇具市井之风的笑容出来,回答:“自然不是。在下只是路过的……的算命人。”
“算命人?”范荣二子一挑嘴角。
我撞了下高灿,高灿急忙点头:“没错,算命的。洒家主……呸,我家公子江湖人称‘铁板神算’。”
我说高公公,你就不能取个未卜先知料事如神?铁板神算,你咋不叫铁板火烧呢?我抽了抽眉峰,既然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只好顺着高灿的说辞道:“没错。世人都赠我个‘算无遗漏’的美誉。”
范二眼珠子转了那么一转:“所以?”
“喀,”我笑道,“方才路过此地,见公子面相奇特,是以斗胆来为公子算上一卦。”
“算卦?滚,没时间!没看我正教训人吗?”
敢叫朕滚?!小兔崽子,活腻了!我咬咬下唇,强忍住心中怒火,继续忽悠:“看见了,所以才来阻止公子,此人,公子可万万动不得。”
“为何?”
“公子你看,你眉中有黑云,正是凶星当值。且凶星占西南坎水位,难以化解。定要遇上一名红运正旺的火属之人来解运。恰好这位……这位沈公子,就是能化解你灾劫的人。”我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久远前太傅教我命理八卦那阵儿,我还在打瞌睡,只听见了短短几个词,如今胡诌这一番,只希望能骗过这二傻。
只是,太傅你看我的眼神,能不能不要这么恨铁不成钢?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挠了下头。
范二半信半疑地问:“当真?你和这沈珣不是一伙儿的吧?”
“怎么可能!”我一脸被侮辱了人格的痛心,拍胸口道,“在下当真只是路过。对于命理之事,公子还需得信上一信。要知道,这世上多有英雄豪杰逃不过命运,失败总在成功前一步啊!我看公子是聪明人,定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呃。”二傻动摇了。
我加把劲儿再胡诌一番:“方才听公子唤此人沈珣,他可是当朝圣上的太傅,那位沈珣沈大人?”
范二愤愤不平:“不错,就是他!”
“这就对了!”我一拍高灿的大腿,估摸着力道太重,高灿满身肥肉都抖动起来。“既然他是太傅大人,公子你可就真的不能动了呀。”
“理由?”
“啧,这还要说?民间传言,这位沈大人可是皇上的心头宝,皇上是个女人,女人呢,都记仇。现在公子您父亲戍边有功,皇上自是不能拿你范家如何,可一旦你动了她这心头宝,她必记着这桩仇,等以后您父亲解甲归田,只怕你范家的日子不好过呀,您还想不想好好在王城里嫖娼了?”
范二纠结了须臾,点头:“想。”
“那不就得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皇上肯定知道太傅大人和您爹起冲突一事,若她看见您范家如此大度不与太傅大人计较,指不准皇上一高兴,就赐您一块嫖娼免挨揍金牌,这样你爹就揍不着你了。”
“哎……”范二摸下巴,“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是啊,公子你想通最好。都是小事,有何大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范二沉默一会儿,左右看看我、沈珣、高灿三人,突地一笑,指着我家太傅道:“沈珣,今天算你走运。既然这样,小爷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你再惹我爹,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敢!
朕先阉了你!
一番话说罢,范二招呼着周边聚集的群众,转身打算撤离。我长舒一口气,狗腿地搀上沈珣的胳膊,一边朝他笑,一边作势顺着他的胸,低声道:“太傅别气,太傅别气。回头啊,朕好好给这范家上一堂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课。”
沈珣冷冷看向我。
我笑容一僵,当即改口:“打主人也要看狗的课。”
高灿在一旁摇着头。想必他是没见过,谁当个皇上当得这么窝囊的。
等沈珣看够了我,他水润凉薄的唇一张,说了句让我十分意想不到的话出来:“范二公子。”
后面的脚步声集体一停。
我和高灿齐刷刷捂住心口。
朕的太傅大人云淡风轻道:“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与你说话更愚蠢的事,恐怕就只有对着尸体说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听范二一声不受控制的怒号,紧接着,一块灰不溜秋黄不拉几的玩意儿就朝太傅飞了过来。观其速度与形貌,应当是产自我北曌本土的花岗岩,特点是坚不可摧,一般用于砌城墙,修房屋,当然,也可用来揍人,群殴、暗算等等用途。此物还有另一个简称,名叫——板砖。
我身为北曌帝王,按理说,第一反应应该是推太傅去死。然而,我在皇帝这个身份前,还是个柔情似水一根筋的姑娘。姑娘的特性,一般是感性大于理性。于是,我想也没细想,头脑一热,张开双臂便挡在太傅跟前了。
直到板砖砸上我额头那一刻,我感受到天旋地转死亡降临的痛苦后,才在内心深处呼天抢地地呐喊:
沈珣你这个坑爹货!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然后……我成功昏厥。
我看见的最后画面,是沈珣迅速地揽我入怀,高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凑过来,大叫了一句:“哎呀娘呀,要死人咯!”
那是……
一个繁星浩瀚的夜晚。我背着行囊,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林间雾气蒙蒙,凉风徐徐。我擦了把汗,拿出怀里珍藏了半年的馒头边啃边走。实在是又累又饿,额头还莫名其妙一阵阵疼。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幸好,再走了半里路,我便看见了一座破庙。庙中有琴声传出,如鸣佩环,在这深山老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悦耳且……格外诡异。我尚处在这庙貌似有点邪门会不会有大汉在里面等着劫色的这种猥琐想法里时,一阵劲风倏然刮来,冷不防将破庙的两扇大门吹开。我一眼望进去,便觑见一名白衣男子正坐在琴案前,十指拨弄,宛如仙人。
风撩起他的发,半遮半露出他哀怨而惹人怜惜的脸庞。我被这美色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进了庙里。
“太傅。”我驻足此人跟前喊道。
美人儿抬头睨我一眼,愈发娇媚地抬起袖子遮住了半边脸:“姑娘,叫我小倩就好。”
小……小倩?
什么鬼?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倩已经站起身绕过琴案,到我半尺距离处牵起了我的手:“姑娘三日前救下的那只小狐狸,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记得。”
“那……”他狂野地一甩头,“那就是我。”
我惊呆了。
“所以,我今日是来报答姑娘的大恩的。”说着,他就自动脱下了外袍,露出内里紧身的衣物。我一个没忍住,射了一股鼻血出来。
“太傅你……”
话未说完,他急不可耐地半倚上琴案,风情万种地一点点撕开里衣,那光洁的肌肤逐渐呈现于月色下,剥夺了我仅剩的理智。我咽着口水,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朝他伸了过去。但碍于他那张好看得人神共愤的皮相,我又有些不知所措。想亲近他,又怕亵渎他,只能僵持在那处,进不得,退不了。
他见我这般,一个猴急,将我的手猛拉过去按在了他尺寸傲人特有手感的胸肌上。我登时瞪大双眼。他再搂着我的腰来了个天地反转,将我压倒在地。
“姑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他再次狂野地甩开了挡住脸的头发。
我屏住呼吸:“是是!”
他冲我一笑,薄薄的唇便要压下来。
咦……这个画面好生熟悉,为何我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发生点令人厌烦的事了呢?
我正欲闭上眼,迎接这个满怀期待的吻,突然,庙内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吼:“贱人!”
我一抖。旋即,太傅便从我身上摔了出去。我甫定睛,就见着一个浑身冒油的肥胖男人指着我的太傅目眦欲裂:“枉费洒家对你一片感天动地的爱!你既然不能属于洒家,洒家就毁了你!”
胖子言罢,掌心凝出蓝色光芒,似要取了太傅的命。太傅面容失色,朝我凄惨喊:“婧儿,我们来生见!”
我心中大恸,于是福至心灵地吼了出声:“高灿你个狗奴才!朕非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继而,随着这句气吞山河的豪言,我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醒了……
入目光景,是点点烛火。我坐在一张宽敞的雕花大床上,面前一袭墨绿衣裳的人盯着手里的书,眉眼似画,只是毫无表情。另一侧,高灿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瑟瑟发抖。
我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情,拧了拧眉,小心翼翼地欲拿手去碰额头。
沈珣低声:“别动,才包扎过。”
“哦。”我应了一声。看看沈珣,又看看高灿:“你……”
高灿哭起来:“皇上饶命,皇上恕罪。奴才没保护好皇上是罪该万死,奴才不敢奢求皇上原谅,只盼皇上在奴才死后,能爱惜自个儿身子,千万别像今日这般莽撞才是。”
我道:“谁说要你死了?”
高灿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抹泪花:“方才、方才皇上说,要、要抽奴才的筋扒奴才的皮。”
我一噎,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解释:“那是……”
“又做龌龊的梦了。”沈珣替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耳根一烫,摸摸鼻头沉默以对。高灿看我没反驳,想必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下去。左右瞧瞧我和太傅,这厮小声道:“那奴才先退下?”
我摆手。
高灿识趣,迅速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开数步,又吹熄了两三盏烛火,使屋里的光线看起来稍显暗淡,增添了数分旖旎和暧昧,随后才带上门,出了房间。
剩下我和沈珣。他瞅着书,我便瞅着他。朕的太傅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一点都不像梦里风情万种的沈小倩那般,柔软易推倒。唉……
我想起梦里那胸上的手感,对着沈珣比画了一下,不知要何时才能真正摸上,又唉叹了一声。
最后想起那个吻……
太悲痛了……
唉!
这一声,约莫太过高调,沈珣闻言,半抬起眼皮赏了我个不冷不淡的眸色,道:“臣不记得有教过皇上,遇上危险不知闪躲,反而还迎面而上。”
“是是是,”我无精打采地点头,“你都是教朕要寡情,要多谋,要善思。可朕的太傅哎,朕要是没一时被你的美色冲昏头脑,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你了。”
“一时?”沈珣表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这话让他哪里不舒服了,寻思了一会儿,才有所发现,拍了把大腿道:“朕不该拿你的美色说事。你是靠头脑吃饭的,朕明白。”
沈珣似乎噎了噎。
片刻。
他收回视线继续淡淡道:“即便皇上不替臣挡着,又岂知臣没有躲避之法。”
我转而拍他的肩膀:“太傅,你的设定就是个弱不禁风身娇体弱的战五渣,别挣扎了。”
沈珣神色复杂。估摸是在想要不要干脆弄死我算了。当然,最后他还是没敢下手。微不可察地嘘了半口气,他说:“身为帝王,不可全心信任任何人,自是包括臣。臣能教皇上,也能教其他人。皇上如何确定臣不是两手翻覆的小人,又怎能确定臣不会在危险过后,再捅皇上一刀?”
蚊子!
哎呀蚊子又飞出来了。
我习惯性地挥了挥手。被沈珣一瞪,我又尴尬地把手放下。但庆幸我很快想起自己是皇上的身份,提起气场咳了咳,意味深长地按住沈珣的手背,一边来回摸,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太傅,朕刚醒来,可不想听见这些。”
沈珣略尴尬:“皇上想听什么?”
“哎呀,这你都不知道?”我舔舔唇,摸他的动作越来越猥琐,“朕无非就是想听为了报答朕的救命之恩你决定以身相许。”
沈珣抽回手,冷静地拿起了书。
我落空的爪子不舍地捞了捞,碍于他眸光骤冷,我不敢霸王硬上弓,只得挪着屁股朝他坐近了些。
沈珣往边上挪。
我瘪了瘪嘴:“太傅觉得这样不行,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就说朕的救命之恩你没齿难忘以后都甘愿臣服在朕的身下。”
沈珣貌似握紧了拳头。
我再挪近。
他再拉开距离。
我皱眉:“这样你还不满意?”太傅他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我绞着衣摆:“行吧,那你就说你一见着朕你那八十分的大……喀,那什么已经按捺不住了,朕也是可以接受的。”
“长孙婧!”他蓦地站起来冲我低吼了一句。
我没什么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吓,心脏险些从脑门直接蹦出来,自然也是不爽。我顺着胸口号:“干什么啊!”
沈珣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以目光凌迟我,一字一顿地道:“若将你的脑子放进池子里洗,池子的颜色定会被污染得如同洗了茅房一样。”
我顿了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朕的脑袋有……有……”我气急,又不愿将那关键词汇遂了他的意道出来。
沈珣目的得逞,转头觑了眼天色,凉凉道:“时候不早了。皇上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趁早回宫。”
“朕不。”我嘟囔。
他又侧过头:“臣只是担忧,群臣若是没了皇上的智慧熏陶,他们会……”
“好了好了。”我急忙摆手阻止。他这嘴,再说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制止了他,我头疼得按了半晌脑袋,方才转回了正题:“今日……啧……今日太傅和骠骑大将军范荣是怎么一回事?”
他敛了眸色,并无要回答的意思。
他这人就是如此,唯一话多的时刻,就是一本正经地毒舌别人。
我继续道:“范荣戍边有功,手里还握着十万戍边大军一半的虎符。此次他难得回晃都,是经过朕允准的。太傅此时出言嘲讽他,朕的脸面也颇过不去。这让朕怎么处理是好。”
“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我一哽:“范荣他论官阶,在你之上,以下犯上……”
沈珣还是沉默。
没辙,我只好道:“他到底哪里惹着你了,你随便给朕诌个理由都行。”
话到此处,沈珣甫放低手里的书册,正色睨了睨我:“皇上还是善于隐藏自己的巧思。有些事,早已看透,又何必再问。”
“又是试探。”我皱了皱眉,“范荣兵权在握,确实该提防。不过,他为人忠厚老实得很,往上三代也都是对北瞾忠心耿耿的良将,这回,太傅是否担忧得过了?”
沈珣翻书的动作一滞,没有言语。
我故作满面忧色,动作夸张地思虑了良久,还装出什么也没思考得出来的样子,连连叹气:“罢了,此事朕再斟酌斟酌。说到这儿,朕就不得不提一句,太傅你这死是要作到什么时候?”
“你看看,上回三省巡抚那案子,要不是朕施压按下,现在你就被充军边塞了。这遭范荣才回来,你也能嘴炮他两句。这满朝上下,就没你还没得罪的人,太傅你是真不怕哪天被人套个麻布袋子,扔街边打死?”
许久。
沈珣冷冷道:“我,不在乎。”
一听他这话,我心头就蹿上一股无名怒火:“你不在乎,朕在乎。你是朕的太傅。现在朝中局势不稳,朕若失了你,要如何稳固朝局?十年,不过弹指一瞬。朕还没学得精,你也别想撒手。”
“若十年还不够皇上学成,那皇上便该去聘扫茅房的为太傅了。”
“沈珣,你!”
我气得直捶胸口,他倒是在房中站着怡然自得。我鼻子喘了半晌的气儿,瞅着他那笔直的背影,不禁就想起过往来。
过往多么美好。
过往里,我还是个不怎么知事的小姑娘,他也还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海棠树下浅浅一笑,天雷勾动地火,让我从此沦陷。那阵儿,他会叫我婧儿,会温柔到极致地给我讲解书中知识。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登基后慢慢改变。我的小白花太傅不知怎的,慢慢就变成了一朵食人花,简直可怕。
实则,我如今总在他面前示弱,也是有道理的。
还记得我登基后的第二年,沈珣生辰,我兴致勃勃地亲手给他做了一桌别出心裁的饭菜,还遣了二十八名暗卫在房顶上拿着火折子跳来跳去充当流星,彼时我跟沈珣说,许个愿吧,听说生辰许下的愿望都很灵验。
我就不知道,好端端没事我让沈珣许什么愿,真是自虐。
结果这厮想了一想,张嘴就给我来了句:“我,想死。”
我当时尚以为他是被我激烈的爱逼得走投无路,或者是被我做的菜吃得人生无望,才产生了这种一点都不积极向上的愿望。为此,我回头还气馁了好些天。直到许久以后,我才发现,沈珣这个愿望,还真不是说笑的。
他是真想死。
他开始变着法儿地挑衅朝中大臣,但凡别人上书参他让我斩了他,他眼中半点惧意都没有,仿佛砍个头就是回老家探亲一样,看得我脚指头都抓紧了。
是以,我只能搏一搏,博唯一能牵绊住沈珣的,是我。
只要我无法独自处理朝政,兴许,他就一直陪着我呢。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脱离出来,我将视线的焦点聚集在他身上。长舒一口气,我放低姿态道:“太傅。”
“嗯。”
“其余的事,我们今夜暂且不谈了吧。我累得慌。”
他回眸觑我一遭,眼神难得有半点温柔。
我渴望地凝视着他:“不管如何,我今日又救了你一次是真。我好歹是一国之君,为了你,被人当众砸得不省人事,额头又疼得这般厉害。这事儿你就不说感动,但至少看在我待你的情分上,也当有所表示吧?”
沈珣脑袋仰了一仰:“所以?”
“我想要点报答,不多,一点就好。”我说得既诚恳又卑微,甚至还挤了点可怜的泪花花出来。
沈珣到底不忍,眉间微微一动,语气轻缓道:“臣不可能如皇上梦中所想。”
“那是自然的。”我特别正气凛然,“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沈珣默默注视我。
我吞了口口水:“太傅,你听过制服诱惑吗?”
十八分之一炷香后,高灿将那件金线白羽衣拎出来展示在了沈珣面前。
低胸。
腿部大开衩。
上半身全透明,下半身半透明。
我搓着手,目光相当火辣且下流地盯着沈珣。然后,就在我这一盯中,他将金线白羽衣和我一起……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种,飞一般的感觉……
我顺着他的力道,破窗而出,脸着地,在地上连滚四圈加一个高难度风火轮回旋转,好不容易才停下。高灿咋呼着奔出来,用尖厉的嗓音喊:“主子、主子!”
我眼冒金星地被他扶起来。高灿扯掉我头上插着的几根羽毛,紧张地替我拍掉身上的灰尘。我定了好一会儿神,才艰难地接受了我作为一个皇帝居然被臣子打了这一事实,一想到这儿,我就怒不可遏,火气上头。指着屋内大骂:“沈珣!你当真是活腻了!你居然敢打朕!你信不信朕今晚拆了你这座太傅府!”
少时。
房中人冷冷回道:“你来。”
我缩了缩脖子。本想打退堂鼓,可鉴于四面都有下人看着,我还是气沉丹田地接了话:“你不过就仗着朕喜欢你!你嘚瑟什么!朕告诉你,朕喜欢你的时候,你做什么朕都觉得你厉害!朕不喜欢你的时候——”
高灿及下人惊呆了。
我:“朕还是觉得你厉害……”
高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狠狠瞪他一眼,他才忙不迭地敛了笑容。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用毕生最凶狠的眼神瞅了瞅那道房门,再在金线白羽衣上踩了几脚,随后喝道:“摆驾,回宫!”
“是。”高灿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气冲冲地离开了太傅府。
路上,高灿说:“太傅大人这回确实过分了,下午皇上还不顾自己性命救他呢。”
我哼哼。
高灿又道:“太傅就是欺着皇上脾气好,皇上可不能再这样惯着太傅。否则,时间长了,太傅还不得上天呐!”
我捞开轿帘,若有所思地睨着高灿。
高灿误以为我觉着他说得在理,越发来劲儿:“依奴才看,就得趁此机会,狠狠治太傅,让他知晓,王威不可犯。”
“嗯。”我点点头,招他靠近。
高灿嘿嘿笑着把脑袋凑近了些。我伸出手,一把精准狠地揪住了他的耳朵:“狗奴才!朕的太傅,你也敢想着治他?!上天怎么了?他就是要钻地,朕都给他把脚底下劈出一条缝儿来。就是朕惯的!就是朕宠的!你还有意见了嘿?!”
高灿:“皇上!皇上奴才错了!皇上饶命!”
我松开手,嫌弃地在他肩上擦了擦。我又白了他一眼:“你整日心思这么多,不如就让你去跟范荣说道说道,看怎么抹一抹他和太傅这笔账。”
“奴才不敢……”
“得了,也别装委屈了。传朕旨意,明日下朝后,让范荣到子正宫觐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