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看过晚霞，一定。谁会从来没见过晚霞呢？
不过我说的是极为辉煌灿烂的那种，也难说，无论多么璀璨的晚霞，最终都会演变成带着浓浓的血色的乱麻，一团一窝的，浸泡在以西天为幕的河。
也许，你看见她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想，这是晚霞，或者想，晚霞真美，真好看。而是心头猛地一沉，会想到，落暮了，落暮了，今天不存在了，我今天的生命完结了，也许还会问，我的新的一天，会在哪里？新的一天的意义，在哪里？
面对晚霞时，你也许和我一样，时常想像晚霞的里面或那一面，晚霞那时像一块幕布，我很想看到她背面的样子。在那时，那时光的后面，是峥嵘还是狰狞？是让我雀跃或是苦闷，抑或还有别的情感。我经历过那么多的时光，清晨、上午、中午、过午和下午，还有夜晚，但只有带着晚霞的那一段，那天带着晚霞的那一段让我印象深刻，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想，时光的样子，就是晚霞给人的感觉，灿烂过后，是带着浓浓的血色的乱麻，看不清这一头和那一头的纹理。
我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再不能拥有娇美的脸庞和窈窕的身材，不能拥有很娇嫩的声线和灵转的眼波，男人们见了我，瞳孔不再有半点张力，就象我见了他们，和看见一块石头相仿。我不再奢想以前的那些情绪，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老想着事情会有转机，以朝着我渴望的那样发展。或者突然出现奇迹。就像落暮后，晚霞不再像我们能记得起或想像得出的晚霞的样子，甚至连带着的让人十分不悦的血色也消矢殆尽，整个成了一块凝固的灰。
我现在的时光，更像是清晨草叶上那些露珠，我得小心地收集起来，聚合成以我晕花的老眼能在里面看得见折射出的太阳的样子，那是我的珍藏，是我应该珍藏的东西。一个人，活到我这个年纪，还能剩下什么呢。我很小心地收集起它们，以便让它们时常忠实地为我折射太阳，温暖我的身体和渐渐的失却温度的回忆。
那天我看晚霞，越来越绝望。从起初西天密密麻麻的横纹、团朵，到后来泅染成一片说不上来的颜色和形状，我坐在那两列铁轨的中间，视野从铁轨下的碎石子开始，穿过路基下大片大片的沼泽、荒草地，从远处村落的上空越过，一直与西天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混沌交溶在一起，我的心情攀着视线在那片绝望的微光中借尸还魂，挣扎着撕心裂肺，那是一种疯狂地绝望，直到绝望得让人发狂。
我二十岁，刚开始坐着，后来仰卧在两列铁轨的中间，我留着齐肩的那种碎发，穿着藏兰色的套头T恤和深灰色的牛仔裤，我的脸白晰而饱满，像我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一样，丝毫没有现在经历了风霜的神色与模样。风霜和我，在那时像极了我身侧的铁轨。在我的视线与想像中，和我当时以为的自己的生命与残酷的时间线条一样，平行绵延，永无止尽与交汇。
那一年的春天和夏天，我是在这两列铁轨中间和附近度过我的业余时间的，绝大多的时候是坐着，火车过时，两侧的风擦着我的脸宠和身体，带着我的温度，一直盘旋吼叫着被带到不知名的远方，但一点也没有带走我悸动的青春和躁动的少女那种慌乱迷离的心思。那时候的我不像现在，对这个世界充满拒绝和不信任，听到身后一点点车的动静就转过身来，再仔细地看着车驶过才敢回头走路。我那时候与世界贴得很近，我躺在两列铁道中间，从不担心或想象哪天呜呜吼叫的火车会突然出轨，然后像压干一滴水珠一样从我的身体上呼啸而过。虽然，那天，火车过后，铁轨上一下子粘连上了我的痛楚和痛楚被辗轧过后的冷冷的光泽。这光泽弄得我一时睁不开眼，但又让我有了扑上去亲吻它的冲动，我嗅着有些甜腥的痛楚被辗轧过后的清凉味道，脑子里满是轰隆隆的火车冲击空气的震动。我躺在那里，感觉我的头颅冲击着前方的空气，庞大的躯体磨擦着下面的石子和草芥，越发庞大和笨重。同时又感觉自己轻起来，随着身下的震动荡起又落下，像飘在污水上的垃圾。
当我整理好衣衫，被石子上刺眼的血迹弄得既兴奋又绝望后，就看见了西天象烂抹布一样的晚霞，它们象漂在污水上一样，浮来浮去。我知道，它们曾经灿烂过，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它们绝望而恐怖地沉下去。
那时节，我的爱和痛苦就像火车一样，轰隆隆来了，呜呜去了，冒着绝望的白烟，带过一阵阵凄厉的风。这些烟和风将我裹在里面，把我变成一尾旋涡中的鱼。
刚才我说了，那时我才二十来岁，发育得很好，结实，修长，饱满。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骨朵，一腔怒放的心思。对于它怎么的绽放，我曾经想过千万遍，我那么热切地渴望绽放。常常在睡前将自己的胳膊、发梢贴在嘴唇上，让我极其敏感而热烈的嘴唇感受它们生机勃勃的活力与冲动，如一个面包师贪婪地将一炉刚烤好的面包的香气吸得胸腔胞胀，这种感觉时常让我头晕目眩。在我仰卧在两条铁轨中间，两列火车几乎同时轰隆隆驶过时，它变得亢奋而强壮，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我想应该在这时，用刀片割开双腕，在时光的震颤中享受极致灿烂的快感。
真庆幸我没有那样做，不然，知道我的聪明人们一定会说，可怜的女孩！
其实，我真的那样做了的话，一点也不可怜，一个人，能感受到时间震颤的机会并不多，真的，从那年的那个夏天过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感觉到过，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有再感受到。可那种感觉，如此让我刻骨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