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哈拉图书馆,地下四层。
此地仍是灯光昏暗,两个人影凑在一盏红灯旁,灯光恰好照亮了他们的脸。
鲍林·海克斯把皮大衣放在一旁的书桌上问:“这次怎么换地方了?”
“有些事需要找你确认。”杰斯·海克斯穿着黑色风衣,即使是炎炎夏季他也把这一件紧紧裹在身上,风衣的肩头绣有一片从中间被分开的银杏叶,叶柄处缠着一条蛇,这是海克斯秘密行动部的标志。
“说吧。”鲍林随手取下书架上的一本档案翻阅起来。
杰斯神系列一口气,郑重地说:“我和路德·奥尔森摊牌了。”
“摊牌?什么意思。”鲍林的视线仍未离开手上的档案。
“我告诉了他我们的身份和目标,并和他达成了共识。”
鲍林一震,档案从手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在这不大的封闭空间里来回飘荡。
过了好一会,鲍林才艰难地说:“你没骗我吧,兄弟。”
杰斯非常平静地捡起档案并放回书架原位,“没有。”
“你究竟说了什么?”鲍林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我们的身份,目标,和现阶段的进度。”
鲍林瞪大双眼,双手支撑着桌子,身体仿佛摇摇欲坠,“理由,我需要理由。”
杰斯坦荡地看着鲍林,面色冷峻而刚毅,“我一早就准备好了,故意露马脚让他发现我们的存在,因为接下来的抓捕计划必须要他的参与,相信我,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啊。”鲍林恍然大悟,“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要和他谈谈?你就这样谈吗?你为了解决案件直接把我们秘密部门全供出去了!”他神情激动,大口喘气,“你知道后果多严重吗?这次我帮不了你,家族的处罚你一个人担。”
鲍林试图平复心情,但过于激烈的喘息让他开始咳嗽,头上渗出冷汗。他赶忙从左胸的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帕捂住嘴,对着杰斯咳起来。他的动作夸张,像被热水烫过的小虾一样前后仰,大幅度的弓腰让跟着晃动的左手手帕几乎盖不住嘴,甩动痰液滴在地面上。
杰斯赶忙一步上前扶住好像要一头砸在地上的好友,轻柔地拍着后背,同时扶着他坐到面前书架尽头的扶手椅上。
“唔,这里怎么会有扶手椅?”鲍林说。
“你少说话,先休息好再说,我也不知道它是哪来的,这里明明是你负责的地方。”
鲍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这不大的空间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缓慢地呼出,神色恢复正常。
“我很少来,档案整理严格来说是文教部的工作。”
“别贫了你。”杰斯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文教部能管机密情报吗?图书馆地下四层的门只有你有钥匙。”
“族长也有。”
“先不谈这个,我要告诉你,我和他达成了合作关系,我们一同设局让那个袭击者放松警惕,然后抓获他。”
“具体怎么做。”鲍林盯着杰斯的眼睛。
杰斯目光难掩兴奋,“以前都是他有办法钓出袭击者,这次我们和他共享情报,依然由他担任诱饵,我们负责抓。”
“那需要另安排人。”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杰斯伸手拍拍鲍林的肩膀,“我需要你的人。”
“你的人不行?”鲍林一脸坏笑。
“废话,我的人早被桑德·莫汗知道了。为了家族的命令,装作一般案件处理,让本来藏在暗处的人以假身份出现,结果就是这样。”杰斯狠狠地说,“我的人被这该死的命令牵制住了,只能继续装蠢,他们现在如履薄冰,我只好找你搬救兵。”
“你倒是真敢说。”
“有什么不敢?”杰斯开始倒苦水,“家族也太贪心了吧,又想把这案子压住,又想不让路德·奥尔森知道详情,还想让我的秘密部队出动保护他,这不搞笑吗?头上那帮人知道对手是谁吗?那可是‘漆黑大蛇’,是鲜血祭祀里最厉害的猎人,他无影无形,暗中观察,出手时永远是守卫换班的时候。要不是他只盯着奥尔森,没有搞大破坏的心思,这事早压不住了。我们还这样束手束脚地做事,只会永远慢人一步。”
鲍林重重地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是的,我现在认同你的意见,就这样吧,你说了算。”
“好。”杰斯郑重地伸出手。
鲍林握住了杰斯的手,两人达成合作。
第二天,瓦尔哈拉城中心。
安丽租住的公寓就在这里,面朝中心广场,楼下就是中央大街,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她倒不是有意纵情豪奢,不然就直接去商业街旁的酒店订房间了,只是刚来时太仓促,人生地不熟,只好先找到中心广场这个地标建筑,然后在周围随便选了一家公寓。
一般地位比较高的贵族不会出门住公寓,他们认为不去酒店享受接待服务就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凯尼斯家族因为产业大,在她爷爷那一辈被封了爵,但从小在上流社会穿梭的安丽倒没有染上太多贵族习气。
安丽的公寓内整洁地像是从没人住过,衣服整齐地藏在衣柜里,足够躺下四个人的丝绒被大床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门口的会客室不见一个杂物,日用品和茶杯都被放在相应的柜子里。每天中午进来打扫的服务生经常误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今天服务生又一次来到了门前,反复确认无误后正准备敲门,却听到门内隐约传来抽泣声。
太诡异了,算了算了,还是先走吧。服务生立刻回头离开。
安丽擦了擦眼泪,坐在窗前望着广场上的人。
人们来了又走,总之不会永远在广场上停留。有脚夫在这里歇停,宗教在这里集会,贵族在这里欣赏戏剧。这里的人数从清早的稀疏到中午的拥挤再到深夜的零星,这里日复一日吞吐着巨量的人流,每个人都会来这里,又总会离开。广场历经繁盛之时与空寂之刻的轮回,得到的同时在不断失去。
开始与结束早有定论,过程不过是过程而已。
明天就离开这里吧。不,要留出时间给雷克斯哥哥和路德老师打招呼,还是算了,实在没脸见他们。
安丽看得出神,细长的睫毛粘上了轻盈的灰尘。阳光洒下,照亮她身后的白床,却照不亮她失色的瞳孔。她最终收回了眼神,端起细长玻璃杯,啜一口杯中的深紫色,带着脸颊上泛起的微微浅红躺在洁白的大床上,向这座城市道一声午安,然后合上了眼。
与此同时,雷克斯正和路德一起在食堂三层吃饭。
雷克斯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惊讶地望向四周,他从没来过这一层。
这一层非常高,外壁有一半是玻璃,像极了观光餐厅。地板铺着锃亮的白色瓷砖,现在还有仆役在擦个不停。整体环境高贵典雅,没有玻璃的墙壁画满了描绘众神的画,风格夸张写意,色彩浓烈厚重,荒诞中透着浪漫情怀。每桌的背后都栽种有各色鲜花,楼梯口旁甚至放着一架钢琴。
中心是一个环形的酒吧,蜂房般的酒柜里躺着五颜六色的瓶装液体,酒保穿着笔挺的正装,黑外套,白衬衣,胸口系深灰色领带,肩头垫得又宽又高。雷克斯其实很不理解这种服装好看在哪里。
“要平民出席重要场合穿这种奇怪的衣服还真是难为人,我们直接穿魔法师袍就好了。”雷克斯一边用玻璃棒搅动着面前高脚杯里的饮料一边说。
“错误。”路德说,“这种样式普遍被应用于集会,宴请等社交场合,是一种通用的着装,它的特点是无法表露身份,男女样式相同,所以一般不会用于重要场合,反而是较为轻松的场合会用到。”
“唔,好吧,我是不太了解衣着这方面。”突然想到那次糟糕的约会,雷克斯感觉胸口给人揍了一拳。
“你需要了解。着装的礼仪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上至国家祭祀,下至朋友约会,都需要仔细斟酌对应的服装。它是一个人的脸面,也是一个人的语言。人们会通过自己穿的衣服去表达自己的意愿,通常的聚会穿一身正装和穿一身表征身份的衣服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想要走向上流社会,着装礼仪是你的第一课。”路德细致讲解。
我干嘛要走向上流社会,我书都念不下去了。雷克斯低头不语。
路德继续追击:“昨天我给你时间考虑,今天你出院了,应该想好了吧。”
雷克斯抬起头来,“您给我机会,本来是我撞了大运,该感谢才是。”他的眼神虚浮,“但我真的没什么好追求的了。您之前说的话很有道理,抱着空洞的理想只有死路一条,我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怕了。”
“对。”雷克斯直视路德,“我怕了,一开始这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把希望寄托在成为你的徒弟上,靠这个让我彻底翻身。其实这样很蠢。”
“只能说你的想法很大胆,也有点不切实际。”
“当时我还有些怨恨你,怨恨你出尔反尔。”雷克斯无奈地笑,“现在我想通了,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就没有吧,没有有没有的活法。”
路德仰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雷克斯。他好似可怜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了无生气的男孩,又好像从心底瞧不起他。
绝望和欲望是一对双胞胎。
“如果我说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你会怎么想?”
雷克斯猛地抬头,眼中有火花一闪而过。
“一切你想要的,金钱,地位,声望。你恰恰缺少物质的支撑,那使你甚至没有机会去描绘自己的梦想,比如。”路德伸出一根指头,“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你对历史很感兴趣,一开始想去悲叹之地也是因为这个吧,可惜你小时候受家庭条件所限,如今又被学业所累,碌碌无为,志向被消磨干净。”接着伸出第二根手指,“成为这个社会上绝对的主流,上等人,把曾经你没有能力享受的,没有资格追求的牢牢抓住;让曾经瞧不起你的人付出代价,让你声名远扬,出尽风头,光宗耀祖,万事风流。你从小独立生活,吃尽生活之苦,这是你最想要的。”最后伸出第三根指头,“还有人生中最可贵,可遇却不可求的,成就的实现与爱情的圆满。”
雷克斯瞪大眼睛,他的大脑被路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冲击,几乎要意识模糊了。全天下人的理想不都是这样吗?谁不是把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藏起来,向着虚无缥缈的未来埋头苦干,等到筋疲力竭的时候再拿出来看一看,当做安慰剂。只不过有人看穿了安慰的本质,提前选择放弃,同时也放弃了可能到来的苦难而已。看透人生之虚幻,选择随遇而安,这才是正确的,是最优解,是最小阻力路径,是,或许只是新的安慰剂。
为了不至于羞愧致死,嫉妒致死而准备的安慰剂。
因为不想看到,所以故意说看不到,因为不想受伤,所以故意说没有伤,因为不想失败,所以一开始就放弃。原来同样是安慰剂,同样安慰失意的人们。一个是选择拼到死,那另一个呢?选择止步不前,选择放弃争斗,选择对外界的刺激不再做出过多反应,那是虚掷光阴,相当于直接去死。
但雷克斯深深地明白,他是不想死的,他正是经历过死亡的恐惧才选择了对现实的放弃。
太矛盾了,太滑稽了,雷克斯·波特,你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啊。
结果这顿饭吃的很闹心。两个人一言不发,埋头苦干,气氛不知是云淡风轻还是沉重凝滞。雷克斯心底一直被压抑着的某些东西被路德的那段话撩拨得蠢蠢欲动,他心乱如麻,只晓得把这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专供给贵族老爷的美味统统塞进肚里,好把汹涌的念头压回去,却连味道也品不出。
“你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恰恰是因为你什么都想要。”路德以此句结束了这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