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阳光把深长的走廊染成金色,楼梯间里传来隐秘而持续的声音,像是湿漉漉的蜗牛爬过长满翠绿色苔藓的石墙,又像是轻盈的水滴落入深不见底的水潭。
越靠近那里声音就越大,还有一种细微的声音也出现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幼蚕安静地吃着桑叶。
楼梯间里,安丽把右手按在雷克斯胸口,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前臂的距离,依然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喘息声。
“路德老师不是在等我们吗?就到这吧。”安丽说,她低头整理起有些褶皱的外衣。
“好吧。”路德用胳膊擦擦嘴,小声说。
安丽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白色丝质方手帕,一张握在手里,一张递给雷克斯。雷克斯接过手帕,往后退一步,把嘴边和脸上粘着的口水擦干净,然后小心点叠起手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小点心似的样子,装进裤兜。
安丽也擦完后随手把它塞进口袋,牵着雷克斯的手就上了楼。
“好热啊。”雷克斯又用胳膊抹额头的汗,他看到前面安丽的后颈上,藏在头发里的汗津闪着碎光。
走进室内,里面的景象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路德毫无生气地倒在血泊之中,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人笔直地站在他身边,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和特质护甲的蒙面人手持一把看起来很精密的黑弓站在窗边向外望,她的身材并不壮实,反而像服装店的女模特似的,透着一股奇异的妩媚。
那个黑衣人他见过,瓦尔哈拉的警备部副部长,杰斯·海克斯。
雷克斯第一时间抱住安丽,用后背为她把这血腥的一幕挡住,双眼却紧盯着现场的一切。
倒下的路德身边为什么有另一滩明显不属于他的血,拿弓的人为什么在四层楼上向窗外望,这个黑衣人肩头的银杏叶与蛇又代表了什么,最重要的是,雷克斯出去的时候3,4两层都是静悄悄的,眼下这两人是怎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四楼?
住院楼四层。
杰斯·海克斯近几天来忙的是焦头烂额,他一面要监工场馆的安保准备工作,一面派人全城搜索桑德·莫汗的窝点,一面在考虑如何恰当地完成上面临时派下的“任务”。这使他不得不暂时放下路德的保护工作,让手下全权负责,并听从路德本人的命令。
结果不出意料地发生了事故。杰斯在家族中担任的第一份职务就是做封地的守卫统领,从此与保护二字结缘,时至今日,即使进入了秘密行动部,不过是在暗中进行保护工作罢了。他只相信万无一失,拥有的权力越大就越小心,如果不是碰到桑德·莫汗和路德·奥尔森这两个棘手的家伙,他是断然不会同意和被保护人合作的。
既然是诱饵计划,那诱饵被吃掉也不足为奇,杰斯一直是这么想的。他打心眼里不愿为这次事故承担责任,他要把它包装成一次意外?不,这样太勉强了。
杰斯一边考虑一边走在寂静的住院楼里,如水一般光滑的地板将他在地面上的倒影无限拉长。
四层几乎全空,除了走廊尽头那个亮着光的房间,偌大的一层里阳光也无法照尽,洁白的墙面和淡蓝色的木门只显得黯淡凄冷。杰斯倒不介意这个有点渗人的环境里思考,他走过不知多少漫漫黑夜,习惯了一盏灯的光亮和一双脚的距离。
对了!就说是路德故意卖破绽,其实没有伤多重好了,反正消息被封锁在我的手里,他们只能看到我写的报告。杰斯立马觉得轻松了不少,想来路德这样在悲叹之地横行过的家伙也是狠人一个,受伤什么的应该不会反应太激烈,毕竟是他主动做诱饵的,大概不会腆着脸把责任算到我头上吧。
杰斯加快脚步,这起事故的经过他已经从手下那里了解的差不多了,如今要做的事只有和路德通通气而已。
他终于走到尽头的门,门是大开着的。他站在门口,却看到一抹深沉的紫色。
王室崇尚简朴,用色常常以白,灰为主,象征王权和神权的尖塔也是以白色居多。而贵族们喜好彩色,越艳越好,但诸色仍有贵贱之分,颜色越难得越贵,越易得越贱。平民们好穿红戴绿,走街窜巷的游走戏班也好穿红戴绿,贵族们瞧不上这些。他们喜好紫色,群青色,翠绿色,金色,胭脂色,从深海,山中,地下得来,集合了研究者的知识,探险家的心血,采集者的汗水,是稀有的贵族之色。
杰斯对颜色搭配也喜欢的很,他自诩一个玩乐的艺术家,对贵族们趋之若鹜地偏爱稀有颜色很瞧不上。且不说色彩与服饰款型要有所搭配,单说穿戴者是否能撑得起这种颜色,杰斯就觉得没多少人会懂。人不大气,何以穿金,人不艳丽,何以抹红,人不优雅,何以配蓝,人不深沉,何以披紫。
杰斯看不上那些以为穿上一身紫裙便能妖艳动人的小孩,他们不晓得所谓“妖”指的是神秘和不群。那不是一种脸型或气质,那是无数时光堆叠起的成熟。因为城府深才叫人看不透,因为太孤独才显得不群,因为阅历和思想远超他人太多,才被无法理解的愚笨之人成为“妖”。
杰斯眼前便有一只妖。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紫色长裙背对着门口的杰斯坐在病床前,他没法判断那个女人的身材和面容,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身材可能还算可以,体长合格,三围合格,单看外表只是个稍微漂亮一点的女人,可能并不漂亮,毕竟没有看到正面。
但杰斯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第一眼便被镇住,呼吸紧张,膝盖沉重,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锁住喉咙。这个背影不够亮眼的女人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填满了整个房间,杰斯甚至连向前迈步都做不到。那一抹紫成了这间房里唯一的颜色。
杰斯不得不后退,转身,只有远离唯一点灯的那间房他才能感到轻松,但曾经出现在眼中的紫色被留在了心里挥之不去。
“我之后还要和那个人谈话,你可别把他吓跑了。”路德吃力地说。他躺在病床上,纯白色的被子盖得紧紧的。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抹掉他头上的汗水,“你觉得热吗?我把冷风开大一点?”
“不热,就是汗出的多。”
“我立马帮你治好。”
“冷风装置真厉害啊。”路德望着对面墙壁上“呼呼”转的风扇,“用了魔源石,所以才能持续不断地自动运行,这座学校里也只有极少数地方会安装。里面放着冰块,很凉快的。”他朝女人的方向转过脸去,磐石一样沉静的脸上露出暖人的笑容。
“你想安慰我,不可能,我没有你们凡人这般脆弱。”
“对啊,你是魔女嘛,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17年了,你比那时候还漂亮。”路德声音虚弱。
“胡说。”女人眼眶红红的,她是未改变容貌的魔女卡思嘉。
“你本来的容貌是最美的。”
“你是嘲讽我不自信吗?”卡思嘉像个小女孩似的嘟着嘴。
“你看着我的时候是最美的。”
卡思嘉沉默了。
“我认输。”她小声说。
“哈哈哈哈,你真可爱。”路德开朗地大笑。要是雷克斯在旁边,一定会说:“我这辈子恐怕都听不到师父这样笑。”
“说正事,说正事。”卡思嘉用左手抚着耳边的发绺。
“其实没什么,我跟一个危险人物玩了一场游戏,现在我暂时落后。”路德再次恢复沉稳,轻描淡写地好像一切都没有真实发生过。
卡思嘉双手垂在椅子边,无奈地说:“你总是这样。”
“对,所以你就不用帮我什么了,游戏还没结束。”
“好。”卡思嘉不情愿地说。
“还有,你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了?你不是跟海克斯家族有仇怨吗?”
“没办法。”卡思嘉翻白眼,“正神教的头子,长公主艾拉让我来帮她一个忙,虽然现在看来我是被骗了,她就是想把我骗到瓦尔哈拉来。”
“哦,对了。”卡思嘉想起了什么,“主赛场的壁画都是我画的哦,你明天参加开幕式的时候可以看看。”她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怎么去啊。”路德虚弱地说。
“所以说我给你治一下就……”
“理智一点,亲爱的,你要尽量少介入到凡人的世界中。”说完后路德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是不方便说话就不说了。”卡思嘉急切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昨天你是怎么出现在我背后的?”
“在你身上放个东西,一定范围内我就能感应到你在干什么,还能给你传送一些声音和画面。”卡思嘉很直白,一点害羞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监视啊,亲爱的。”路德不知道该怎么批评她。
“我要保护你啊。”卡思嘉大声说,“要不是烦人的宗教头子差使我去接她妹妹,你怎么可能在我的监视下受伤?”
“她妹妹?是哪一个妹妹?”
“雪峰冰晶——蕾妮雅,她出生的时候我还给送去一个用北边雪山上百年不化的冰晶雕成的石榴花呢。”卡思嘉的语气里透着一点傲娇。
石榴花寓意成熟美丽,子孙满堂,常在结婚和生子的时候作为福礼出现,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喜欢这种花。
“她被叫做雪峰冰晶是因为过于聪慧、知礼,年少成名,好像雪峰上的冰晶一样卓尔不群,让人难以接近。这句传遍贵族耳畔的话我都会背了,跟你送的冰雕真的有关系吗?”路德一口气说完,又喘起气来。
“这不重要,总之我今天没事,可以陪你一下午,明天大概也就上午有点事,然后差不多就一直陪你吧。”卡思嘉快速转移话题。
漆黑的空间里,只有唯一人盯着发光的屏幕。
屏幕里正是路德躺在病床上和卡思嘉说话的样子。
她的眉毛拧成了一股绳,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身后传来一连串平缓的脚步声,海洛哼着歌悠闲地朝唯身边的沙发走来。
唯连忙回过头,“父亲你来的正好,快告诉我,魔女们在这一千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她们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人魔女会和主人公关系这么密切,而我之前却完全查不到?”
海洛停下脚步,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变成难以置信,最后是着急。他从愣神中回复过来,赶忙三两下跳到屏幕跟前,一挥手关闭了它。
唯不解地站起来盯着海洛的眼睛,“你干什么?他们的聊天内容里藏满了秘密!”她渴求的双眼闪闪发光。
海洛惆怅地看了她一眼,用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慢慢吐掉。
“我给你讲,什么都给你讲,但是现在的你还没有做好和魔女教接触的准备,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接触她们。”
唯惊讶地看着海洛,她从没见过父亲那样疲惫的姿态,从没见过父亲卷惧怕任何存在,即使在谈到塑造这个世界的神明时,他也是一脸的不屑。
“我先给你讲讲艾拉女神。”他坐在竹椅上缓缓道来。
我还在为这个国家工作时,曾有幸见过一次艾拉女神。要我说,她是真正的疯子,就像人类会得精神病一样,我认为她也有精神病。众神们本来是同心的,他们给自己排神位,让人类崇拜他们,就跟玩过家家扮演爸爸妈妈似的。还有一些神自己玩自己的,甚至到处捣乱,后来他们就互相打起来了。重点是艾拉女神,她也是自己玩自己的,而且还是比较安分的那种,但是她,她是个神经病,她对自己的性别非常在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神本来是没有性别的,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外观,分男女是因为他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为了符合阴阳互补的概念而有意区分开的,这个信息是我从神的书本里看来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你别想着去看,早不见了。总之,男女对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来说是有意义的,考虑繁殖的需要,但对于神来说没有意义,他们乐意的话也可以全把自己塑造成女性,或者不男不女。而艾拉,说回艾拉女神,由于那个时代生育率普遍低下,魔法的研究也很粗浅,即使有神明的指引,人类的生活依然很艰难,你在历史书上也看得到,那时女性的地位远比现在要低,女性除了生育之外再无法在社会中承担分工,女人几乎就是男人的奴隶,除了正神教神官和古尔薇格的信徒,因为她就是女性,这对女性地位确有一定的抬升作用。哪像现在,是吧,身居要职的女人可不少,虽然整体上看女性地位还是弱于男性。哦,跑偏了。说回她,她对自己女性的身份极为自卑,自卑到仇视其他男性神的地步,于是没有人,我是说神,愿意理她,她就跟个坚强的怨妇似的,一会抱怨一下,一会自怜一下,一会痛骂一下,满满的负能量。后来啊,她把注意力放到了一部分女孩身上,她们都是……
“行,虽然你提到的信息的确很重要,但你能不能精简一点。”唯提出意见。
海洛对于正讲到唾沫横飞时被打断这件事很不满,“正讲到重点呢,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