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对峙仍在继续,安丽平缓地道出最后一句,“未见无影之归途。”
覆盖全场的高压骤然来袭,西格一个踉跄几乎要扑倒在地,她收紧肌肉,咬紧牙关,低着头,弓着背,强忍着脊背上的重压维持法术护盾。
撑下来了吗?西格无暇思考太多,无孔不入的压力像针筒刺进皮肤,沉重的皮肉坠拉着颤抖的骨骼,耳膜奏起轰隆,她甚至听到韧带在咯咯吱吱的响。但全场仍是寂静一片,恐怖的威压让夏蝉与观众噤声,让热风与意志匍匐。
法术护罩在如此强大的法术面前不过是被抛弃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舟,原本的白色迅速变淡,直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西格想要放弃了,这一战她输的太彻底,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进攻。但她并不感到屈辱,她坦然地面对对手的进攻,守住了贵族的矜持。真正的贵族会坚守态度,看淡得失,西格从识字以来就一直在学习并践行这句话。现在她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下场,主动投降肯定不考虑,最好能被推出场外。
“根本不知道赢什么啊,两边实力差距太大了。”杰斯不准备再看下去,起身走向身后摆着银盘的小桌。
路德翘起二郎腿,把头偏到一边,“法术对决也没有个正经法术对决的样子,跟划拳似的,太敷衍了。”
“不过咏唱的表演还是很精彩的。”杰斯一边说一边敲门叫来仆人,让仆人端进新的酒来。他自己熟练地开酒再倒酒,端着装着两支酒杯的银盘走到沙发前。
“说得好像你看得懂一样。”路德瞟了他一眼,顺手接过斟满的酒杯。
“嚯嚯,宗师大人,那就由你来给我分析四句唱词的意义吧。”
“我不懂。”路德十分干脆。
杰斯耸肩,他原本不想同损友开玩笑一样去逼问路德看他露怯,没想到路德直接把话题堵死,反倒是自己这边尴尬了起来。
“咏唱也分许多流派,虽然它的开创者安德里·齐纳侯爵最初只整理了不到50条唱词,但后来人的古籍整理发现了更多零碎的信息,传到如今出现了许多流派分支。而这些词背后的意义属于尚在研究的范围,我接触的大部分专业学者们也在积极探索中。”路德解释。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听起来真像是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差不多,这些唱词的意义连它的发掘者都不一定明白,只能被归到‘奇妙的古人智慧产物’中。”
“不过。”路德突然小声说。“最后一句是。”他细声念叨着最后一句唱词,循环往复,如颂经文。
“怎么了?”杰斯抿一口酒。
“没什么。”路德嘴上这么说,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经被杰斯看在眼里。
“你有什么新发现?那可了不得啦。”杰斯试图把话题继续下去。
“就是,就是。”路德换上了杰斯从未在他那里听过的语调,犹豫、沉重但有力量,就像在寒风中飘摇的火把,“是最后一句,‘未见无影之归途’,与其说是发动法术的唱词,更像一句谜语。”
“在我看来四句都像谜语。”
“只有这一句。”
杰斯把酒杯放在一边,“你是说这一句无关法术的施放对吗?”他眼珠一转,“但也不一定是谜语啊,或许是想凑四句而已。除非。。。你提前知道谜底是什么。”
路德回复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你的想象力真优秀。你不觉得这句词另有所指吗?归途为什么会有影子?”
“路的影子?只有走在路上的人才会有影子啊。”杰斯随口回答,“未见无影之归途,说明没有人走回头路。”他下意识地朝路德一瞥,才发现路德的眉皱的更深了。
“我随口说的哦。”杰斯等着路德给出专业意见。
正当两人讨论问题之际,比赛终于有了结果,安丽像知道西格在想什么似的恰当地刮起一阵风让西格安稳地落在场外。观众们无一不起立鼓掌,两人向四周行礼后各自退场。
安丽刚一进休息室,女仆们便迎了上来,一边恭喜她赢下比赛,一边夸赞她威风凛凛,都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安丽把每个人的肩膀拍一遍,示意她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情,然后走到沙发边坐了下去,早已侍立一旁的女仆递上加冰的柠檬汁,安丽“呼噜”喝了一大口,放松地把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恭喜您赢下这一局。”那位侍立在一旁的女仆现在才送上贺彩,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深深鞠躬,规矩地行了一次祝贺礼,手腕上的银镯子闪闪发光。
安丽敷衍地“嗯”了一声,她板着脸,余怒未消。
“请您静心。”她又深鞠一躬,“诸事顺利,请您静心。”
“我看心不静的人是你,安妮。”安丽偏过头去瞥了她一眼。
被称为安妮的女仆腰弓得更深了,“我只是担心您的比赛成绩。”
安丽“嚯”地站起身,头也不回便走向门口,临末只留下一句话,“别妄想替我拿主意。”
“那么,便祝您成功。”安妮小声说。
听到响亮的铃铛声,杰斯一边打哈欠一边搓手,“时间过的真快,第三把就要开始啦。”他用余光瞟着仍在思考的路德,那个人保持冥思苦想的姿势好一会了。杰斯对这种令人苦恼的头文字游戏提不起一丝兴趣,他是个绝对的实干派,但凡数字解密等等与实用主义搭不上边的难题都被他丢给金布去解决,谁想到这次陪人看比赛也能撞上让人头疼的东西呢,真是交了大运。
下一场比赛的开始也不足以把他的注意力从文字解密上拉出来吗?杰斯觉得气氛又一次即将滑入尴尬的低坡。他极不情愿地重新投入到谜题思考中,同时一边密切关注着赛场动向,这种感觉可不好受,杰斯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从精神上分成两半了。
“莫,莫不是共助会?”这个词突然从杰斯的脑缝里蹦出来。
他昨天夜里在翻阅金布给出的报告时看到过。那是某张纸的影印版,他的手下聚集有全国最顶尖的魔法印刷专家,手印出的版本甚至能以假乱真。那张纸上印着一个奇怪的图,简笔勾勒出的小人向前迈步,脚尖延伸出长箭头指示前进方向,箭头连接着脚尖的一部分被涂成圆柱形,像极了小人的影子。而图下方则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共助会”。前面明显还有两个字的空间,但都是一团淡淡的黑色,看来是被刻意抹去了。纸张右下角工整的字体来自金布的标注,上面说这张纸的原版被夹在一本记满密码文的小册子里,暂时没有破译成功。
路德的视线由上而下,急速瞟过杰斯的脸,绕一周后再回到低头沉思的状态,这一迅捷而细微的小动作被杰斯发现了。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让杰斯犯了难。那个从物证中提取出的神秘符号原则上是保密的,他不该在外人面前提及。但现实的情况是,他们都知道对方知道些什么,却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知道什么,而且他们都想知道对方究竟知道些什么,好绕啊。
杰斯思索片刻,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设置谜语有什么意义?”
“这种问题你会不知道吗?”路德微微眯眼,像是要睡去。
“总不能让话题卡在这里吧。”杰斯耸肩,“况且凯尼斯家可不是我能惹得起的,我不会去碰那个硬钉子,把所有责任都丢给悲叹之地的那帮坏家伙就好了,多余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了解。”
“好吧。”路德艰难地开口,就像生吞了一块石头,他一生中也没有几次现在这样为难的时刻。悲叹之地的旅程让他知晓了太多这个国家背后的秘密,许多应当被带进坟墓里的秘密。
“咱们聊点轻松的话题吧。”杰斯把嗓音提高,近似欢脱地拍了一下路德的肩膀。“听说你要带着徒弟再去悲叹之地旅游一趟啦,那里好玩吗?”
路德把身子往后让了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下跟你心爱的徒弟聊了一会,他可真好说话,一点不设防的。”
“只是聊了一会?”
“哎呀不会刑讯逼供的啦,他只是个单纯的小年轻而已。”杰斯露出一副急切辩解的表情。
“行吧。”路德把视线继续投向下面的决斗台,“只要你把他按时放回来就行。”
“没问题,但要真的发现他和那个组织有什么联系的话,或许我也救不了他。”杰斯一边搓手,一边低头看着两个大拇指打架,“凡是跟悲叹之地有一点联系的人都会被这个国家怀疑,你明白吧。”
路德没有回答。
准确地说,凡是跟悲叹之地里被判明为邪教的组织有关系的人才会被国家盯上,毕竟那里仍有部分地区常年与外界有商业交流,王国也修了一条东西向的大路经由雪山从王城外围直通悲叹之地。但是进入必须获得许可,连行程也要上报审查。路德在那里得到了不少密闻,做了不少与现行王国法律相违背的事,在与外人谈论悲叹之地的问题上他通常愿意保持沉默。
两位选手已经上台,观众席上挤满了热切的目光,他们澎湃的热情面对毒辣的阳光也不遑多让。汗水让这些注意体面的人解开衣衫,撸起袖子,已经没有人在意骄阳与热浪,他们只想分秒不差地看完最后第三场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