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庆寿的两鬓已经斑白,但说话依旧中气十足。身为保密局长春站站长,他现在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哈尔滨已失守一年有余,长春决不能再有闪失,这是毛人凤向他传达委员长的口头指示。“现在整个东三省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毛局长在他肩头重重地一拍,向庆寿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连日的紧张工作,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但从坚决的语气中能听出,他丝毫都不想放松。
除了向庆寿,保密局的会议室里还有五六位来自东北地区的保密局各站站长,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位秘书。战局不利,上峰的督战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几位站长看起来都是面色冷峻,甚至有点儿垂头丧气,唯有坐在向庆寿下首,做会议记录的那个人颇有些与众不同。他比其他几位都年轻一些,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挂着上尉军衔,气质却格外冷静沉稳。他姓金,是向庆寿的机要秘书。
向庆寿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道:“昨天,毛局长特别调集了二十四位省站站长,在南京举办了站长讲习班,为期一个月。因为东北局势紧张,特批我们在座的诸位不必参加。”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了看身边的金秘书,只见他低头握笔,在本上唰唰地记录着。
向庆寿接着道:“全国战局的焦点在东北,东北战局的焦点就在哈尔滨。日本人经过多年经营,把哈尔滨变成了全国生产能力最强的城市。共军能够屡败屡战,就是因为能从这座城市迅速地得到给养。如果哈尔滨能一直从容不迫地生产出枪炮布匹、粮食医药,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毛局长让我转达给各位一句话:‘战事为重,望大家殚精竭虑。委员长期待为我们授勋的那一天。’”
说着,他合上手里的小本,摘下老花镜,继续说道:“还有几句家长里短的唠叨,到我办公室里去谈吧。金秘书,你现在马上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然后尽快交给我。”
“是!”金秘书正色道。
穿过楼道,距离会议室不远处有一间办公室。金秘书疾步走了进去,进门前,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进屋、关门、反锁,动作轻巧熟练。随后,他坐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副耳机戴上,简单调试后,从里面传来会议室里的同步声音。
正在讲话的是向庆寿:“汪站长,南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哈尔滨的工作。经费花了那么多,老实说,上面对工作的进展并不满意。我们下的每一步棋,共产党都知道。他们就差把党代会开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了。”
“向站长,您是知道的,我刚把内奸揪出来……”这是汪站长的声音,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庆寿打断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替你解释过。中共有手段不假,关键是我们内部的同床异梦者太多。毛局长说过:‘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战事期间,司空见惯。’”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听到这句话,金秘书面色一凛。随即,他耳边又传来向庆寿的声音:“各位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在哈尔滨市公安局里,也有我们的人。”
“哈尔滨公安局”!金秘书眼睛里闪出光亮,必须马上把这条重要情报传递给高阳局长。
窗外已是深夜,李春秋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夜不能寐。既然让他推迟撤离,说明后续必然还有其他任务,会是什么样的任务?刺探情报,还是制造鼎丰酒楼那样的爆炸案,或者是杀人?李春秋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现在甚至想,如果那天在出租车前没有犹豫,直接离开该多好。可是妻子和孩子怎么办?难道真的和他们就此永别?李春秋觉得这也并不比刺杀、爆炸更轻松。他的右手无名指还是空空荡荡的,找到戒指才是当务之急。一想到此,李春秋忍不住又摩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
此时,丁战国还没下班。他在话务室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跟对面的一排接线员说道:“这个电话号码,昨天夜里十一点五十接通的。有人记得吗?”
一个扎辫子的女值班员举起手来。
丁战国问道:“是你接的?”
女值班员点了点头。
“你不会记错?”
女值班员肯定地回答:“错不了,昨天我上夜班,这是我接班后转接的第一个电话。”
丁战国马上问道:“能判断这个号码的位置吗?”
女值班员想了想,答道:“那是个公用电话,位置……”说着,她走到墙边的地图前,犹疑了片刻,指着一个位置说:“就在这儿,仁和街西口。”
不一会儿的功夫,丁战国就带着两个侦查员小唐和小马出现在了仁和街西口。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小唐看了看四周,有些茫然地问道:“都过去那么久了,那个人还会来这儿打电话吗?”
丁战国没有回答小唐的问题,他把四周巡视了一遍,目光最终定格在街角的一家小吃店。虽然已经深夜,但窗子里仍然透出光亮,房顶的烟囱还冒着烟。
“走,先去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丁战国说着,便朝小吃店走去,身后的小唐和小马面面相觑。
三碗热馄饨很快就端上了桌,丁战国吃得稀里呼噜,把这间冷飕飕的小屋都感染得热气腾腾。也许是看他吃得太香,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老人端着一瓢热汤走过来,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加了一些。
丁战国见状抬头抹嘴,连声道谢,随后,假装不经意地朝小马使了个眼色。小马立刻心领神会,朝老人问道:“掌柜的,昨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瞅见有人用外面那个公用电话了吗?”
掌柜摇头说道:“没看见,哪儿有那闲工夫。”
旁边的小唐暗暗地朝小马做了个手势,小马这才注意到小吃店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完全阻挡了外面的街道。
丁战国已经把馄饨吃了个精光,他擦了擦嘴,问道:“这三更半夜的,周围的铺子早关了。您还不歇着?”
掌柜叹了口气,说道:“我拉了一辈子车,现在上岁数拉不动,就开了这个小店,专门给拉脚的爷们儿包馄饨。不管多晚,都有人来。”
“那昨天晚上,也有拉脚的来这儿吃饭吗?”
“有。不过不多,快过年了嘛。”
“快十二点的时候,有吗?”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一个,合盛车行的。”
丁战国一夜未睡,天亮前,他找到了合盛车行的那个车夫。他证实,在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把一个客人送到了仁和街西口的公用电话亭。那个客人是在市人民医院门口叫的车。所以,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爆破的位置就是市人民医院。
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丁战国正在给侦查员部属行动方案。此时,大家都已经乔装打扮了一番,“探望病人”所需的水果、点心也已经准备齐全,还有两个人直接穿上了病号服。
大家认真核对着排爆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就在此刻,大门被轻轻推开,高阳悄然而入。
丁战国停下来,正要征询高阳的指示,高阳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自己坐下来旁听。
丁战国继续说:“据人力车夫回忆,那个坐车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灰色棉大衣,戴黑色棉帽子,还戴着口罩。他很小心,唯一能让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个人在走路的时候,是外八字脚。大家都要留意这一点。另外,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暴露身份,一旦引起恐慌,对方很可能会提前引爆炸弹。”
说完,他看向高阳,请示道:“高局长。”
高阳站起来,一声令下:“出发。”
众人立正答“是”,然后迅速鱼贯而出。丁战国也风风火火地往外冲,却被高阳一把拉住。“你留一下。”高阳拉着丁战国的胳膊暗暗地使了点儿劲。丁战国立刻心领神会,待其他人都出去之后,他把门关紧,转向高阳问道:“局长?”
“从现在开始,保密级别升为最高。除你我之外,包括刚才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只知鱼腹,不知鱼肚。明白我的意思吗?”高阳的表情异常严峻。
“所有进展,我只向您单独汇报。另外几位副局长,如果过问……”
“保密,对任何人。”
丁战国看了看他,迟疑道:“您怀疑局里也有国民党的人?”
高阳没说话,用眼神给了丁战国一个肯定的回答。他看了看腕表,说道:“我得马上向市委汇报这件事,离爆炸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记着我跟你说过的侦查细节。记住,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颗炸弹都不能响。”
“是!”
早晨的医院人头攒动,丁战国和众位侦查员坐着一辆改装过的救护车进入医院。救护车穿过院子,最终停在主楼后面的一个僻静处。丁战国和侦查员们迅速下车,分别从几个偏门进入医院大楼,很快便混入了人群。
此时,李春秋正提着一份儿早饭上楼。他走到方黎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进。”
“方大夫,忙着呢?”见方黎连头都没抬,李春秋客气地说道。
方黎一看,赶紧起身相迎,热络地说道:“是李大夫啊。您看,到我这儿,还敲什么门,推门进就是。”
“那怎么好?”
“有什么不行的,论起来,我还得叫您一声学长。快坐。”
说着,方黎把李春秋请到沙发上,忙不迭地倒茶。李春秋见状,赶紧道:“别麻烦了,我给姚兰送点儿早饭就走。姚兰说你对她特别照顾,我忙得一直没机会当面感谢你。”
“这话说的,同事之间,举手之劳的事儿。不过,你这饭恐怕送不成了,姚护士长没在,她一早就出去采血了。”
“哦,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是中午十二点,不过现在血库一直告急,他们多跑几个地方也有可能。”
“血库现在这么紧张?”
“还不是因为昨天那起爆炸,本来这阵子医院的血浆就供不应求,一下子又增加了那么多伤者,更缺了。”
“是啊,爆炸太可怕了,那几个受伤的怎么样?”
“还好,基本都已脱离生命危险。”
“那就好。哎,那个女人呢?就是昨天早晨送过来的那个?”见方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春秋接着说:“就是被人袭击的那个,我给她验过伤,叫尹秋萍。”
“喔,她呀,醒了。”
“哦,真想不到,当时她伤得那么重。”
“是啊。早晨,我刚和姚兰给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心肺功能恢复得都不错,呼吸也越来越好。照这样的恢复速度,应该很快就能开口说话,也算是个奇迹。”
“世上哪儿有什么奇迹,还不是你拼了命,才把她救回来。”
“咱们干的就是这一行,当然得尽心尽力。”
“方不方便带我去看看她,让我见证一下你的妙手回春。不过,那儿应该有守卫吧。”
“没事,跟我来吧,再说都是一个单位的,谁还不认识你李大法医呀。”方黎爽快地答应了。
病床上的尹秋萍依然戴着氧气面罩,但可以看出,她的呼吸已经比刚送来时强劲了很多。方黎拿出病历夹,对李春秋说:“这是今天凌晨一点和三点的体温和血液报告。”
李春秋仔细查看着病历,说道:“她的炎症还是很严重。”
“是,我在药液中增加了25%剂量的盘尼西林。”
李春秋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尹秋萍的额头,说道:“体温还可以。”
“嗯,五点钟的时候,体温就恢复正常了。”
就在李春秋抬手的瞬间,尹秋萍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看了一眼李春秋,又慢慢地闭上眼。
方黎见状说道:“她的喉管断了,不能说话,但意识是清醒的,心里什么都清楚,听力也正常。”
李春秋注视着尹秋萍的脸,对她说:“你很走运,遇到的是方大夫。放心,有她在,你很快就会康复。”
尹秋萍再次睁开眼睛,只见李春秋正用拇指抚摸着右手戴戒指的空白处。她努力抬起眼皮,和李春秋对视了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方黎立刻俯下身,检查尹秋萍缠满纱布的脖子:“喉管处的伤口,总是引起她的咳嗽。”
“什么人能对一个女人下这样的狠手啊?!”李春秋感慨道。
“那就要问问门口的那些福尔摩斯了。”从方黎的语气中,李春秋听出一丝讽刺。方黎对他也不避讳,看看门外,小声说道:“这话我也就跟您抱怨一下。就她这么一个不会动弹的病人,你们出这么多人守着,出来进去都要门条审核,多少事儿都被耽误了。”
“很多审核?不就门口一个人吗?”
“早晨,科里又去了三个,您不知道吗?”
李春秋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还没容他细想,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是丁战国。
“你别瞒着我,老丁,是不是出事了?”李春秋紧跟在丁战国身后,不停地追问,最后干脆挡住了丁战国的去路。
“跟你说了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有什么事情,保密到连对我都不能说的程度?!”
“你看你,我就是来看看病房的安保情况,这说得过去吧?我又不是小鬼儿,一露面儿就得出事。”
李春秋盯着丁战国看了一会儿,又朝四周扫视了一圈,见他还是一脸装糊涂的表情,只得冷冷地在丁战国耳边小声说:“欺负我是法医,不会看活人,是吗?刚从我身边过去的那对病号和家属,你敢说不是局里的人?这么多侦查员,个个身着便衣,不会只是为了那个女人。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放着昨天那么大的爆炸案不去侦破,反而来了医院。我知道你会说来看看她的情况,可医院并没有告诉你,她已经醒了。医院出事了,对吗?”
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顿了顿,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尽快带姚兰回家。中午十二点之前,不要再来医院。”
“到底是什么情况?”李春秋急了。
“既然我不能说,你就别问了,纪律你比我更清楚。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老百姓会乱的。赶紧走,离开这儿——哎,对了,你去尹秋萍的病房干什么?”
“你别打岔。老丁,你知道吗,我找不着姚兰,她出去采血了。十二点会发生什么事?”
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了,却听见李春秋在背后说道:“这里也会发生爆炸,对不对?”
丁战国一下子就停住了。他怎么会知道?丁战国在心里一怔,他想马上追问李春秋,但转过身去的时候,李春秋已经不在了。一个疑团在丁战国的心中悄悄升起,但他此时没时间多想,侦查员们正在紧张地排查着大楼的每一个房间,他必须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颗未知的炸弹上。
李春秋疾步走向护理站的时候,里面一片平静,几个护士正有条不紊地按照医生的处方给各个病房配药。李春秋稍作停顿,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只见护士小孙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他悄悄做了个手势,让小孙跟她走到墙角,问道:“小孙,我家里有点儿急事,必须马上找到姚兰。你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她吗?”
“这可不好说。”小孙面露难色道,“今天采血的地点有好几个大学和军营,都是院长和采血单位提前联系的,我也不知道姚护士长现在在哪儿啊。”
听了小孙的回答,李春秋意识到在这里恐怕很难得到姚兰的消息,再问下去还可能走漏消息。于是,他随口说了声“算了”,便匆匆离开护理站。只不过刚走出去两步,他又转身对小孙说:“今天中午你早点儿下班吧,天大的事也等下午再处理。”
小孙一脸不解,李春秋早已匆匆离开。他没时间再多说什么,既然不能马上带姚兰离开危险区,那就只有阻止这场爆炸。此时,李春秋还无法完全搞清楚这一次又一次案件的幕后主使。无论是谁,他都必须先保护自己的妻儿,没有什么人和什么事可以排在他们前面。
看丁战国的部署,炸弹应该已经安放完毕,只是暂时还没找到。施暴者既然选择了医院,就是要制造重大伤亡的轰动效果。而要达到这个效果,唯有全力摧毁医院主楼。想到此,李春秋停下飞快的脚步,四下打量起这座大楼。这是一幢日本人修建的大楼,日本建筑……李春秋在大脑中飞快地搜寻着相关的信息——
十年前的课堂上,他坐在第一排,黑板上写着“爆破”两个字。一个姓赵的教官指着悬挂在黑板上的一幅建筑物结构图,说道:“日本人的建筑一向很结实,要想彻底摧毁它,必须研究它的图纸。用你们的脑子记住,一定要找到承受力最关键的那个点,埋弹引爆。它可能是一堵墙,也可能是一根柱子……”
丁战国在医院楼道里逐层巡视,不断有乔装打扮的侦查员与他相遇。遗憾的是,每个人给他的回应都是摇头。没有,已经检查了将近百分之八十的房间,都没有。炸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难道情报判断有误?焦急和疑虑在丁战国的脑子里不断盘旋。
这时,忽然一个侦查员跑过来,对丁战国耳语了几句。
“什么,院长办公室?”丁战国微微一愣,他去那儿干什么。丁战国对前来报信的侦查员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走向院长办公室,还没走进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院长和另外一个人的争吵声。
“我就想问清楚,你和那个丁科长,谁说了算?”
“院长,官大官小不重要,您也是大夫,人命最重要,对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没必要配合你们市公安局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要求!”
这个声音,丁战国再熟悉不过了。他猛地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果不其然是李春秋。
院长一见到他,立马指着李春秋说道:“丁科长,他是你的人吗?”
丁战国点了点头说:“是,院长,我们……”
院长生气地打断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秘密治疗一个什么嫌疑犯、疏散病房里的人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又需要调阅医院的建筑图纸?”
听院长如此说,丁战国这次也有些疑惑,他望着李春秋说:“图纸?”
“对,老丁,你快跟他说说,我要整个医院所有的建筑图纸。”李春秋满眼焦急地看着丁战国。
咣,院长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丁战国说了两声抱歉,把李春秋拉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丁战国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能让我这么为难啊!我知道你担心姚兰,可你要再这么闹,让老百姓乱了套——”
“乱,和人命,你选什么?”李春秋的声音也很低,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抓你。”
李春秋深知丁战国的老革命脾气,语气上不得不稍微软下来一些,耐心地说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吗?我是个法医,不知道怎么抓人,可我明白一点:就剩下这几个小时,万一抓不住人,你怎么办?”
丁战国一点就透,迟疑地问道:“你能找到炸弹在哪儿?”
“你带我去找图纸,如果我错了,你马上抓我。”见丁战国还有些犹豫,李春秋又说道,“姚兰是我老婆,她要是出了事儿,李唐会问我要妈妈!你自己是单身,别让我也打光棍!”
医院的资料管理员已经有些年纪了,显然这间资料室他早已了然于胸。他带领着李春秋和丁战国在一排排书架间穿行了很久,最终在一个书架前停下来。只见他扶扶老花镜,手指逐一掠过档案盒上的标题,嘴里念叨着:“就在这个架子上。我看看是在哪一层……”
丁战国的眼睛也随着管理员的手指依次搜寻着,不想听到李春秋在旁边说:“那份图纸,可能已经被人偷走了。”
管理员回头打量了一下李春秋,不满地说道:“开什么玩笑?!日本人还没来哈尔滨之前,这儿的钥匙就一直在我身上。”
李春秋刚想说话,同样一直在观察着书架的丁战国说道:“这个书架比别的都干净许多。偷图纸的人为了消除他留下的痕迹,专门擦了书架上的灰尘。”
此时,管理员恰好找到了存放图纸的档案盒,打开一看,里面空无一物。管理员慌了:“哪儿去了?我没丢过钥匙啊……”
丁战国看着李春秋,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有人有意为之,图纸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不过有一个人比图纸还管用。”
“谁?”
“和医科大学一墙之隔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系的刘教授。”
李春秋话音未落,丁战国便冲了出去,吩咐道:“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去把工业大学的刘教授请到医院来。来不了的话,背着他也得来。马上!”
“是!”
主楼大厅里的一根大柱子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刘教授上下左右地看了好几圈,随即陷入沉思。
李春秋俯下身子,轻轻问道:“刘教授,是这儿吗?”
“还能给我一些时间吗?”刘教授有着学者特有的严谨。
丁战国对他摇了摇头。刘教授叹了口气,说道:“时间太短,我不敢完全确定。不过,我比较倾向于这里。”
丁战国绕着柱子走了一圈,柱子光溜溜的,四周也很干净。这么显眼的位置,周围又这么多人,谁能明目张胆地把一颗炸弹安放在这里呢?
李春秋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走到丁战国身边,小声问道:“你怎么判断?”
丁战国看看表,摇摇头说:“来不及判断了,我先让人把刘教授和病房里的尹秋萍送走,你去门口等着姚兰,别让她进来。”
“不找了?”
“没时间了,就这么办。”
“转移?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让她好了?”见有人来转移尹秋萍,方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气愤地嚷道,“她刚抬进来的时候,就剩下半条命,你们下命令似的让我们抢救。现在刚治得有些眉目了,你们又来三折腾两折腾。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对不起,方医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侦查员说道。
“奉命,奉谁的命?我告诉你,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公安局,病人的命都在医生的手里呢……”
话未说完,病房里传来了护士小孙的喊声:“方医生,你快来看看吧,病人又吐血了!”
方黎赶紧转身向病房走去。进门之前,他又对侦查员说了一句:“都给我在外面老实等着,谁都不许进来!”
尹秋萍伏在床边,大口呕血,鲜血很快就浸透了纱布。小孙忙不迭地换了一块又一块。突然,她一停,打开手里的纱布看了看,只见血迹斑斑中,竟然有一枚戒指。
“方大夫,您看这个。”小孙把带血的纱布和戒指递到方黎眼前。
“这是什么?”
“好像是她刚才吐出来的。”小孙说。
“啊?哎,别管了,先放一边。病人的血小板一直往下掉,你赶紧去血库再拿两袋血来。”
“血库里哪儿还有血啊?”
“这都几点了,姚兰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方黎焦急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了。
他并不知道,姚兰早在十一点就踏上了归程。最后一个采血营地的首长本来要让炊事班提前开饭,留姚兰在那里休整一下,但被她拒绝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儿离我们医院不算近,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医院正盼着这批血浆呢。”
临近中午,医院内外又热闹起来,许多小吃摊儿都在医院门口招揽生意。李春秋就站在医院救护车的必经之路的路边,焦急地搜寻着姚兰的身影。
车上的姚兰也同样着急,过了十一点半,医院门口的这条路到处都是摆摊的,汽车根本开不动。她已经催了司机几次,但根本没什么用。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兰终于等不下去了,她对身边的小护士说道:“你跟车,我先提一箱子血浆走回去。”
“姚护士长,这会儿医院门口人多车多,您自己提着那么大个箱子,能行吗?”
“没事,我从偏门过去,直接进主楼,那边人少点儿。”说完,姚兰拎起一个箱子,便下了车。
李春秋的目光还在人群中不断扫视。突然,门口墙上的一张医院工作日程表闯入他的视线——中午十二点,重病号午餐。李春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拉住正巧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位医院的工作人员,问道:“咱们医院有送餐制度?”
“对,只针对重病号。”
“怎么送?”
“有专门的送餐车,具体情况,你去后勤处问吧。”
李春秋回头望向主楼大厅,透过玻璃,他果然看到好多辆餐车正朝各个病房推去,而其中的一辆正在靠近刘教授指出的那根柱子。
姚兰提着箱子从另一侧的门走进医院大厅。大厅里摆放着横七竖八的餐车,让她有点儿烦躁。中午是医院里人最多最乱的时候,平常这个时间,她都躲在护理站整理病例,今天可真是见识了。鱼龙混杂不说,偏偏还有人特别没眼色,只见他迈着外八字把餐车推到柱子旁边,然后,蹲在餐车旁边整理了起来。姚兰长出了一口气,依她平时的脾气是肯定要过去说两句的,但现在没空搭理这些。她径直朝柱子走了过去——柱子后面就是楼梯,楼上的方黎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呢,她得赶紧把血浆送过去。
李春秋在大厅门口被丁战国一把拉住,任凭他怎么挣扎,丁战国都不松手。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门口,他俩谁都不敢说什么。丁战国用眼神示意李春秋不能轻举妄动,随后把目光投向大柱子旁边的一辆餐车。李春秋注意到:一个勤杂工打扮的人蹲在餐车旁,左右看了看,慢慢把手伸进餐车下方的布帘,随后起身准备离开。李春秋明白,炸弹的开关已经打开了。
丁战国已顾不上李春秋,他用眼神指挥着埋伏在大厅里的便衣侦查员,让他们悄悄包围那个“勤杂工”,自己则朝着餐车走去。李春秋也跟着进了大厅,人群中依然找不到姚兰的身影。而那个“勤杂工”丝毫没有察觉到便衣侦查员逐渐缩小包围圈,依然故作镇定地走向门口。渐渐地,他离李春秋越来越近——外八字,还有左侧的一截断眉。这个身影在李春秋的眼前和脑子里交错出现,既陌生又熟悉。
身后的侦查员已经近在咫尺,李春秋突然身子一歪,撞到了身边经过的一个患者。只听“哎哟”一声,“勤杂工”应声回头,看见了李春秋,也看到了周围的侦查员。
“有炸弹!有炸弹!”勤杂工突然高喊了两声,拔腿就跑。整个大厅迅速陷入一片混乱,四处奔逃的人群让丁战国和侦查员们的追捕也陷入停滞。
“哎哟,血!好多血!”突然,从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喊叫。李春秋闻声望去,原来逃跑中的“勤杂工”撞翻了姚兰,箱子里的血浆泼洒了一地。
此刻,李春秋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带着姚兰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现在别说是飞,隔着这混乱的人群,他想走到姚兰身边,把她扶起来都做不到。想救妻子,只能先排爆。
李春秋硬着头皮冲到餐车旁,伸手掏出了炸弹,倒计时的数字还在继续跳动:20、19、18……
“老丁,快把我围起来。”李春秋对着丁战国大喊。见李春秋手握炸弹,丁战国迅速冲到他的身边。
15、14、13……
“谁会拆这个?谁会?!”丁战国对着身边的侦查员大喊,可是,没有人应声。
“给我把刀子!”说话的居然是李春秋。丁战国完全没想到,可炸弹上的倒计时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思考其他。此时,已经有一个侦查员把刀子递到李春秋手里。只见他快而不乱地用刀尖拧开炸弹顶端的一颗螺丝,卸下顶盖。顶盖下面,是一团错综复杂的电线。
李春秋略微思索,拉出蓝色电线,用匕首切断,但是计时器并没有停止。
丁战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4、3、2……他在心中默念着,也许是生命的最后几秒,突然耳边“咔嗒”一声——
计时器归零了,炸弹并没有爆炸。
丁战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见李春秋已经瘫到地上。
“是的,没有引爆。”丁战国正对着电话汇报医院里的情况,“坏消息是那个放炸弹的人跑了……对,是李春秋剪的电路线,拆炸弹的就是他。是的,他妻子是这里的护士。明白。他在这儿休息——”
丁战国正说着,刚要回头叫李春秋,但这间办公室里并不见李春秋的身影。他结束了电话,走到大厅,依然找不到李春秋。回想刚才的排爆过程:找图纸,要刀子,一个念头从丁战国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抓住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侦查员:“那个刚醒过来的尹秋萍,现在在哪儿?”
“危险排除以后,把她送回原来那间病房了。”
丁战国马上向楼上走去。
尹秋萍正躺在移动的病床上。她微微睁了睁眼,走在她身边的是这几天一直照顾她的护士,那推着病床的一定就是负责看住她的人。尹秋萍闭上眼睛,耳朵立刻进入工作状态。虽然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但军统高强度的训练和多年的特务生涯,让她的身体习惯性地随时待命。
很快,尹秋萍便听出,在这两个看护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把脚步压得很轻很轻,但因为节奏不同,还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功夫都已经生疏了,还指望这样的人能有所作为,真是异想天开。尹秋萍在心里默默冷笑。
一行人到达了尹秋萍的病房。主管护士小孙一边整理着输液架子,一边叽里呱啦地指挥跟进来的侦查员:“同志,麻烦你把床脚固定一下。要不然,床脚松了,把病人滑走摔了跤,咱俩都有责任,你说是吧?”
侦查员默默地弯腰,开始固定床脚。此时,尹秋萍悄悄地睁开眼睛,果不其然,李春秋的半张脸出现在病房门口。见尹秋萍睁开眼睛,李春秋举起了自己曾经戴过戒指的左手。尹秋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出一副有些不适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不经意中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然后又朝门外看了看。
李春秋似乎明白了尹秋萍的意思,又似乎在思考其他问题——俯着身子的侦查员后腰上露出一个手枪枪套,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还扔着一个枕头。如果这时冲上前去,左手抓起枕头,右手抽出侦查员的手枪。把枪口顶在消音的枕头上,连发三枪。眼前的三个人——小孙、侦查员、尹秋萍都将倒在血泊之中。这样既能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对尹秋萍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李春秋觉得侦查员腰间的手枪,简直呼之欲出了。
尹秋萍再次睁开眼睛,又有人来看她了。这个人的脚步又重又急,是怕见不到她这个将死之人吗,还是?尹秋萍把目光投向病房门口,李春秋竟然还站在那里,她心里一紧。这时候动手,还怕自己的嫌疑不够大吗?尹秋萍努力地寻找着李春秋的目光,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他眨眼。
“走,快走,抓你的人马上就到。”尹秋萍简直想对李春秋喊出这句话。
丁战国脚步飞快地穿行在走廊里。越接近尹秋萍的病房,他似乎越感受到某种危险的临近。走到病房门口,丁战国稍微停了一下,他右手撩开衣襟,握住了插在后腰的手枪柄,左手慢慢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见病房里,小孙和侦查员刚刚忙完,愕然地看着丁战国这个不速之客。
“老丁?”
循声望去,只见李春秋从走廊另一侧迎面而来。丁战国的右手悄悄地松开了枪柄,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春秋也不着痕迹地回道:“早晨来送饭的时候,和方黎医生聊了两句。我对他抢救这个女人的医疗方案挺感兴趣。早上没说完,我想再找他聊聊。”
丁战国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秘密一样。
“怎么了?”见丁战国来回打量自己,李春秋问道。
“刚刚从阎王爷家的后门跑出来,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呀?还有心思探讨什么治疗方案?”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
“哎,你怎么这么精通爆破这方面的事?”丁战国打断了李春秋的话。
“上个月六号,局里组织业务培训,你没参加吗?”见丁战国茫然地摇头,李春秋接着说道,“那教官姓卢,还发了一本苏联人写的教材,上头都有啊。”
“连拆炸弹也有吗?”
“有啊。讲得还挺详细的,我看了好几遍。没办法,考核不通过的人,要扣发当月的奖金。”
丁战国还在思量着李春秋说的这些话,一抬眼,只见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李春秋的身后。他赶紧朝李春秋使了个眼色,李春秋回头见是姚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排除炸弹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妻子,经历了刚才的变故,她显得有些疲倦。
李春秋几步走到姚兰身边,问道:“我刚才去科里找你,你没在,去哪儿了?”
“没事吧?”丁战国也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在方大夫那屋,她给我擦了擦伤口。”
“怎么摔成这样?”李春秋拉过姚兰的胳膊检查伤口,却被姚兰冷冷地甩开。丁战国见二人有些不愉快,赶紧打圆场道:“今天多亏了老李,要不是他,咱们全完了。”
“他?一个书呆子。”
“你见过会拆炸弹的书呆子吗?”丁战国仿佛话里有话。
李春秋捋了捋自己纷乱的头发,说:“现学现卖,赶巧了,命大。”
姚兰瞥见李春秋捋头发时仍然空着的手指,又想起了那晚在餐厅的一幕,不满地说道:“自己的东西丢了,都找不着,还敢去拆炸弹?”
没等丁战国接话,李春秋马上说道:“别耍脾气了,行吗?那时候我来不及去扶你,中间那么多人,我要是过去,咱们可能都得死。”
“李春秋,你说谁耍脾气呢?”
“我知道你上了一宿夜班,很累,心情不好。我也没闲着啊,一大早就来这儿找你,一直找不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忙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愿意一天一天地在黄土坡上抽血不回来吗?我怎么知道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有炸弹了?我怎么知道你就在那儿站着,看见我也不过来?”
眼看着吵架要升级,不得已,丁战国清了清嗓子。姚兰看了李春秋一眼,赌着气走了。
“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情绪低落的李春秋摆摆手,跟在姚兰身后,也走了。
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快到护理站,李春秋才又追上姚兰。
“姚兰,姚兰,你听我说——”
“我还是别听了。我怕我再说句什么不对的话,你再把我给休了。我刚说了你一句,你还我了十句。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你都没这么说过我。”姚兰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刚才脑子里开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怎么了这是?你摔倒的时候,我看见了。可我要是去扶你,炸弹就响了。”
“你说你一个法医,放着本职工作不干,你去拆什么炸弹?”
“我也是脑子一热。不过,这回知道自己不是干这个的料儿了,我的腿肚子到现在还哆嗦呢。不过,当时确实没办法,炸弹一响,李唐就成孤儿了。”
听到这儿,姚兰低头不语,然后紧紧抱住了李春秋。李春秋把头伏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说道:“从认识你到现在,我第一次差点儿就失去你。真让人后怕呀,我什么都可以没有,除了你和孩子。”
“下午,见到孩子,什么都别跟他说,别吓着他。”姚兰嘱咐李春秋。
“下午?”
“你忘了,家长会。”姚兰提醒道。
李春秋看了看表,说:“我这就去。”
“等等,你的戒指呢?还没洗干净吗?”
“你看这是什么?”李春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
姚兰拿过戒指闻了闻,不满地说道:“我就说洗不干净,还是这么大腥气。”
“有时间我再好好洗洗。”李春秋哄着姚兰道,“我得赶紧去学校。”
李春秋边看表边往学校赶,突然,前方的一个街口正围着一堆人——一个警察在墙上贴了一张告示。
“……我们严正警告那些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土匪、汉奸。你们应认清形势,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人群里有人大声读着告示上的内容,其他人则在下面议论纷纷。李春秋在外围停了下来,人群的夹缝中,他看见告示的最下方写着一个举报投诚电话:2243。
此时,有人突然从背后拍他的肩膀。李春秋心下一惊,猛然回头,是一个陌生的人力车夫。
“请问,是李先生吗?”
“什么事?”
“您关里来的朋友,让我把您送到他家去。”
“哪里?”
“他说您知道。车钱也给过了。”
李春秋犹豫地看了看学校的方向,然后上了这辆人力车。
讲台上摊着一本花名册,陈立业推了推鼻梁上油油的眼镜,喊了一个名字:
“陆杰。”
“到。”一个瘦高的孩子站了起来。
陈立业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打量着孩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上班的,在教育局。”
陈立业点了点头,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来:“你坐到第一排来,你个子矮,坐后头什么都看不见。”
“李金贵。”陈立业继续点名。
“到。”
“你爸爸呢?他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李金贵声音很洪亮。
“嗯。”陈立业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你坐到最后一排去。”
“老师,我比陆杰还矮呢。”李金贵觉得有些委屈。
陈立业摘下眼镜看看他,然后说道:“你中气十足,体格壮实,迟早会长高的。”
说完,陈立业又戴上眼镜,接着念道:“李唐。”
李唐站起来说:“老师,我爸爸和丁美兮的爸爸都是公安局的。”
“你俩的座位……”陈立业眼珠一转,对李唐说,“先待定吧,一会儿见了你爸,我和他聊聊。”
然而,直到放学,李唐和丁美兮都没能等来自己的爸爸。陈立业目送最后一位家长带着孩子离开,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讲台旁的李唐和丁美兮。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对两人说道:“公安局,忙啊,抓盗捕贼,干的都是大事。怎么能顾得上开家长会呀,理解。虎父无犬子,你们俩将来也都是干大事的人。”
说完,他走到教室门后,拿起一把扫帚,“啪”的一下扔在李唐和丁美兮面前,振振有词地说:“圣贤说,干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们俩,未来的国之栋梁,先劳动起来吧。”说着,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茶叶渣子,“扫地前,把讲台、桌子都擦了,还有窗台。”
人力车拐入小巷,在一所民宅门口停了下来。李春秋下了车,环顾四周,小巷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再回头,人力车已经走远。
在两扇敞开的黑漆大门前,李春秋伫立片刻,便步履沉重地走上台阶。绕过一堵影壁,穿过宽阔的院落,李春秋推门,便进入一座青砖正房。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水刚烧开,你就到了。”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一位老者,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他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巧铜壶,绕过李春秋,走到八仙桌前,开口说道:“都是新茶,大红袍和普洱,喝什么?”
“冬天,还有新茶吗?”李春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老者不疾不徐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极其流畅,答道:“是冬天吗,我怎么觉得春天早就到了呢?”
“您贵姓?”
老者放下茶杯,走到李春秋面前说:“魏一平,你的直接上级,今天刚刚接任哈尔滨站站长。”
李春秋马上立正敬礼:“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中尉李春秋,见过长官。”
魏一平拉下他举起的右手,紧紧握住:“是上尉,李春秋上尉。”
李春秋一脸茫然。
魏一平解释道:“军统这个说法已经消失了,还不习惯吧?”说着,他给李春秋理了理衣领,接着说,“正式更正一下,从现在起,你就是保密局上尉情报官。”
在八仙桌旁坐定,李春秋开始向新上级汇报自己的背景资料:“民国二十七年六月,我从临澧军统特训班毕业,奉命回老家北平潜伏。到了十一月底,接到上峰急令,即刻动身,到哈尔滨公干。”
“是赵秉义带队吗?”
“是,他是我在培训班时期的教官。”
“我听说,你们当时是带着任务来的?”
“是,刺杀腾达飞。他原来是东北军将领,但是后来秘密投靠了日本关东军,当了汉奸。我们当时收到可靠消息——他会坐火车去哈尔滨与日方接洽,所以我和赵秉义长官提前十天到了哈尔滨。”
“执行任务的只有你们两个人吗?”魏一平问道。
“赵长官没说,我当时的级别还不能问太多问题。”
“那你在那次行动中负责哪个环节?”
“配合老赵,执行暗杀。据我后来推测,应该还有其他人负责掩护和干扰,但是那些人我都没见过。”
“那次行动并不顺利,是吗?”魏一平喝了口茶,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李春秋刚刚举起的茶杯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喝茶,又轻轻地把杯子放回桌上:“不,那次行动彻底失败了。”
李春秋的脸蒙上了一层冷峻而痛苦的阴影,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在医学院报到完毕,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李春秋按照之前和赵秉义的约定,来到车站对面的一家酒楼。按计划,二人将在酒楼二楼的包间见面,在这里用狙击步枪干掉目标。
快到达目的地时,李春秋见赵秉义已经出现在了酒楼门口。他紧走几步过去,跟在赵秉义的身后。赵秉义的脚步很快,待李春秋穿过酒楼一层,准备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赵秉义已经踏上了二楼的平台。
此时,一个帽檐压低、竖着大衣领子的男人迎面走来,经过赵秉义的身边时,他无意中轻轻地撞了一下赵秉义的肩膀。男人态度和蔼,撞了赵秉义之后,还躬了躬身子,表示歉意。待到从李春秋身边经过时,他特意侧了侧肩,仿佛生怕再碰到别人似的。李春秋用余光扫了一下这个人,因为穿得太过严实,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习惯性地掏了一下耳朵,用的却是大拇指,这让李春秋觉得此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李春秋来不及想太多,赵秉义还在二楼的平台上等他。李春秋加快脚步上楼,但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刚才还健步如飞地赵秉义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按规矩,不到包间,二人是不能太接近的。
不好!李春秋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冲到赵秉义身边,低声喊了句:“老赵,你……”
话未说完,赵秉义突然跪倒在地上,吐了口血,脑袋便耷拉下去。李春秋赶紧搀住他,只见大量血液从他肋下渗了出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伸手把李春秋拽了起来,对他说道:“快走!”
李春秋回头一看,是那时还素昧平生的老孟。李春秋不明就里地问道:“你?”
“和你一样。”老孟用眼神示意李春秋赶紧撤退,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匆匆地走出酒楼。
不料,一出酒楼,迎面走来的两个巡警便把他们吓住了:“站住!”
李春秋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胸口沾满了老赵流出的血。他和老孟对视一眼,俩人转头分开狂跑,瞬间身后警笛大作。
李春秋穿街走巷,一路狂奔,却总是甩不掉身后的人。慌乱中,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棵大树。无奈,李春秋只得在大树后面藏身。不一会儿,他便听见几个警察朝这边走过来。李春秋在大树后绝望地喘着粗气,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身边传来一阵嘈杂。
“头儿,这人说他刚看见逃犯了。”
“是吗?”
“是,报告长官,我姓陈,现在在小学教书……”
“说重点!”
“是,我刚看见一个浑身血呼啦的人,进了药铺,然后从后窗跑了,就是那边。”
“药铺?走过去看看。”几个警察呼啦啦地跟着他追了过去。
“赵秉义就这么死了?”魏一平的问话,把李春秋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就是那个竖着大衣领子的人杀了老赵。这十年,我一直在做法医,他杀死老赵的方法,我晚上做梦都能见着。那一刀特别快,准确地从两条肋骨之间穿过,将肝脏切成了两半。”李春秋说着,用手在自己的肋部划了一道,“极度的疼痛,让老赵丧失了喊叫的能力。由于躲过了动脉,血液是慢慢渗出来的。兵不血刃,这是个高手。我一直在找他,可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魏一平给李春秋倒了杯新茶,接着说道:“不畏浮云遮望眼。为党国大业建功立勋的日子还长得很,很多人都在时间的消磨中渐渐丧失了斗志,你和他们不一样。”
“惭愧。”李春秋低头喝了口茶。
“你不知道,内战开始之后,我们相继唤醒了一些长期的潜伏者。有些人竟然连手枪都找不到了,这难道不悲哀吗?”魏一平有些唏嘘地说,“哈尔滨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别说开枪了,你在街上放几个鞭炮,过不了十分钟,市公安局和社会部的人就会找到你的火柴。可很多人连自己的尾巴都夹不紧,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而你,能忍辱负重,渗透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实在难能可贵,赵秉义没有看错你。”
“说实话,我也没做什么。”面对这样的盛赞,李春秋感到有些惭愧。
“赵秉义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保管?”
“有,好像是一本邮政局的通讯名册。”
“在哪里?”
“老赵殉职后,我不敢带在身上,埋在城西一座尚未完工的仓库里了。”
“你能把那个位置给我画出来吗?”说着,魏一平取来了纸笔。很快,李春秋便画就了一张草图。
“喔,三号仓库。这是什么,一棵树吗?”魏一平看着图纸说。
“对,我就是用这棵树做记号的。站长,这个东西很重要吗?”
魏一平没有回答李春秋的问题,他把草图折好放进衣兜,答非所问地说道:“唤醒你的那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醒过来,但是她的喉管被人打断了,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她会被抢救过来,健康地痊愈。开口说话是迟早的事情。”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会随时观察她。”
“这会是个麻烦呀。”魏一平说着,站起身来,“出城往东北方向走,有一个叫柳河镇的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我去过。”
“明天你带老孟去一趟,我会在镇公所门口等着你们。”
“是。”
“另外,”魏一平转回头,看着他说,“我们那个躺在病房里的不会说话的尹秋萍、尹秘书,有没有可能让她永远都不会再开口呢?”
李春秋一时无言以对,他感到背后有一丝森森凉意。
丁战国坐在办公室沉思,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培训?想到此,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是乔科长吗?我是治安科的丁战国。对,现在借调到侦查科了。对了,我听说前不久局里组织过一次业务培训,我怎么没接到通知啊?噢,文职人员啊。文职人员还需要培训爆破吗?没有,我就是挺感兴趣的。有教材吗?苏联的……那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找你拿,行,再见啊。”
“还真有苏联教材。”丁战国狐疑地自言自语。这是一阵敲门声,是侦查员小马。
“科长,还去医院找那个女特务问话吗?”小马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丁战国也看了看挂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笑着说:“你小子啊,我自己去就行了。”
“科长辛苦了!”小马笑嘻嘻地冲丁战国敬了个礼。
丁战国确实很辛苦,重重压力之下,他已经几夜没睡好觉,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儿。
“战国,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丁战国一晃神,原来是姚兰。
“我在这等会儿,方医生之前说,今天她就可以接受问话了。”丁战国说着,指了指尹秋萍的病房。
“真不容易,没日没夜的。”
“老李呢?回家了吧?”
“没有,他去开家长会了。”
“哎呀!”丁战国懊恼地一拍脑门,“我这脑子,全忘了。算了,回头再去给老师道歉吧。说起孩子,我要是又晚了,还得麻烦你给她盛碗饭。”
“放心,不用你吩咐,我们都习惯了。”
丁战国一脸愧疚,正要说什么,病房里有人呼喊护士。姚兰朝他点点头,匆匆走了。虽已年过三十,生了孩子,姚兰的身材依旧十分窈窕。她也是个爱美之人,天寒地冻的,还不忘在厚袜外面套上一层丝袜。丁战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方黎的声音,忽然在丁战国耳边响起。
“哦,没什么。方大夫,病人的状态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进去问话了吧?”
“状态还可以。不过想问话,还是等到明天吧。”方黎对丁战国热情不高。
“你之前不是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病情的发展,我也预料不到。之前,她喉部的感染也没有现在这么剧烈和反复,好吗?”
面对方黎的冷言冷语,丁战国丝毫不生气,低声说道:“那好。反正我们总能等到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对吗?”
方黎转身,边走边说:“我不知道。要是再呕出一枚让她感染的戒指,也许她就永久丧失说话的功能了。”
“戒指?”丁战国心中一震,却不露痕迹地说,“方大夫,戒指在哪儿,请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