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的幕罩中,船慢慢地在巫山抛锚了。
船客们已然踱上甲板,有的抱了烟袋,有的呵欠着,有的留心着茶房们的指点,大家都向江岸上,那城堡所在的一面,不住地瞟送着好奇的探视,仿佛可以找出什么惹眼的建筑,和热闹的市廛一般。
然而,这里,映在人们眼里的,不过是一片刺目的荒凉而已。
那城市,就箕踞在一座不十分高大的土山顶上,低短而且可怜。好像它底故意蹲得高高的,并不是为了要显示一座山城应有的特点,而是让人们来鉴赏它的凋残和落后。那就是说,在连绵的扰乱中,在不良的自然条件下面,一个虽然寄托在一条重要江线上的城镇,是怎样的在濒于死灭了。
观赏家们,摇头,而且已经显出丧气的神情来了。他们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什么兴会。一个新出门模样的青年人,瞪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嚷道:
“呵哟,说了半天,就是这样子么?”他还从鼻子里苦笑出来。
好多人都回转到自己的铺位上去了。从浑浊的江面上,三数只灰褐色的划船,在懒懒地漂浮过来。但既没有叫卖食物的喧嚷,也听不见一声抢接客人的招呼。好像那些船主人的目的,本不过是想赶过来,分享一点所谓人世间的热闹一样。然而因了这零零落落的点缀,江面上却益加显得清冷了。
“有人上岸吗?”留在甲板上的人,无聊似的互相问询起来。
“后面来,后面来。”小船这才比较出力地划向轮船的船尾去。
“不要拖久了,多找些麻烦呵!”护船兵对准备上岸的客人叮嘱着。
当我同着一个茶役,和两个小本烟土商人,蹲在一只破旧的划船上时,夜色已经渐渐地加浓了。一种阴森的感觉包围了我们。但是,虽然我们停泊的地方,依旧还在这漫长的峡道的中途,这阴森,却是广漠的荒凉的,并不带得有山峡中应有的深沉和严肃。因为从上游疾驰而来的山势,到了这里,好像忽然地崩塌了,只留下一些土丘和小山,和一段乱石堆砌的江岸。
“哎呀,”茶房用手上的空酒瓶指了船舱,叫道,“你也出点钱补一下呢。”
“说得容易,补一下……”
好像奇怪指责者的不识相似的,那船夫没有说到底,便又懒懒地偏了头,照顾自己的划板去了。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沙白胡子,面皮黝黑而多皱纹。他懒懒地支使着他那镶着新木的,破旧的划板,腰肢伸屈着,半闭了眼睛,好像他底工作,倒并不是为了吃食,而是在随意消磨他早已活厌了的时光。由于那茶役加紧的催促,不多久,船已经在“抛江”了。
“老头子,”我向那现在只照管住船的方位便行的船夫,问道,“听说神匪[4]又才闹过么?”
“是呀,又闹呢。前几天,军队才开走。”
于是那两个烟土商人,移动了一下身体,也开始搬出自己的博识来了。就在这样的谈话当中,船靠了岸。于是,踱过一片杂着碎石的沙滩,走上那斜陡的小道,我们进到那荒凉的县城里面去了。
然而说是县城,那大小和热闹,其实,就拿别的区域里的场镇来比较,也是不相称的。而且它还保持着以前一切小市镇的老样,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房舍,街路上横着晒衣的竹竿和待劈的柴料。一个小孩子,一只手提着裤腰,一只手拿了一根藤鞭似的“纤绳”,哭嚷着,向几只狂跑着的小猪奔过去了。
在几家茶铺的阶沿上,都有着熬制烟土的炉灶和设备。那两个烟土商,正正经经地,去讲自己的生意去了,茶房向一家暗洞似的檐下隐没。而我,那时候已经十分灰颓的我,却独自地在那街市上巡行着,直到在城门口集齐了我的同伴,那烟土商和茶房。
我们大步踏上那陡斜的归路了,但我依旧被一种不宁静的心绪压迫着。
“张先生,你把头仰起看看!”那茶房忽而用嬉笑的口调招呼我道,同时打开了他的电棒。
随着那光线的指示,我向路侧的电杆顶上望去了:那上面挂着三个已经失掉了血色的可怕的东西。但我并没有如同伴们所希望的张皇。凝视了一忽,我仍旧回复了我自己的思路。
在划子靠拢轮船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护船兵士的麻烦。
这是一九三一年秋天的事,第二天一早,船便进向那两岸绝壁的巫峡了。
(原载1934年10月30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