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十分健康的老人,留着一划尖锐而雪白的胡子,脸孔像孩童一般的饱满,发闪,只是生满了皱纹,黄里带黑,看来好像焙制过的黄连一样。不管两三个自命为懂得幽默的年轻人,一望见他走进茶馆,就免不了稀开嘴笑,抿一抿嘴唇,其实在县城里,老头儿还算是声望极好的人。他在县里当了十五六年的公事,但在功名上他不过是一个监生,一清查起他的瓜葛来,却又并非什么重要角色的“老表的老表”。单就这一点看,我们也可以知道轻视他是怎样毫无理由的了。
这或许是所谓老运吧,他无声无臭地活到将近六十岁的年龄,才开始在县里的政治舞台上出现,而且竟是那样地突然,就是他自己也有点相信不过。那时全县当政的正是陈三代王,一个狡猾刻毒的汉子,大哥是拔贡,本人住过几天官班法政,兄弟是出名的哥老会的头目,凭着这几种势力,一年秋天,他终于打倒了他那诨名疯子举人的政敌,于是老头儿也就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
原来三代王一上台,几个机关法团的首脑人物,有的自命清高,有的和疯子举人的关系太深,都一致取了不合作主义,陆续辞职了。对于继任的人,有的他不放心他们,有的他们又不放心他,这使得他好为难。但是一天早上,他正蹲在圈椅上吹水烟,感到懊丧,却忽然把手掌在额头上一拍,大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把贾汤罐忘记了!”于是从这次起首,一直到死,老头子很少在他那农会会长的位子上动摇一下,仿佛那是一种终身职位一样。
他的为人很和气,时常总是笑眯眯的,闪着聪明而温和的眼色。他对什么人都谈得上几句,虽然不多,却也不会使你头痛。生气和急躁是和他没缘的,他那全部性格的特征,似乎就只算他的安详和开脱了。他有一个儿子,人很漂亮,住过三个月陆军小学,但在他刚满花甲时死掉了,即连这也并没有使他激动多少。半年以后,他还不慌不忙地把一个使女收上房,说是,“这样方便一些”。
这事以后,每当人问起他怎么会像中年人一样的健康呢,他便十分酣畅地笑一笑,用指头捋一捋胡子的尖端,于是故作正经地答道,“你不记得四书上讲过吗:‘小,补之哉!’”他的笑容又立刻在脸上布满了。
他的家境并不丰裕,仅仅有佃客每年送来的两三石糙米好吃,房子是租佃的,可是他却生活得很安适,没有什么奢望,对于一般不干净的钱财,更是不愿意沾手;也正因为这一点,县城里公事上几次关于财政上的污浊的纠纷,他连证人都没有做过。他认为不应该放手的,单只一笔正规的薪水。因为带点义务性质,这笔钱是很小的,而且还不时闹点拖欠。但即使一连三个月地从地方收支所空起手回来,他也并不失望,他尽可以平心静气地去等待一种机会:当那些各地方机关的主管人,发起一份公文来要他盖章时,他只需白着白眼地多和他们谈几句天气,就消了。原来依照老头子的习惯,是一见着马封筒子,就会毫不打闪地摸出他那寿山石的私章来的。甚至有些不知道他的脾味的人,为了名分和责任起见,一定要他看一看公事的内容,他也会加以拒绝。
“我不看,”他摇着头微笑道,“我给你们盖章好了。”于是他极随便地在自己的台衔下盖上一颗印章。
他这样朴实的举动,倘是换一个人,那一定会立刻引起对手方面的不舒服来的,但对于他,却从来少有过。因为天地间尽可以有着这样一种人,他们平常总是难得出声气的,永远默着声息,显出和气的样子,可是当他们冷不防一字一板地说出句把话来时,第一分钟你会不禁红起脸来,觉得那些话里面是生了骨头的,但当你下细一审视他们那聪明而坦白的眼色,便又会自自然然地松一口气,陪着他微笑了。老头儿就恰是这种角色。
而且在有些机会里,他那种脱口而出,有点使没经历的人狼狈的言辞,还能引导出若干意想不到的实际效果来,不仅叫人觉得有趣。有一回在县行政会议的席上,为了附加亩捐,两个势均力敌的政治首脑,一个不对劲,忽地拍起桌子争执起来,甚至两方的党羽,已经准备动武了。这时候老头儿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摸着茶碗,微笑道:“争什么呵,横竖要通过的!”于是大家都立刻皱了一下眉头,但随即就禁不住失笑了。
县行政会议开会时,他是每次都要列席的,虽然他从来很少发表意见。他总是挨着县长坐在一起,默着声儿喝茶,有时望一望那些高喉大嗓地陈诉着意见的与会者,于是又立刻俯视着自己的茶碗笑一笑,仿佛他是来旁听的人,或者是应景的东西一样。不过每当把一桩议案提付表决时,他也不会忘掉举一举手臂,而且还从来没有不举手赞成的事。虽然他和那些偏僻小镇上来赴会的代表相似,很多的时候并不清楚他们表示赞成的议案的内容,所不同的,那些老实而胆小的乡绅,在散会后,总要拍着别人的肩头问一问,“唉,刚才通过的是什么呀?”而在举起手来时,还要瞻一瞻别的与会者,若是举手赞成的人太少,或是他们认为重要的人物依旧在稀里哗啦地吹着水烟的时候,便又红着脸忸忸怩怩地赶紧把手臂拖下来,老头子却并不这样,他只要表示赞成,就好像万事皆了了。
对于别的集会,如像欢迎新到任的长官之类他也很少缺席;尤其是各种宴会。在每一种宴会上,他总是坐首席,而且一上桌子,总是忘不掉一面笑嘻嘻地从怀里拖出一张已经变色的白色手巾来,一面自言自语道:“让我给我那个孙儿子带点回去。”于是从从容容地把手向那些水果和各种腊菜盘盏里伸去。
他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的死给几个地位重要的人物带来很大的不方便,每当他们为要解决各机关法团的人选而感到苦恼时,总会记起他来,于是生气道:“龟儿子!要是贾汤罐不死也好哩!”
(原载1936年7月24日《申报·文艺专刊》第37期,署名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