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房东是个女巫,当我才找着这个房子的时候,觉得各方面都很满意,尤其是房租便宜,但我知道了下面的客堂,是一个供神的地方,四周都挂着“有求必应”、“诚信则灵”这类的匾额时,我当时就犹疑起来,旁的倒没有什么要紧,第一我就是怕来烧香的人太多,那就一定会闹得人不得安宁。其次是怕她供的是狐仙,因为据别人告诉我说,这东西是很小气的,稍微一句话说得不对,马上就会弄点鬼把戏给你看。我虽然不迷信,然而和这种东西朝夕相处一定是很讨厌的。于是我便问和我接洽的这个老太婆——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女巫:
“你们是,供的什么菩萨?”
她回答道:“是吕纯阳太太。”
我忍不住笑了笑:“烧香的人多么?”
“不多,不多,你住久了就知道了。”她像是看出了我怕吵闹的样子,很着急的摇着手这样回答我。
我因为她既不是供的狐仙,又不会吵闹,便决心搬来住下了。现在将近住了有三个月,这一家人的生活情形,我也很熟悉了,而且还对他们感到悠然的兴趣。
他们一家共六个人,两老夫妻,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好像长久的都市生活对他们毫无影响一样。
老头子有四五十岁光景,然而人非常康健;身体高而瘦,头很小,头发花白,眼睛小而深陷,但是有一个小而尖的鼻梁陪衬起来,样子倒还不过分讨厌,声音非常粗暴,平常和人谈话都像吵架似的。当我第一天搬来的时候,因为一把拖布还没有找着适当的地方放,暂时放在楼梯口,他看见了便用起他的大喉咙,对着替我搬家来的朋友吵起来。我的朋友吓得不敢开口。我想这可糟了!怎么那天看屋子的时候,并未见着这样一个老头子呢?
到现在我才清楚了他是生成这样一副喉咙,并不是安心和谁吵架,然而这是使人够受的。
他是在替一个外国人种花园,每月有十五块钱收入,他爱贪小便宜,哪怕是一段锈了的铅丝,在他也是好的。他常常从外国人那里拿许多东西回来,什么绿的油漆呀,白的油漆呀,桐油石灰呀。这些东西都是用香烟罐或是别的罐子盛着,再用报纸包好,小心谨慎地端回来,一到下午他没有事情可做了,便提起一罐油漆,不是把那扇门油成绿的,便是把这扇窗油成白的,你总见着他在不停地油就是了。因此将一个屋子里弄得来这里一块绿,那里一块白,这里又一块黑,不成个样子。我想在他看起来或将是很好的。他们的神像面前每天都供着鲜花,这不必说也是老头子拿回来的了。他很怕他的妻子——那个女巫,每遇着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用了他的大喉咙和谁在谈话的时候,他妻子放下了脸孔来这样对他说:
“你又在哇啦哇啦做啥?”于是他会一声也不响地跑去做事情了。自然又是弄他的油漆。
他们一家都很节省,吃得很坏,穿得也很坏。老头子常常对别人这样说:
“你不是看有些人穿得很好么?其实他连房租也付不出哩。”
他们的大儿子,是在一家皮鞋店里学生意,也是这家庭里面唯一漂亮的人物,他好像与这家庭没有发生多少关系了,只是每晚回来睡,天一亮又去了。
第二个儿子,是某小学的快要毕业了的高小学生,奇怪的是他对他母亲做这种生意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一个暑假只是和别的孩子们玩玩蝉子,烧饭时替母亲生生火,并未见着他摸过一次书本,他的年龄并不算小,十六七岁,看起来很高大,有一次我问到他的母亲说:
“他小学毕业后,还打算再读书么?”
“不再读了,你看隔壁的中学生不是闲在家里好久了么。我是没有那样多钱给他读书的。”她说的时候样子很愤慨。
她又继续说道:
“我的根弟进学堂,还是先生答应只收半费,半年共有四块钱,不然怎么读得起。”还附带地说到了她的二女儿进学校的原因。
二女儿是个娇养惯的七八岁的孩子,读了半年书,连男女先生也分不清楚,至于书本上的字,更是一字不识,倒是和着别人哇啦啦的念得很好。
大女儿很像母亲,尤其是那双有长而黑的睫毛的大眼睛,看起来是一个假精灵的样子。不过她那一张苍白色的脸孔,和那个完全是骨头的身体,是远不及她的父母了。她在一家香烟厂做工,包够一条烟卷,有一角半的工钱,然而就是这样廉价的工作,也并不是每天都有的,多半隔一天去一次,甚至要碰到一月以上的长期失业。
现在要说到这家庭里面的主要人物——女巫了。单看她的外表,并不像一般的女巫那样阴阳怪气的可怕,和平常一般的四五十岁的老太婆没有大的差别。身体矮而微胖,头发乌黑,眼睛很大,睫毛长而黑,说话时眼睛眨得很快,一望而知是一个厉害的老太婆。她的右脚颈比左脚的粗些,走起路来不很方便。她会替人医病,替小孩挑惊。医大人的病,是靠她的菩萨,医小孩是靠她自己的经验。生意倒还不错,常常都有人来求签,药方是签票上印就的,至于一次给多少钱,那是随便病人了。我看这个收入倒很有限,主要的是要靠她医小孩的病,对于自己的儿女,人们是乐意多出几个钱的。——她并没一定的时间,随到随看,一次总有四五毛钱,据说出一次诊,还有两三块可拿。我有一次曾亲眼见着她替一个婴儿挑口里的白点,她不慌不忙地从药箱里取出一根寸多长的针来,并不用消毒,一只手掀开了婴儿的嘴,一只手送进针去,挑得啵啵啵的响,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了出来,婴儿哭得失掉了声音,母亲把头掉开了不敢再看。但她仍是很镇静地挑着,脸上没一点表情,好像她是在一块木头上挑。手续完了,便用一根金属制的管子,一头放上一点白色的药粉,吹进了婴儿的口里去。等别人走的时候,送上一小卷角票在她手里,她这才笑了,说道:
“不要客气啰!”一面慢慢地送进衣袋里去了。
她们的菩萨是装在一口玻璃箱里面的,有一次我要求她大女儿给我打开来看看,她很严肃地拒绝道:
“我不能开!”
“为什么呢?”我奇怪了。
“要等我妈来,她是仙骨,菩萨不会怪她。”于是我便问起了她们的“吕纯阳太太”由什么地方得来?她很慷慨地把她们供神的原因告诉我了:“我们从前没有供神,在三年前我妈病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爸也病了,还吐过血咧!有一天晚上菩萨附在我妈身上,说要她供她,因为她是仙骨。若相信,他们的病都会好起来的。后来果然病都好了。还医好了许多别的人。”
“那么菩萨又在什么地方请来的呢?”我说时用手指着神像。
她很自若地回答道:“那是在城隍庙买来的。”
“菩萨也能用钱买吗?”我几乎这样地叫出来!但实际上却含糊道:“唔!”便支吾过去了。
这老太婆病倒是没有什么病,只不过在她那只特别粗壮的右脚颈上,有一团红色的丹毒,每月总要发两三次,一发作起来,就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躺着,发出厉害的呻吟,而她那喜欢吵闹的丈夫,便也暂时间便成了一个哑子了。
(原载1936年9月11日《申报·文艺专刊》第44期,署名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