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钱刚刚跨过门槛,就感觉左耳一痛,一股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左肩上。
龙钱僵在了原地,他一格一格地扭头去看,便见那孩子脏兮兮的额头正中,有一道鲜红的伤口。血液小溪似的流下来,滴落在他的左肩上。
龙钱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转过身,看到那黑衣人离他只有两步远。
那人蒙着面,看不清表情,但龙钱能看到那双露在外面的黑色眼睛里,正带着戏谑的神色。
原来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机会,只不过是这个黑衣人,在享受他们的恐惧而已。
龙钱目光呆滞地想着,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江湖。
之前所做的所谓对死亡的准备,在此时俱都不值一提,他想活着,可是……大概没机会了。
黑衣人见他似乎已经被吓傻了,顿觉无趣,便上前一步,随意地抬起了剑。
细剑稳稳地刺向龙钱的咽喉,他恍惚间想起甄掌柜曾说过的话,他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但龙钱觉得时间太短了,他眼前回放的都是这三天,和小乞丐们相处的时光。
一道流光,倏忽间划破了他眼前的画面。
龙钱回过神来,只见那道流光自那黑衣人的一只眼睛中深深贯入,黑衣人的另一只眼睛也就渐渐失去了神采,高大的身子向后倒了下去。
“咳咳……”
龙钱回头望去,地上那人已经坐了起来,他身上染满血迹,但看起来并无大碍的样子,只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小子……来扶我一把。”
熟悉的磨砂似的声音响起,却带着龙钱不熟悉的沉重。
龙钱连忙上前,蹲下身想要伸手扶起金钱镖,可他发现他没法伸出手,他……还抱着那个孩子。
金钱镖看到龙钱手足无措的样子,叹了口气,抬起左手,合上了龙钱怀里的小乞丐圆睁的双眸,低声道:“放下吧……”
龙钱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睛干得厉害,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似的难受。
但他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他轻轻把小乞丐放下,似乎怕手稍重一点,这孩子就会疼。
金钱镖能看到,龙钱乌黑的瞳孔像是掉进了两汪干涸的血色湖泊,早已失去了他第一次见这少年时,充满生机和热血的光亮。
金钱镖竟因此有些愧疚起来。
他左手撑在龙钱肩上,随着龙钱的力道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往门外走去。龙钱这才发现,他一只脚似是受了伤,不能使力的样子。
龙钱搀着金钱镖,两人静默地从小乞丐们和杀手的尸体边走过,空寂的小巷内只回荡着一老一少虚弱的脚步声。
快走到巷口时,金钱镖突然开口道:“让我找你的人叫龚逸飞,而今天杀人的……是七杀阁的杀手。”
“龚逸飞……七杀阁……”龙钱重复着这两个词,脚步却没有停下。
“龚逸飞……七杀阁……龚逸飞……七杀阁……”
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的重复着,伴着那不停歇的脚步声,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地狱幽魂索命的气氛。
金钱镖本是想用仇人的名字再次唤回龙钱的神智,没想到龙钱却是这个反应,心里也是一紧,突然有点怕他被这件事刺激得心性大变。
“龙钱、龙钱?”金钱镖左手使力,紧紧捏住龙钱的肩膀,他能以纯粹的肉体力量打出那样一枚金钱镖,手上的力气可想而知,龙钱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他,用一种依旧没有起伏的语气道:“你干嘛啊?好痛啊。”
金钱镖被他这种眼睛血红,语气却无比平静的状态弄得有点懵,手下松了力道,不再尝试让龙钱恢复正常。
虽然他还是非常担心,不过现在……还是逃命要紧。
龙钱见他不说话,也不再做什么其他事情,木着脸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金钱镖指挥着龙钱左拐右拐一阵,竟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龙钱抬头看去,见到一块迫力十足的石匾挂在府邸的大门上,上书三个遒劲的大字——天波府。
二人刚刚踏上石阶,守门的劲装男子就踏前一步,低声询问道:“老人家,发生什么事了吗?怎生如此狼狈?”
金钱镖用一种完全无需假装的虚弱语气道:“死人了……死了好多人……官府的人也……”
那男子神色一肃,一边打手势让同伴去禀报,一边向金钱镖询问详情,金钱镖也一一说了。
得知有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出现,男子眉头皱得更紧,显然已经从金钱镖详细的描述中猜到了什么,待一个相貌英伟的中年男子大步过来时,他急急地拱手行礼道:“魏统领,……七杀阁……”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龙钱只能勉强听见七杀阁三字。
魏统领也是面色一变,不过他到底还是更沉稳些,这关头还不忘把金钱镖和龙钱二人安顿给这男子。
其后才迅速组织起人手,随着一阵忙而不乱的脚步声,他已带着一支上百人的队伍从小巷中抄近路直奔龚逸飞的小院而去。
龙钱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却没表现出一点惊叹之色,和金钱镖初见他时,俨然成了两个人。
“小子,你看出什么没有?”
龙钱用那双死水一样的眸子看着他,开口道:“和一般江湖人不一样,他们穿着统一的劲装,关键部位甚至带着制式的护铠,不是一般门派,你进门时特意提到官府的人也死了,所以他们只怕有官府背景,这也能解释他们的训练有素。
你没去找官府,说明纯以武力论,这天波府应该比月霞城的县衙要更高一筹,你甚至认为他们可以和七杀阁相媲美,所以才来此求助。
你描述时说了你被龚逸飞雇来处理些月霞城本地事务,却没提到七杀阁的名字,这说明像你这样底层的江湖人恐怕是不知道七杀阁这个名字的,所以你不是什么底层江湖人。
而你之前那一手,也证明了这一点。你没有内力,所以在打出那一镖之后右手才一直在颤抖,可是一直没有内力的人,是不会练出这样透支自己的招数的,你以前应该是个真正的高手,但是后来内力全失。”
他的声音很平稳,与之前推测时满是猜测和不确定相比,此时的他更加冷静,也更加坚定,不再犹豫不决,不再叹息自己找不到证据,只平静地把推测说了出来。
金钱镖看着这样的龙钱,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内力尽失,没了内息调和,早年落下的旧伤接连发作,他的身体一日日的衰落下去,可他那时并不在意这些,只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游荡,似乎是想寻找一个答案,又似乎什么也没找。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一个,熊一样魁梧的……年轻书生。
书生面皮刮得干净,却依然显得满脸凶相,他觉得这书生其实是个乔装失败的土匪,虽然好笑,但也并未在意,直到那书生主动凑过来与他搭话。
“我猜,你是个暗器高手。”
只这一句,就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何以见得?”他看似平静地问,实际一枚金钱镖已经落入手中。
“看你的手就知道了,你手上茧子很少,但这并不是因为你不会武,而是你为了保持触觉的灵敏,定期自己清理茧子所致。一般练暗器不过为了多一种手段的江湖人,可不会像你这么爱惜自己的手。只有真正的暗器高手,才会像你这样。”书生的眼睛里闪着与外形极不相符的睿智。
他挑眉问道:“你很得意?”
“不,我只是好奇。”
书生笑了笑,他能看出这人已经尽力笑得可亲,但……先天条件对他真的限制很大。
“真正的暗器高手,不可能一点内力都没有。”
他抬眼望着这眼中确实好奇满满的书生,反问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书生眼珠转了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颇为笃定地笑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回答你的问题,这样如何?”
“不如何,我没有问题。”
“不,你有。”书生看着他,笑意渐渐褪去,变得严肃起来。
“而且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有关。”
回忆到这儿时似乎一下子模糊起来,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金钱镖想了一会儿,反正……不过是将那些事告诉了书生吧。
他复又抬起头,看向龙钱平静的侧脸,确实……很像啊,也难怪老魏会教龙钱这么久。
“老人家,你尽管放心,我们魏统领即使在整个天波府,武功都是排的上号的。”
却是那留守的男子见金钱镖陷入回忆时的样子,以为他还在担心,不由出声宽慰起来。
“统领已安排人去请大夫了,想必很快就会到的,而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请到路家那位少爷呢。”
金钱镖听得此言,瞳孔微微一缩,连忙做出惊喜的模样问道:“您说的可是关外路家?”
男子笑了笑,眼含敬佩地道:“是啊,前几日路少爷来拜访过,确实名不虚传,何老教头多年的伤势也是一下就给治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