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山完全不敢相信在坦白剪了孙安锦的衣服后她毫无波澜地继续和他同行,并且在路过某片墙壁时一抬手关闭了让密道中风沙肆虐的机关。他坚信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所以一直紧绷着神经,时刻准备着应对孙安锦的发难,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他就立刻收起夜明珠转身逃跑,自己哪怕是撞了墙也比被孙安锦那个一看就是暴力狂的护卫制住来得好。
“我去教坊的事不要说出去,”孙安锦的语气淡漠得像是没有开口,刘山盯着她开合的嘴才确定她真的在说话,“是为了除夕宫宴。”
“这个自然,”刘山装作若无其事地扯下遮脸的布巾,递给灵戈表示要物归原主,被灵戈嫌弃地推开,“你若是想让人知道,就不会走这条路。”
孙安锦走在最前面,没有回头,心道还不是怕你这家伙以为我有异心来坏我的事——方才也不知道是谁拐弯抹角非要个表态。
“话说回来,你对这密道真熟悉,”刘山走在最后,风沙停了之后再没什么堵得住他的嘴,喋喋不休道,“你们找的那张图这么有用?”
孙安锦脚下踢到一块石子,石子弹了几下,落在不远处,发出几声轻响。
“而且你这么快就都记清了,”刘山摇着头,咋舌道,“不愧是院首千金。”
“你想的话你也可以,”夜明珠的光亮并不是很强,孙安锦眯着眼尽量将路看得更清些,“从我到我爹身边起他就日日让我背东西,几年如一日,只要不是个傻子,换成谁都会长于记忆。”
“这话可不对,”刘山撇嘴,可惜走在最后没人看见,“夫子让背的那些东西,十几年了我死活背不下来。”
“那是你志不在此,”走到一处岔路,孙安锦停下脚步,仔细回忆了该走的方向,方才继续前行,“若是夫子让你每天上房揭瓦,保不齐你现在翻墙比云泠还厉害。”
“真有教这个的夫子?”孙安锦听着刘山的语气,好像十分期待。
“有,”愈往前行,空气中潮湿阴寒的气息愈重,孙安锦喉间有些受寒,隐隐作痛,不想再与刘山多作交谈,“你可以去城南的校场找许将军。”
刘山期待落空,且这个答案让他十分崩溃:“那不叫夫子,那叫教头!”
孙安锦不想再回话,灵戈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在意,听出刘山的不恭敬后立刻严肃道:“严师出高徒,刘公子不可不敬师长。”
这话说得硬梆梆的,不仅令刘山十分诧异,就连孙安锦也微微侧过头来看了灵戈一眼。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执拗之处,就像催雪执着于向刘家复仇、莫瑜理不通自己家与书院的纠结、穆云泠坚持翻遍京城所有美人的院墙,孙安锦与灵戈相识许久,终于隐约看出了灵戈的执拗在哪里。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刘山嘟哝着解释了一句,又发牢骚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不是家国大业就是尊师重道,人生太严肃了岂不无趣?”
孙安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若是句真心话,他此刻还在这里作甚?
几人又行了一阵,在一段格外低矮的通道里,孙安锦停住脚步,抬手试探着摸向头顶的石砖。只听一阵石板挪动的响声,上方零零碎碎落下些砂石。刘山配合地将夜明珠凑近了些,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三人上方。
“我们从这里上去,你继续向前,”孙安锦回头说,“走到第三个岔路,向右走,再行片刻,向上便是杨柳轩。”
“这密道还可以向上,”刘山抬头盯着那洞口惊叹,“还有多少这样的路?”
“还有很多,但劝你不要尝试去找,”孙安锦看穿了他的心思,对他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每一块砖后面都是路。”
刘山想起自己曾经在密道里无意间开启的机关,打了个寒战。自从发现宫中密道,他已派人探了无数次路,有时派的人有去无回他也是知道的。密道修得极为复杂,至今他也只探出几条稳妥的路来,通往落鸣宫的便是其一。今日他原是要去落鸣宫,不料到了落鸣宫只却不见孙安锦,问过明华音后才知道孙安锦从密道离了宫。刘山想着孙安锦走过的道路或许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才准备了些东西,探到这密道里来。
“你们就这么走?”刘山望着漆黑的洞口,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夜明珠交出去。且不说孙安锦的话是不是真的,这夜明珠可是价值不菲,孙安锦鬼心思极多,若是真用什么手段真将自己这珠子套走了,他绝对要追着孙汝要钱。
“给我块石头。”孙安锦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刘山极其敏感地将夜明珠藏到怀里,三人顿时陷入黑暗。
“你做什么?”孙安锦莫名其妙道。
“这块不行,”刘山态度坚决,“我爹能打死我。”
孙安锦哭笑不得:“不是要你的夜明珠,赶紧拿出来,没有光我打不准。”
刘山犹豫片刻,将信将疑地再次拿出夜明珠。孙安锦也不要什么石头了,挽起左边的袖子,露出腕上的暗器,瞄准了头顶洞口的某处。
刘山见状倒是吓出一身冷汗:“你这是什么东西?”
“防身用的,”孙安锦眯着眼,右手扶住抬起的左臂,手指搭上腕上的暗器,“你若是想要,便去找一叶试试看。”
“她卖这个?”刘山跃跃欲试,随即又想到百一叶在生意上的精明,“她会不会宰我?”
一丝银白夹杂着夜明珠幽幽的蓝光划过,只听得一声金属碰撞的“叮”声,三人头上的密道火一般的光亮闪烁记下,随后盈盈地稳了下来,视线之内的密道被照得通明。刘山和灵戈愣愣地看着头顶密道的变化,直到孙安锦放下胳膊,揉捏着因暗器的反作用力而被震得微痛的手臂时,二人才回过神来。
“你这……”刘山的惊讶程度显然比灵戈高一些,仿佛下巴脱了臼,“你这能杀人的吧?”
孙安锦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极为严肃地回答道,“如果不准,应该会。”
刘山明显地打了个寒颤,噤声了。
“想不到这密道还有这样的设计,”灵戈却是更多地为密道设计者折服,“当真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孙安锦看着她,怀疑她将毕生所学的成语都用出来了。
“好了,闲话少说,”孙安锦对灵戈招招手,示意她帮自己上去,同时对刘山道,“你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记着我方才说的,走到第三个岔路,向右走,再向上。”
“但是我怎么上去?”刘山看着孙安锦踩着灵戈的肩爬上洞口,目测以自己一人之力绝无可能进入这个高度的洞口。
然后他看到灵戈帮孙安锦爬上去后随机轻盈跃起,蹬着墙壁利落地飞身进入了密道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孙安锦的笑容再次出现在洞口:“会了吗?”
刘山头一次觉得孙安锦向来温和有礼的笑容如此可恶。
“我的意念会了,但身子估计会留在地上。”刘山咬牙切齿道。
“那就神游杨柳轩吧,”孙安锦扔下一声轻笑,消失在了洞口,只有渐行渐远的声音传来,“或者你同我说说,你要去杨柳轩做什么?”
刘山气得两眼一黑:“你不是不多问吗?”
“所以你该主动告诉我。”孙安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着似乎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刘山情急之下居然连骂人的话都骂不出来了,最后十分有骨气地一跺脚,对着上头喊道,“不帮就不帮,小爷自有办法!”
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嗤笑,随后再无动静,少顷之后更是连光亮都熄灭了,四下只剩夜明珠幽幽的蓝光。刘山觉得这不一定是夜明珠的光,还有可能是自己的眼睛被气得冒蓝光。
孙安锦主仆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灵戈回过头,确认此处讲话不会被刘山听见,方才问:“小姐何时与刘公子这般亲近了?”
“亲近?”这个词听得孙安锦十分新鲜,笑道,“你如何看出我们亲近了?方才我们可是互相算计着要从对方那里多讨些好处呢。”
灵戈摇摇头:“不是的,明明是互相算计着要坑对方。”
孙安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看得很明白吗?
“但是属下不明白,”灵戈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小姐早就说过刘公子并非善类,不可与之共事,为何还要主动接近?”
孙安锦沉默着向前走。她身边这几人,最信任的自然是催雪,所以自打进了落鸣宫,所有的谋划都没有刻意向催雪隐瞒,因为她知道催雪的心结只有崔家当年的惨案,只要不触及那件事,催雪便是最忠心的;而灵戈……孙安锦再次看向跟在自己半步之后的灵戈,身为女子但武艺和豪气却丝毫不输男子,任谁都会觉得此人该是个一腔热血、直率坦荡的江湖侠女。但……灵戈不是江湖侠女,是杏花不和梅花部共同培养出来的侍卫。哪怕此人是身边为数不多的由孙汝指派过来却并不惟孙汝命是从的护卫,孙安锦也难以做到全然相信。相处至今,灵戈在处理自己与孙汝和书院的关系时做得太过完美,完美到让孙安锦很难相信这是出自灵戈内心的选择。
正因如此,孙安锦并不打算将自己和刘山的身份告知灵戈。
“如今这京城,穆家和刘家最是势大,穆家拥护皇上和太子,刘家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孙安锦对灵戈道,“要摸清刘家的想法,刘山自然是要接触的。”
灵戈闻言恍然大悟后转为钦佩:“不愧是小姐,思虑周详。”
正在编造一系列接近刘山的计划以进一步取得灵戈信任的孙安锦在听到“思虑周详”这个词后,突然怀疑自己对灵戈的防备毫无必要。
“但当今朝堂上,除了圣上和太子殿下,刘家还能支持谁?”灵戈一句话又让孙安锦将正要放下的戒心重新拾起,“小殿下太过年幼且心智有损,将来继承大统之人必是太子殿下。”
“不,能继承大统的,还有静王,”灵戈有此言论,确是皇室差遣之人无疑,却不知心中的主子究竟是皇室还是书院,孙安锦有意无意地瞟向灵戈,灵戈敏锐,几次回视孙安锦,倒弄得孙安锦有些尴尬,“虽说静王向来远离朝堂,但难免有人惦记他‘王爷’的身份。”
“小姐的意思是,”灵戈顺着孙安锦的引导想下去,惊道,“刘家想要拥立静王!?”
“嘘!”孙安锦立刻伸手去捂她的嘴,“我可没这么说,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
灵戈向后一躲,脱离了孙安锦的掌控,急道:“就算如此,也该派人多加留意!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就是书院的失职了!”
孙安锦瞧着灵戈眼中的急迫是真切的,想来她更多是为书院考虑,或许并不是预料中最坏的可能,稍宽心了些。
“你不必着急,方才不过是我胡言乱语,”孙安锦宽慰她道,“有句话叫‘烂泥扶不上墙’,静王自己对朝堂之争毫无兴趣,就算刘家真的有心扶持静王,静王也不会应的。”
灵戈闻言,急躁的气息顿时收敛起来,情绪平稳了不少。孙安锦看着她的心思完全跟随自己的步调,想来是真的没什么别的心思,愧疚之心便油然而生。此事或许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灵戈或许真的生来坦荡,被自己这样唬了一遭,也着实可怜。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头顶飘忽着传来丝竹之声。教坊,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