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曾经是京城的望族。孙家第三代家主遵照祖训,举家迁离京城到了江南。那时的江南百川纵横,灾疫频繁,孙家从京城离开时原本是浩浩荡荡的几百口人,到了最后,只剩不过几十人。第三代家主因急病病逝后,孙家更是群龙无首,当时的嫡长子继任家主,却因年幼而无法服众,于是孙家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了原本的大房、四房和六房。这第四代家主便安排了大房留在家中管理家族事务,四房走南闯北经商以维持孙家生计,而彼时六房只剩一个失了父母的晚一辈的幼子,家主见他伶俐,便将他送去念书。”
“这孩子的确是天资聪颖,几乎只用一年时间便学了其他人需得学三年的书。学堂的夫子很快就觉得自己恐怕是教不了这孩子的,于是便给老友修书一封,请他继续来教这孩子。老友来了以后,见这孩子资质的确不俗,于是就将他带到了自己清修的山上,认作关门弟子。孩子一走就是十三年,归来已是弱冠之年。家主便叫这孩子去考取功名,孩子没有异议,且轻轻松松就拿到了进京的名额。”
“到了京城,主考官得知他是那位归隐了的老人的弟子,立刻将此事报给了当时的圣上。圣上得知那位老人有弟子出山,大喜,当即下旨给了那孩子一个虚位,让他入了京城书院当太子伴读。”
“说起这京城书院,那时候可谓南梁第一书院了。虽说不是太学,然而绝不输于太学,有时甚至连皇亲国戚也都纷纷抛了太学而跑来京城书院听讲。那时的太子隐姓埋名地在京城书院念书,身边跟着的都是圣上一早看好了的日后可成为太子肱骨之臣的人。那孩子到了书院后,却因不及太子身边的其他同龄人那般通晓时事而被忽视了好一阵子。唯独一个立志日后进入将作寺的少年对他还算亲近。”
“但是那孩子却不敢和那个少年走得太近……”
“为什么呀?”一直沉默着听孙安锦讲述的仉清扬终于忍不住发话了,“难道他发现那个‘少年’其实是个女的?”
孙安锦沉默一瞬,点点头:“你还真说对了。”
“那孩子虽然不像其他氏族大家的少爷公子那般手上握有无数眼线,但他有远超于其他人的观察力。入学短短半个月,他便已通过观察猜到了身边人的身份,猜到了他是在被当成太子幕僚培养,也猜到了那个自称‘未来的将作大匠’的少年其实是个女的。”
“那孩子自负能看透人世,但却漏看了一人——太子胞弟明湛。明湛那时也在京城书院念学,与太子这一班人十分亲近。”
“明湛,是当今圣上的名字吧?”仉清扬又忍不住道,“天子名讳不可直呼,姐。”
“我不过是在讲故事。”孙安锦微垂着眼帘,全不在意道,“反正我等小民的话也传不到天子的耳朵里去。”
“那也要谨言慎行嘛……”仉清扬嘟哝道。
“后来太子登基,身边的一班人都按照计划进入了朝堂,”孙安锦不理,继续讲道,“唯独那孩子没能进入朝堂,全靠孙家遗留在京城的那一支里的堂兄接济度日。后来明湛帮他在京城书院里谋了个抄书的活计,他这才真正算在京城留了下来。”
“姐,”仉清扬听着听着,终于觉出了不对来,“你说的那个孩子,不会是师父吧?”
孙安锦挑挑眉,点头,想着这次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师父还有这样的经历?”仉清扬却疑惑道,“师父那么厉害,怎么会没被看中进入朝廷呢?”
“这要问你师父和当今的皇帝明湛了。”孙安锦勾了勾嘴角,没甚笑意,“我方才说先生漏看了一人,却没说他一直没看清那人。你且听我继续讲。”
“那孩子——我便改称‘先生’了吧——在书院的那几年里,明湛——我也改为‘皇上’好了——自请去了北疆。皇上在北疆,一来使当时的皇帝放松警惕,二来也便于发展自己的势力。几年以后,北疆被皇上牢牢握在了手中,京城里的势力也已扎实,而这段日子,当时的皇帝只是重修了宫室而已,这修缮宫室便是由当初那位女扮男装入书院的女子主管的。彼时她的身份尚未被发现,还真是当了将作大匠。”
“虽说当时的皇帝昏庸无能,察觉不到朝中的势力变化,但是京城的变化没有逃过先生的眼睛。况且皇上也知道先生的才干,将先生也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先生此时已经在书院任职,在一众学生间颇有威望,当时的皇帝念在他曾经也算是自己的同窗,便任命他当了书院司业。”
“不是院首吗?”仉清扬似乎有些不服气。
孙安锦忍俊不禁,道:“你以为当院首那么容易的?”
“先生成了书院司业,虽说是因着当时的皇帝的原因,但他也知道那皇帝已非明主,且现在的皇上在那时已有了成型的势力。于是先生索性也就不再参与朝廷政事,只希望出事的时候能够独善其身。原本日子也就该这么过去了,但是终究还是发生了变故。”
“某日那时的皇帝在宫中大摆酒宴,宴请昔日同窗,先生自然在列。宴席上,酒过三巡,那皇帝有些醉了,竟言语轻佻地调戏起先生来……”
听到这里,仉清扬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孙汝样貌阴柔,若是乍看上去,的确像个姑娘家。
“那当了将作大匠的女子也是个正直的性子,立刻出言制止,却惹了那皇帝不悦,被他命人乱棍赶出去了。这一顿棍子打得不轻,先生知道那人是个姑娘家,为了他自己白糟了这一次罪,自然要去好好道歉道谢的。”
“第二日先生登门探望,开门的是那姑娘的弟弟。这位弟弟当年也跟着他们一班人一起念书,后来被家人送入了兵营历练,前阵子方才回来。昨日据说是因为身体抱恙而没有参加宫宴。”
讲到这里,孙安锦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讲了。仉清扬正沉浸在故事中,孙安锦这一停,对他来讲真是大煞风景。孙安锦扣上已经被吃空的食盒,从石凳上站起,道: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明日再讲。”
“再将一会儿嘛。”仉清扬不依。
“天已经擦黑了,你想点着灯在外面招虫吗?”孙安锦微微一笑,将食盒端在手上,抬脚往厨房走去,“回去吧,明日再讲。”
仉清扬犹不甘心,可惜孙安锦似乎铁了心不再继续讲,于是他只得悻悻地回去自己房里背书去了。
而事实是,孙安锦在那册子上只看到了这里。这当真不怪她读得慢,一来毕竟是母亲的笔迹,她定要细细去看;二来母亲当时的笔迹也实在是……豪放了些,辨认起来的确……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