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白日已经有些燥热,市集上勤快的店家已经将凉棚支起来,开始售卖茶水了。书院里的学生即将由春困进入夏打盹,尤其日光透过窗外的竹林树荫照来,温暖又舒适安逸。于是,孙安锦发现近日来书院的开销又大了些。
“戒尺和凉茶?”孙安锦指着账本上记载银两海量流出的地方,问一直笑嘻嘻站在一旁的涂说,“怎么这两样东西最近用得这么多?”
涂说凑到孙安锦身边,望了望账本上的内容,又退回自己原本站的地方笑嘻嘻道:“小姐,凉茶是给书院的夫子和学生解暑用的。至于戒尺,小姐就得去问魏家公子了。”
孙安锦顿时了然。
这几日日暖风融,魏季天在学堂里睡得更好了。夫子的声音越大,魏季天鼾声就越高,气得夫子们抄起戒尺想把他敲醒。但魏季天不愧是将门之后,所有戒尺无一例外都在即将接触到魏季天的瞬间被魏季天条件反射地抬手打开,惨烈一点的飞出去不知打在哪里便折成两半。
最惨烈的一次莫过于戒尺被魏季天一掌拍飞,打在夫子额头上,又狠狠弹开砸到了前面趴着睡觉的太子明华业身上。明华业惊叫一声,碰翻了手边上官元媛的砚台,砚台落地,不负众望地碎成几块。好巧不巧的是,那砚台是皇后赏赐,上官元媛宝贝得很,顿时便忘了准太子妃的高贵仪态和贤良淑德,揪着明华业的耳朵,开始数落他的种种不是。孙安锦还是第一次知道明华业除了人憨和上课睡觉以外,看到好看的姑娘还会走不动路、喜欢和自己的小皇弟明华珩抢玩具,还私藏了百一叶的画像幻想着能娶个富婆。
“太子过得这么艰辛吗?”孙安锦小声问穆云深。穆云深耸肩,表示自己此前也对这些毫不知情,并且表示对这个自己日后的上司丧失了尊敬之心。
最后,还是从魏季天那“会心一击”中回过神后的夫子制止了上官元媛损伤南梁颜面的行为。
“对了,那日上官寸寸去哪里了?”孙安锦想起自己此前让梨花部去查的事。那日若是上官寸寸在,上官元媛也不至于将太子的老底都抖了出来。
“在皇后宫里呀,”涂说歪着脑袋,孩童似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上官二小姐和皇后娘娘聊了好久呢,我们这些下人都不许听着。”
孙安锦拼命忍住没有对他翻白眼。如果灵戈的调查没有出错,这家伙其实比她还大一岁,已经在梨花部几年了。先前不知道时还觉得这孩子的确有几分活泼可爱,现在知道了,只觉得有点可怕。
“小姐看了一上午账本了,吃点东西歇歇吧。”催雪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碟糕点。涂说眼睛盯着糕点滴溜溜地转。
“给他拿点吧。”孙安锦自然看出了涂说的意图,吩咐道。涂说顿时笑开了。
这家伙真是哪里都看不出靠谱来。孙安锦看着涂说笑嘻嘻地从催雪手里接过糕点,全身心地投入到美食中,全然将一切抛到脑后的样子。真是照莫瑾差得多了,孙安锦忽然想到。
“莫瑾呢?”这话是对着催雪问的,但孙安锦知道催雪并不能给出什么答案。
“小姐问她干嘛?”涂说大快朵颐的同时居然在听着孙安锦的话,“莫瑾小姐病了几天了,在俯仰楼养病呢,所以今天才让属下来的。”
莫瑾病了?孙安锦惊讶于自己对此毫不知情。按理说这样的事一定会被报告给自己,可现下莫瑾都病了几天了,自己居然才知道。
“催雪,一会儿去俯仰楼。”孙安锦道。她本想等着莫瑾来找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现在看来却是她不得不主动去俯仰楼了。
“小姐不必去了,见不到的,”涂说埋头吃着,口齿却还算清晰,“俯仰楼这几日关了,谁也进不去。”
“关了?”孙安锦忽然觉得自己消息闭塞,一连两件事居然都不知道,“谁的命令?为什么关了?”
放眼整个京城,能让俯仰楼关闭的人也是屈指可数,除了皇帝,就只有孙汝和莫管事了。皇弟现在和孙汝在“卿卿我我”,估计没有功夫搭理书院的事,那么就很有可能是莫管事了。
“宫里来的命令,”涂说一句话推翻了孙安锦的推断,“说是俯仰楼有些地方年久失修,要封闭一段时间进行整修。”
“所以说是皇帝下令让莫管事带着神智失常的莫瑜和生病的莫瑾闭关修楼?”孙安锦忽然想把糕点拍在涂说脸上。这怎么说也说不通吧!?
“小姐莫为难属下了,属下能知道什么?”涂说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对孙安锦道。
“你知道花面身上有几根杂毛!”孙安锦再也克制不住翻白眼的冲动了。她这几天关在屋里消息闭塞就是拜涂说的报告文书所赐。这小子一个月来几乎给皇后宫里的猫花面写了本起居注,连它每日掉了几根毛都要数一数!
“你小子其实是喜欢猫吧!?”孙安锦白眼不断,心里积攒的怨气源源不断地溢出。催雪打了个寒颤,心道光天化日的哪来的阴风。
“嗯,我喜欢动物。”涂说实诚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喜欢小姐。”
孙安锦感觉自己要被气得背过气去了。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催雪到底年长些,全然将涂说当少不更事的孩子来看,笑道,“当初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养了一院子的猫,一到夜里叫个不停,扰人清梦。有人还为此参了爹爹一本呢。”
出人意料,涂说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拍去手上的糕点碎屑便告辞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孙安锦和催雪二人。
“崔家还有这样一号人?”孙安锦笑道。当年京城崔家以规矩出名,想不到还有这样离经叛道的。
“是族中的一名堂弟,与我不甚熟识。”催雪答。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一只灰色的鸽子飞入。鸽子的腿上绑着一只小竹筒,落在书案上,对着文书上孙安锦的名字猛啄。
这是……信鸽?孙安锦尽量无视这鸟的奇葩行为,尝试抓住重点。鸽子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与孙安锦对视。一人一鸟僵持半晌,鸽子忽然歪了歪头。
瞅啥?上菜!
孙安锦则忽然觉得这只鸟在蔑视自己。
见孙安锦没反应,鸽子低头继续对着孙安锦的名字猛啄,纸很快破了个洞。
孙安锦忽然觉得烤鸽子值得一尝。
“小姐,看看信吧。”催雪小声提醒。
孙安锦默念着不与畜生计较,走上前去,将信从取出。鸽子又歪了一下脑袋,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瞪我!?”孙安锦悲愤地看着鸽子飞走的身影。
催雪只能回以微笑,并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质疑主子的心智。
信是百一叶写来的,孙安锦前些日子请她帮忙打听涂说的事。涂说已经在梨花部多年,要灵戈再去查也难以查出什么,不如让百里家试一试。起初百一叶臭着脸天大的不愿意,说是八面楼分号要忙的事太多分身乏术,可第二日不知为何又点头了,还分文不取,做亏本生意。
信纸展开,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字:见面详谈。孙安锦知道事情大约不简单,吩咐催雪去准备,即刻前往八面楼。催雪领命,正要下去。
“等一下!”孙安锦叫住她。
“小姐有什么吩咐?”催雪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梨华院管事,生生将即将迈过门槛的脚落了回来,转身等着孙安锦的话。
“派人去告诉魏季天,赔戒尺。”孙安锦看着账本上的巨额开销,心想镇远将军府离穷不远了,自己此举还为缩小京城贫富差距做了贡献。
后来书院的人去了一趟镇远将军府,拿回一根军棍。
“姑姑,镇远将军说魏公子皮糙肉厚,把将军府赔光了都打不动,还是得用这个。”办事的人传话。
催雪吓得不轻,赶紧命人收起来。
孙安锦领着灵戈来到八面楼,方一靠近,酒香便已经熏人了。
“八面楼什么时候有这样香的酒了?”孙安锦不好酒,但闻也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酒。灵戈今日没有隐匿行踪,但平日里沉默得多了,这次跟在孙安锦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嗅着空气里浓郁的酒香。
八面楼平时灯红酒绿人来人往,今日却不知为何门可罗雀。孙安锦看着紧闭的大门,犹豫了片刻,抬手叩门。手刚刚抬起,门忽然朝里打开了,一团不明物体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孙安锦砸来。
“小姐小心!”灵戈手疾眼快,一个箭步过来,将孙安锦拉到一边。那一团东西就这样重重摔了出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你个疯婆子!”那东西落地后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声音。若不是孙安锦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团东西是书院以英勇善战、机智果敢又不失风度而闻名的梅花部首领许忱。
虽然她一直很疑惑这些名声是哪里来的。
终于亲手报仇雪恨了的穆云泠从八面楼里走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手来要拉起许忱。这几日书院每日都有夫子上课,穆云泠白日溜不进来;散学后许忱又有意躲着她,穆云泠便一直报那一粘竿之仇无门。
“不用!男女授受不亲!”许忱没理会,自己站了起来。
于是穆云泠搀扶的手变成了将许忱再次打倒在地的手。
“你们打完了就赶紧走,我还有事呢。”百一叶阴恻恻的声音从八面楼里传出来,“打坏的东西记得赔,我会让人登门拜访的。”
“消消气,消消气……”出人意料的是,八面楼里又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此人体虚气短,是王异尘无疑。
八面楼白天关门本就少见,若无大事,便是百一叶在等自己。许忱和穆云泠与百一叶熟识,许忱是梅花部首领,穆云泠失控是常事,此时他们还在这里尚可以理解;但是王异尘……孙安锦快速回忆所有的信息,没有一条写着自己和百一叶身上这些破事与王异尘有关系。
“安锦,你来了。”孙安锦还在思索时,百一叶走到门口,看到了门外的孙安锦。王异尘跟着出来,见到孙安锦来这里似乎也很惊讶。但他的惊讶一闪即逝,转头对百一叶道:
“你们有事要说,我就先走了。改日来我这里,我将改好的酿酒方子告诉你。”
百一叶含笑应下,孙安锦看到她居然是一脸的温婉动人。
“灵戈,你打我一下,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孙安锦对身后的灵戈道。
“小姐,这是以下犯上,”灵戈不答应,“属下另有个法子。”
然后,刚爬起来的许忱被灵戈一记扫堂腿再次撂倒在地。
孙安锦听到许忱的惨叫,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是在做梦。这算不算欺师灭祖?孙安锦同情地看着地上的挣扎的许忱,然而除了表达同情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最后在心里劝了自己一句:他自己教出的徒弟,他自己受着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八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