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和穆云泠二人按着百一叶的指示来到东市医馆。此时无人求医,柜台后只有个年幼的药童无聊地打瞌睡。
“小弟弟,醒醒,”孙安锦走上前,柔声唤他,“你们这儿,可有位叫当归的药师?”
药童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瞅了孙安锦一会儿,方才甩甩脑袋,打起精神,回道:“有的,我去帮姐姐喊。”说完,转身进了内室。那药童年岁尚幼,走进去时童髻蹭过门帘底部,门帘轻轻晃动。
“这孩子瞧着可爱。”孙安锦望着晃动的门帘,笑道。
穆云深并未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少顷,门帘又是一阵颤动,随后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名白衣女子自门帘后显出身形,身旁还跟着方才的药童。
“师父,这位姐姐找您。”那药童先从女子和门框中间的缝隙挤出来,跑到柜台边,踩上凳子,回到方才的位置,回头看那白衣女子。
那女子肤色偏黝黑,穿纯白的衣裳只会显得白色更白、黑色更黑,但这种有点辣眼睛的搭配孙安锦此前已经看了许久,并不觉得不妥,反而觉得甚是亲切。
“当归!”孙安锦笑吟吟地叫了一声。
“安锦?”当归认出了孙安锦,“许久不见了,你长高了不少。”
“那是你没瞧见清扬,”孙安锦笑道,“清扬现在比我还高些呢。”
当归走到孙安锦面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看着水灵,你过得不错。”
“那是自然,”孙安锦有些哭笑不得,“书院还不至于穷到让我面黄肌瘦。”
当归与孙安锦寒暄一番,仿佛才发现了孙安锦身后一直站着的穆云深。当归先是愣了愣,目光在孙安锦和穆云深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方才问:“这位是?”
“是穆家的二公子穆云深,”孙安锦介绍道,又转头对穆云深道,“这是当归,从前和我一起在枣县李家的医馆帮忙的。”
“穆公子。”当归朝穆云深点点头。孙安锦见她傻愣愣的,一时有些莫名。
穆云深也朝她点头,算是回礼。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当归目光落回孙安锦身上。
孙安锦将律方抄录来的那张方子取出来,展开交到当归手上:“你瞧瞧这个,这方子是治什么的?”
当归接过药方,看着看着,眉头逐渐锁紧。
“可是有什么不妥?”孙安锦忙问。
“这方子有强身健体之效,”当归犹豫了一下,“但却会使人心智下降,甚至行为举止宛如孩童。”
孙安锦和穆云深对视一眼。这不就是几年来莫瑜的症状吗?
“这方子若要生效,是要一直用着?”孙安锦追问。
“是,”当归点头,再抬头时看孙安锦的目光有些复杂,“你是在哪里寻来的方子?”
“无意中拿到的,”孙安锦不愿与当归多讲,“放心,我并不是要用。”
当归苦笑:“我并非怀疑你要用,是这方子乃常青山医者独有,寻常人不可能拿到。”
“常青山!?”孙安锦和穆云深震惊,异口同声。
“错不了,”当归苦笑着摇头,“这方子我只在李二小姐那里见过,是敬观月敬公子拿给小姐的。当年枣县有户人家里的老伯时日无多了,那户人家便在二小姐处求了这方子,当时便是我抓的药。”
孙安锦和穆云深面面相觑。无论是崔道闻所言还是当归所言,都将莫家事的源头推向了一个人——孙汝。且不说崔道闻直言是奉孙汝之命行事,常青山一派如今只有三人入世,便是从前在枣县见过的老者、敬观月和孙汝;仉清扬虽说是常青老人之孙、孙汝之徒,但与此事有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来此事,还是逃不过去问院首。”穆云深扶额。
孙安锦也十分头疼:“确实如此。”
于是二人与当归道别,打算去书院茶室再商议下一步的行动。临走前,当归神秘兮兮地将孙安锦叫到一旁。
“安锦,”当归压低声音,凑在孙安锦耳边说,“你实话告诉我,你和这位穆公子,是什么关系?”
“同窗啊,”孙安锦恍然明白了当归此前看穆云深时那欲言又止的目光是怎么回事,“我们从前在枣县就认识,比其他同窗更为熟识。”这话半真半假,孙安锦也不知道为何要对当归说这么一句话,或许是觉得直言否认有些不甘心,但承认自己对穆云深的感觉和对其他人有那么一丝不同又十分羞怯。
“我瞧着,他倒是与你合拍。”当归虚长孙安锦几岁,此时便是以姐姐的身份同孙安锦讲话。
“我们认识得久些。”孙安锦还是这句话。
当归便不说什么了,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孙安锦的肩,将她往穆云深的方向推了推:“去吧,人家等你呢。”
孙安锦被她推着走了两步,回头佯装气恼地朝当归白了一眼,方才走去穆云深身边。
“与其去问先生,还不如去问莫瑜,”两人走在路上,孙安锦郁闷道,“我都怀疑先生是故意的了。”说不定又是孙汝无聊的时候想出个什么鬼考验,自己才在这儿来回折腾。
“孙先生不让你知道,一定有他的用意。”穆云深继续他的好学生事业。
孙安锦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她总觉得书院的人对孙汝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之感,仿佛孙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孙安锦总觉得他就是枣县那个整天好吃懒做的闲散书生。
“莫家的事,你还要继续查吗?”穆云深看到孙安锦的目光,居然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却不做解释,询问道。
“自然,”孙安锦说,“不能辜负你这张药方,”说着,将手里的药方抖了抖,半开玩笑道:
“若是连这点事都查不清楚,以后我在梨花部颜面何存啊。”
“这是院首有意瞒你的。”穆云深宽慰道。
孙安锦盯着他认真的目光,忽然笑出来:“好,到时候若是一无所获,我就来找你安慰我。”此时恰好到了书院后门,孙安锦说完,便快走了两步,跑到书院门口转身与穆云深道了别,闪身进去了。
于是她就错过了穆云深耳廓透红的情形。
南梁皇宫,以端庄肃穆又不失王道辉煌而闻名天下。此时,一众宫室中尤以庄重又不失宽和敦厚而著名的落鸣宫中,气氛却严肃到令人有窒息之感。
“兄长……要我做什么?”善珂,或者说明华音难以置信道。
“让你到明湛身边,取代明昭昭的位置。”明华俨一字一句地重复。
明华俨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可以,”明华俨全然不理会她的反应,兀自去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从前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从前……明华音知道他说的是从前的明华音、如今的孙安锦,但自己并不是她。
“不用掩饰,若是你没能耐,早死在古月容手里了。”明华俨不顾忌讳,直呼废帝皇后的名字,让明华音更加吃惊——怎么说明华俨也是古月容的儿子。
明华俨见明华音又是一副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的痴相,不耐烦道:“怎么,这些年在落鸣宫呆傻了?以前不是机灵得很,不是人人都要夸一句聪慧吗?”
明华音不作声。此时她只希望明华音,不,孙安锦能从天而降,帮她回话。
明华俨看了她半晌,终于失去了耐心,叹了一声,起身要离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事实上,这数年来,这扇门被落鸣宫外的人打开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开门的声音如此陌生,以至于让明华音吓了一跳,一只手轻轻附上心口,感受里面那颗乱跳的心。
我还是活着的。明华音突然想到。
又过半晌,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旁,盯着那摞已经积了厚重的灰尘、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要被时间蚕食成齑粉的宣纸,久久不动。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指尖轻轻抚上纸面。灰尘被划开成一道浅浅的沟壑,露出宣纸的本色,薄而脆弱,但是空白整洁。
明华音坐到桌前,一字一字地写下一封信函。末了,她搁笔,将一扇不起眼的小窗推开,一只羽毛青灰的鸽子便拍着翅膀落到了窗棂上。
“去吧,帮我送去。”明华音将信绑在鸽子腿上,一边小声呢喃,“送过去,就好了。”
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