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家院落里,甫家班子的九个乐手在院中各占位置坐下,各执一样乐器。中间两个位置空在那儿。
院中一棵大树下,甫光达靠在树干上吞云吐雾。甫韩氏气呼呼地走过来,尖起嗓子冲他吼道:“甫光达,你抽够没?”
“够了,够了!”甫光达忙将烟枪扔在一边,一个鲤鱼打挺,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操起三弦居中坐下。
甫光达的三弦响过,甫韩氏的琵琶紧跟,其他丝竹随声应和,一时间,院子里吱吱咛咛,咿咿呀呀,顿时喧闹起来。
一阵叫板过后,音乐陡然顿住,甫韩氏朗声开唱:“一本万利开典当,二龙抢珠卖衣庄,三鲜海味南北货,四季大发水果行,五颜六色绸缎庄,六六大顺珠宝行……”
开场白尚未落腔,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顺安脚步踉跄地走进来,面孔扭曲,手指众人,歇斯底里道:“滚滚滚,都给我滚!”
众人惊愕,纷纷放下乐器。
甫韩氏回过神,干笑几声走过来,柔声道:“安儿,好事体来了。鲁老爷衣锦还乡,要办堂会,齐伯上门,说是马老夫人点了咱家的戏班子,要十一人档,出十块洋钿,要是唱得好,另有赏钱哩!”
顺安两眼冒火,不认识似的射向她。
甫韩氏心里发毛:“安儿,这……是桩好事体哩,介久没来生意了,一来就是大宗,阿拉这得练练,免得唱砸了。”
顺安指向她鼻子:“唱唱唱,全都滚到野地里唱去!滚到姓鲁的大宅院里唱去!”
甫韩氏面上挂不住,却仍赔着笑,作势欲搭他的肩膀,语气稍稍加重:“安儿?”
顺安一把拨开她的手,指向甫韩氏,然后是甫光达,再后挨个指向众人,吼道:“你,你,你你你,你们这群没骨头的贱人,世上行业千千万,为啥偏选这个行当?当牛做马也比做这破戏子强!”吼完重重跺下一脚,扭身走出院门。
甫韩氏搞不清来由,表情错愕。
众艺人被他这顿劈头盖脸的数落骂得兴致全无,各自耷拉脑袋,抱乐器逃离。
顺安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作,由着性子走到镇外,没入一片杉木林里,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合适地方尚未寻到,身后就有嚓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人声:“兄弟,走介快做啥?”
是章虎。
“章哥?”顺安转过身,有点吃惊,“你哪能来这地方?”
“寻你呀!”章虎扬扬手,赶上来,“你这拉个马脸,啥事体想不开哩?”
顺安长叹一声,摇头。
“瞧你,不把大哥当大哥嗬!”章虎两手重重地拍在顺安肩上,“兄弟,街上的事体我全晓得了。听说兄弟遭人欺负,我立马赶去,本想为兄弟出口恶气,不想成了个马后炮。你这讲讲,那帮家伙都是啥人?”
顺安摇头。
“奶奶个熊,”章虎将火引向鲁家,“鲁家人不是东西,仗恃财大气粗,不把我们当人看。兄弟,这事体不能算完,这口气大哥帮你出!”
“大哥……”
“咦,兄弟,你信不过咋地?”章虎眼一瞪,“大哥答应为你出气,就必定为你出气,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
“我……”顺安嗫嚅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泣出声来,“我……上辈子不知作下啥孽,竟然托生在这个卑贱之家!”
“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连连摇头,“兄弟此言差矣,托生哪儿不是个生?不瞒你讲,你这出身大哥早就晓得,可大哥啥辰光嫌弃过兄弟你了?”
“阿哥……”
“兄弟,”章虎拍几下他的肩,“你这净讲傻话来着。没有啥人生来就贱,是不?大哥比你多吃两年白饭,也多见过两年世面。不瞒你讲,大哥啥也不信,只认一个字:钱。有钱,再贱也贵。没钱,再贵也贱。”
顺安睁大眼,显然听进去了。
“别的不讲,”章虎接道,“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放个屁都不敢出响,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混出人样来了。不想这人样混大了,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顺安摇头。
章虎恨道:“大哥此番到上海滩混枪势,时运不济,听闻此人有些豪气,往投他府,欲借几两银子暂时救急,不料姓鲁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见面不说,又放看门狗羞辱大哥。那看门狗将一串铜钿掼在地上,就如打发叫花子一般。这且不说,那狗还要大哥为那一串铜钿磕头谢恩!”捏紧拳头,“小娘×,这口恶气尚且未出,今又摊在兄弟头上,好心帮他做事体,竟是无端蒙羞,阿哥这是……”紧握拳头,“旧恨新仇哪!”
顺安的火气完全被撩拨起来,牙齿咬紧,拳头捏起。
“兄弟,跟着大哥干吧!大哥有力气,兄弟脑子好使,你我合璧,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我……”
“兄弟放心,出事体了,大哥顶着。事体成了,大哥与兄弟分成!”
“大哥,我……容我想想。”
“呵呵,”章虎忖出他的顾虑,“兄弟放心,大哥给你托个实底。这番游历上海滩,大哥感慨颇多,但真正让大哥开悟的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铜钿,二是这个!”说着掀开衣襟,露出短枪,摸出来,朝它呵出一口热气,“呵呵呵呵,兄弟呀,它比铜钿还管用哩,因为铜钿怕的是它!”
顺安吓得倒退数步。
入夜,离鲁宅不远的一家客栈里,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灯还亮着。申老爷子与苍柱各坐于蒲团,两只磨得铮亮、鸡蛋大小的铁蛋子在申老爷子的手心里滴溜溜翻转。
吱呀一声,葛荔推门而入。
“老阿公,”葛荔开门见山,一脸兴奋,“老阿公,小荔子全都打探清爽了,这老倌才是鲁老板的管家兼护院,在此地生活十多年,镇上不分老幼,人人管他叫齐伯。”
“今朝他都做些啥?”
葛荔清清嗓子:“老阿公听好。鸡鸣头遍,在门前打拳,天色大亮,打扫庭除,吆喝下人上工。吃过早饭,到街西预订堂会。然后出城,到刘庄寻到一个刘姓胖子,交给他一盒东西,返程时拐进城郊一个土地庙,在庙内待有半个时辰,想是给土地爷供香来着。错晌午时分回到镇上,再后……”顿住话头。
“讲呀,关键辰光,就卖关子。”
“嘻嘻,”葛荔一脸嬉笑,“老阿公,后面的事体,没啥可讲了。老阿公,小荔子这想求问一桩事体。”
“问吧。”
“据我打探,这老倌才言语和气,未曾与人起过争执,不像坏人。老阿公,你是不是弄错了,愣说他是叛逆。咱不能放过坏人,可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申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人坏人不会写在脸上,关键是看他做事体。记住,盯住他,看他究底做不做坏事体。”
“是哩。”葛荔恍然有悟,“坏事体见不得光,我该夜间盯他才是。老阿公,你们坐,我这就去。”话音落处,人已不见了。
听她走远,苍柱看向申老爷子:“五叔,看这样子,七叔似是没有帮手,也看不出发达迹象。那笔巨款会不会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申老爷子凝神端坐。
“依寻常处事,有此巨款在手,定然全力护卫,更不会寄身为奴,可七叔他……”
“苍柱,”申老爷子睁眼应道,“不可以寻常人忖度你七叔。”
“哦?”
“遥想当年,”申老爷子沉入追忆,缓缓说道,“我们兄弟皆为忠王侍卫,义结金兰。兄弟七人中,你七叔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武功也高,甚得忠王信任。天京突围辰光,忠王要我与你阿爸、二叔、六叔随他保护幼天王,将府上仅有的十万两现银交予你七叔,派你三叔、四叔护佑,图谋东山再起。我们乘夜突围,在方山遭遇湘军。为引开敌人,我与你六叔主动出击,与忠王、你阿爸等失散。我二人血战得脱,几日后得知,忠王将宝马让与幼天王,自己从容罹难,你阿爸、二叔等兄弟皆为保护忠王分别战死。”
“后来呢?”
“其他你已尽晓,就剩这笔巨款了。晓得此款下落的只有他们三人。十年之后,我们兄弟四人在丹阳会面,只你七叔杳无音信,那笔巨款亦无影踪。你三叔、四叔甚是自责,终其后半生只做一事,就是寻你七叔,追回天国遗款。你三叔、四叔你是晓得的,想必不会空口诬人吧。”
“依五叔之见,七叔会不会携款私逃呢?”
“依他为人,应该不会。但树倒猢狲散,危难见真章。天京失陷后,什么样的人物都出来了。再说,观物须观里。这笔巨款迄今下落不明,姓鲁的又是在得到你七叔之后才发家致富的,其中关联颇为耐人寻味。”
苍柱长吸一口气,缓缓闭目,有顷:“我这就去拿他过来,五叔一审即知。”
“既然寻到他了,倒也不急。”
夜深。
齐伯最后一次巡视完院子,回到自己房里,开始入睡前的例行功课——打坐。
齐伯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二目闭合,眼前不由浮出一连串的闪回场景:上海街道上,二人跟踪;去十六浦路上,身后紫衣少女紧跟;大街上,那少女如影随形。
齐伯正在盘思,一阵细微声音由远而近,停在自己窗下。这声音轻如飞蛾,寻常人根本听不见,却是难逃齐伯的耳朵。
齐伯两耳竖起。
齐伯猛然睁眼,犀利的目光直扫窗口。
夜色将一个淡淡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齐伯双眉锁起,再次闭目。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从中院走过来。窗纸上人影消失。
一个仆役站在院中叫道:“齐伯,老爷叫你!”
“来了。”齐伯应一声,起身走到前院客堂,见俊逸仍旧坐在那儿,神情闷闷的。
“老爷,你还没睡?”齐伯招呼道。
俊逸指指对面:“齐伯,坐。”
“还是站着舒服。老爷,啥事体?”
“姆妈这番苦心让瑶儿搅黄了,伤感得紧。我想把堂会办得闹猛点,邀请亲朋好友及远近头面人物捧个场,让姆妈开开心。”
“好哩。”
“时间定在后日,来得及否?”
“来得及。”
“不过,有桩事体,倒是难办。”
“啥事体?”
“姆妈吩咐我务必请到伍生员一家,这……”
“去请就是了。”
俊逸苦笑一下,指着书案上摆着的一封信:“你看这个。”
齐伯看完信,怔了:“伍先生又与老爷打赌?”
“是哩。”
“呵呵呵,”齐伯笑起来,“没想到读书人也是一根筋哪。”
“齐伯,”俊逸却没笑起来,眉头横切,“看明白没,他让儿子送画,今朝又让一个小毛头捎来战书,是明欺我鲁俊逸膝下无子啊!”
“老爷,你……”见俊逸竟然朝这里想,齐伯觉得事情严重了,敛起笑,刚讲了个开头,就被俊逸摆手打断:“齐伯,你甭讲了,我应战就是。我要让他看个明白,丁是丁,卯是卯,喇叭是铜锅是铁,他伍中和想翻的不过是个过时历头。”
“老爷呀,”齐伯再次笑了,“他是一根筋,你这也是一根筋,难怪当年你俩赌得起来。”
“是哩,”俊逸气也缓解,“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是……他这拗上劲了,必不肯赏脸,姆妈那儿哪能个交代哩?”
“老爷不必出面,我以老夫人名义送个请柬,想必伍生员肯给面子。”
“我也是这意思。你办去吧,务必请到。”
关爷庙的破院里有块石案,案上摆着树枝石块,搭作宅院的简易模型,乍眼望去,像是孩子在玩过家家。
章虎与阿青几个正围蹲在石案边,对着模型比比画画,七嘴八舌。章虎不住摇头,眉头凝滞。
院门传来敲击声。几人互望一眼。
章虎兴奋地朝院门努下嘴:“快,军师来了!”
“这……”阿青迟疑道,“要是他认出我们,岂不……”
“是着哩。”章虎一拍脑门,“去,你们几个这都躲进殿里。”
几人躲进大殿,闩上门。
章虎开门,果见顺安神色惶惑地站在门口:“阿哥……”
“兄弟,总算等到你了。来来来,里厢坐。”章虎扯住他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石案边,按他坐在一只石凳上。
顺安看着石案上的摆设:“这是……”
“这是鲁家。”章虎一边指点,一边介绍,“你看,这是前院,这是中院,这是后院。前院是客堂,中院是姓鲁的与他女儿的寝处,后院是库房。”
“大哥,”顺安迟疑一下,“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前思后想,觉得这桩事体不可行。”
“为什么?”
“齐伯武功无人不晓,鲁家仆役也都身强力壮,会些拳脚。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对手。再说,即使没人发现,单是搬运钱财,也非易事。”
“兄弟放心,没有金刚钻,大哥不会揽这瓷器活。我已想出办法对付齐伯,至于人手,多去了,粗活用不上兄弟。”
“有啥办法对付齐伯?”
“呵呵呵,你忘了阿哥这个玩意儿了!”章虎拍拍腰间,“齐伯武功再高,料也抵不过铁子儿。”
“阿哥,”顺安脸色变了,“这……这是要死人的!”
“呵呵呵,”章虎拍拍他肩,“大哥用尽心机拉拢兄弟入伙,为的就是不用这玩意儿。屈人之兵,不战为上。兄弟脑筋活,是智多星,这就动动脑筋,为大哥想出个兵不血刃之计。”
“若是此说,”顺安沉思有顷,小声道,“眼前倒是有个机会。”
“兄弟快讲。”
“齐伯到我家请唱堂戏,点了十一人档。”
“哦?”章虎眼睛圆睁,“在哪儿唱?”
“马家。听说马老夫人玉体欠安,开堂会是为她冲喜。”
“啥辰光?”
“明日后晌开唱,连唱三天,每天三个时辰。”
“太好了!”章虎一拳擂在石案上,突然站起,兴奋地边踱步边自语,“姓鲁的此番回来,鸣锣开道,大甩红包,这又为丈母娘请唱堂会,点下十一人档,无非是图个显摆。既为显摆,姓鲁的必邀亲朋好友、达官显贵前往捧场,齐伯亦必前往护场。娘希匹哩,天赐良机嗬!”拳头捏紧,冲顺安晃晃,“就在明天吧,人定辰光。兄弟也去搭把手,在外照高(望风)!”又压低声,“兄弟务必到场哟,要不,分银子时,大哥就没个说辞了!记住,明晚迎黑,此地会合。”
翌日后晌,伍中和正在书案前发闷,伍傅氏换好一身新衣服走进:“他爸,辰光到了。”
中和白她一眼。
伍傅氏压低声音:“他爸,不讲鲁老板了,你总得给马夫人留个面子,是不?齐伯哪能讲哩?要是你不去,马夫人就不看堂戏。介大个堂会,方圆头面人物都来为老夫人捧场,老夫人若是因为你而不看堂会,岂不闹成个话柄了?”
中和心里一颤,看伍傅氏一眼。
“鲁老板又不在家常住,过几日就走人了。待他一走,啥事体就都没了。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
中和瞪她一眼:“什么独木桥?我走的才是阳关道!”
“是着哩,”伍傅氏扑哧一笑,“我该掌嘴。走吧,家里有挺举照看。”
中和缓缓起身,不情愿地拿起请柬。
翌日苍黑,章虎约定的时刻到了。
关爷庙就在那片杉木林的尽头。顺安沿着林中小路,不无犹疑地走着,心里就如虫子咬似的。将出林子时,顺安的步子渐趋缓慢,继而完全站下。
顺安走到路边,靠在一棵杉树上,暗自忖道:“此为打劫,事成倒好,万一事泄,岂不白搭一条性命?再说,章虎这人是出了名的三不惹,心狠手辣,声名狼藉,上到他这条贼船上,早晚要出事体。逃过这次,下次势必难保。是哩,我还是不蹚这池浑水为好。”
顺安主意打定,一忽身,沿来路匆匆逃回。眼见又要走出林子,顺安的步子再次慢下,再次自语:“话说回来,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似我这般卑微身世,天晓得何日翻身?眼前机会,这般坐失,岂不可惜?”
顺安缓缓蹲下,两手抱在头上:“这一步当为人生大棋,万万错不得!去还是不去,这……我该哪能个办哩?对了,在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当是挺举阿哥,关键辰光,且向他讨个主意。”
主意打定,顺安忽地起身,脚步轻松地走回镇里,径直走向伍家,飘飘忽忽地晃进院中。略顿一下,缓步上楼,推开书房门,侧身倚在门框上。
“顺安?”挺举搁下书,“这两日没见你,忙活啥哩?”
“没忙啥。”顺安心不在焉地支应一句,“哪能没见伍叔、伍婶哩?”
“鲁家开堂会,送来请柬,他们后晌就去了。”
“你哪能不去哩?”
挺举苦笑一声,摊开两手:“这都啥辰光了,哪有这份闲心呀!”
“阿哥……”顺安欲言又止。
“观你气色,似有事体?”
“我……我……”
“讲呀,”挺举扑哧笑道,“在阿哥跟前,有啥可支吾的?”
“我想问你,依照大清律条,如果有盗贼抢劫,单单照高的人算不算犯科?”
挺举从书架上拿过一本书,朝桌上一摊:“这就是《大清律例》,你讲这条,待我细细翻看。”翻一会儿,寻到一页,“呵呵呵,寻到了。照高窝赃通风报信皆在律例,与盗寇同罪,轻则刑杖,重则流放。如果盗案重大,或伤及人命,还要杀头哩。”
顺安脸色煞白。
“咦,顺安,你哪能问起这事体来?”
顺安嗫嚅道:“没……没什么,随便问问。”转身走去,“我……走了。”
挺举苦笑一声,摇摇头,埋头攻读。
顺安走到院里,心里忖道:这事体不妥。我虽没去照高,仍旧脱不得干系。姓章的持枪抢劫,一切顺利倒好,万一闹出人命,被官府追拿,严刑之下,或会讲出实情,势必牵连到我。这……如何是好?嗯,有了,我且透给阿哥,让鲁家有个防备。只要齐伯有个防备,章哥就会无从下手,事体也就……
想到此处,顺安心里定下,复拐回来,言辞暧昧道:“阿哥,我……我想让你去趟马家。”
挺举摇头道:“已经告诉过你,我没这闲心看戏。”
“不是看戏,是望望齐伯。”
挺举奇怪地盯住他:“望他做啥?”
“都到马家看堂会了,鲁家没人,万一有人前去打劫,哪能办哩?”
“打劫?”挺举笑起来,“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啥人会上门打劫?”
“我是讲万一。世道乱哩,你不晓得,前阵子余姚县城就有一伙人趁大户人家开堂会时上门抢劫,还杀了人呢。”顺安信口胡诌。
挺举长吸一口气:“阿弟,你讲实话,是否有人去鲁家打劫?”
“不晓得呀。我是讲万一。”
挺举两眼逼视他。
“阿哥,”顺安躲闪他的目光,“我……只能把话讲到此处。”
挺举收回目光,加重语气:“阿弟,打家劫舍,人命关天哪!你必须告诉我实情!”
顺安哭丧起脸:“阿哥,能讲的我全讲了。哪能做去,随阿哥你。我……走了。”说完扭身下楼,顺楼梯直走下去。
挺举略略一怔,带上房门,追下楼梯,见顺安已经拐出院门,朝自家方向快步走去。
挺举在门口又站一时,越想越觉得不对,走进房间,见淑贞已经睡熟,遂将房门关牢,挂上锁,沿门前巷子拐到大街上,快步朝东疾走,一边走,一边思忖:“顺安今日怪怪的,跟往日大不一样。难道真的有人打劫鲁家?这些日来,镇上秩序井然,不曾听到哪儿有劫匪。鲁家刚从上海回来,难道是有仇家跟来了?若是仇家,顺安哪能晓得?会不会跟他……”
挺举放缓步子,苦笑一声,摇头,复又加快步子。
挺举连走带跑,不一会儿,远远望见马家的高大院门了。
院子里灯火辉煌,隐约可听出甫韩氏的说唱声。挺举放缓步子,正要走向大门,一条黑影冷不丁闪出,横在前面。
挺举吃惊不小,退后一步,喝道:“啥人?”
“嗬,”那黑影逼上来,“真还是贵人多忘事哩。你好好瞧瞧我是啥人!”
黑影欺近,挺举定睛一看,是葛荔。
“是你?”挺举暗吃一惊。想到那日她在大街上的表现,想必是有武功,再想到顺安方才所讲的打劫,挺举脑海里轰的一声,汗毛倒竖,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葛荔嘻嘻一笑,欺上来:“是本小姐,咋地?”
“你在此地做啥?”
“咦,我倒要问你哩。”葛荔来劲了,“大比在即,你不在家对题念经,却来此地看堂会,真还有股大将风范嗬。”
挺举两眼聚起,目不转睛地盯视她。从她天真无邪的神态与语调看,把她与劫匪联系在一起显然有点荒诞。
然而,此时此刻,显然不宜饶舌。
“我……有急事体。”挺举应上一句,欲绕开她。
葛荔伸开两臂,左右拦住:“听你脚步,观你气色,倒是像个有事体的。伍生员,你这讲讲,是何事体?”
“这……”
“哟嗬,你这是不想讲呀。那笔旧账好像还没结哩,要不,我俩就在这儿扯扯清爽?”
“我……”挺举也是急了,“是这样,有人这要打劫鲁家!”
“啊?”葛荔吃一大惊,“啥人?”
挺举摇头。
葛荔略略一想:“伍生员,我这问你,你到此地,是不是要去通风报信啊?”
挺举再次怔住,转念一想,她问得这般直白,想也不是有鬼之人。但她究底是何来路,挺举实在没底,吞吐道:“我……”
“伍生员,”葛荔略一思忖,替他决断,“报信是万万不可的。鲁家开堂会,二百多号人捧场。你讲有人打劫,万一没有,你作何交代?妄言事小,冲坏人家喜气,害得满城达官显贵虚惊一场,事体可就大喽!”
葛荔所言不无道理,挺举踌躇起来。望着这个思维缜密的女子,挺举觉得她简直是不可思议,良久,回道:“我不说破,只去探看虚实如何?”
“好吧,小女子就不耽搁你的大事体喽!”话音落处,葛荔身子一晃,人就不见了。
挺举一边思索一边走向马家大门,刚好看到齐伯与两个仆役站在门口。
挺举揖道:“晚生见过齐伯。”
“是伍公子呀,”齐伯回一礼,“哪能介晚才来?戏台上正热闹哩,进去看看。”
“齐伯,能否借一步说话?”
齐伯点点头,跟他走到一边。
挺举耳语,齐伯有点吃惊,怔了下,问道:“挺举,你哪能晓得的?”
“我……”挺举迟疑一下,绕个弯道,“是听朋友讲的。他也是偷听来的,吃不准。我是怕万一有个啥事体。”
“是哩,”齐伯微微点头,“不瞒你讲,这几日我一直心神不宁,觉得有人监视我。我晓得要出事体,只不晓得事体出在哪儿。你这一讲,一切全亮堂了。”
“啥人?”挺举心里一寒。
“一个姑娘。”
挺举自然联想到葛荔,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
“怎么了?”齐伯望过来。
“没……没什么。”挺举搪塞道,“要否对鲁叔讲一声?”
“几个毛贼,不必惊动老爷,我叫两个人回去看看就是。”齐伯折进院子,不消一时,带着两个仆役快步出来。
“齐伯,”挺举灵机一动,“我也跟你去吧,多个人多份胆气。”
齐伯上下打量他。
挺举活动一下腿脚,摆个姿势,笑道:“你看,习过拳脚哩,大比也考六艺。”
齐伯笑了。
一行四人赶回鲁家,看到大门紧闭。一个仆役推了推,里面闩着。一个仆役正要大叫,齐伯轻嘘一声,压低声音叫道:“小楚,开门!”
没有反应。
齐伯打个手势,指指一边的高墙。那仆役绕过去,翻过院墙,绕过来打开门,弄开门房,果见守门的小楚被两手反绑在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嘴里塞着棉花。
齐伯抽出双节棍,几人也都亮出家伙。
挺举寻到一根顶门棍,拿在手中。
“挺举,”齐伯看他一眼,“你就守在此地!”
挺举焦心的是葛荔,摇头:“没事体的,我也过去看看热闹。”
齐伯没再讲话,率先走去,几人沿墙根摸向后院。
后院一团繁忙,章虎等人正从库房里朝外紧张搬运。齐伯观察一会儿,示意三个仆役藏在暗处,拉挺举径直走过去。
齐伯声若洪钟:“大胆毛贼,放下赃物,束手就擒!”
几个阿飞吓傻了,手中包袋扑通掉地。
看到只有二人,章虎稳住心神:“兄弟们,上!”
众阿飞纷纷抽出刀枪,围过来。
齐伯、挺举背依墙根,正面临敌,尽皆执棍。众阿飞忌惮齐伯,不敢上前。章虎持刀欺上,阿青、阿黄紧跟,三人逼近。
齐伯接住,只听乒乓几声,阿黄刀具飞落,哎哟几声,捂住手腕蹲在地上。阿青逼近挺举,挺举挥棍迎击,二人战作一团。
章虎迎住齐伯,二人激战。另外三个阿飞正要过来帮忙,三把刀尖顶在他们后心,只好扔下武器。
阿青看见,叫道:“阿哥,中埋伏了!”
章虎示意,与阿青退后几步,猛地从腰中拔出洋枪,枪口对准齐伯。
“老倌才,”章虎故意沙哑起嗓子,“你看清爽,这是洋枪,不是土铳。要是你能挡住这支枪筒里的洋枪子儿,我就真正服你!”
齐伯显然见过洋枪,也晓得它的厉害,一把扯住挺举,退后几步。
章虎欺上来:“老倌才,哪能不逞强哩?刚才不是挺风光吗?”
齐伯、挺举两眼紧盯乌黑的枪口,退至墙角。
“老倌才,”章虎顿住步子,“我不喜欢杀人,也不想跟你过不去。姓鲁的为富不仁,我们只想借他一点小钱用用,替他消点孽障!识相的,放下棍子,互相绑起来。若不识相,休怪枪子儿不长眼!”
齐伯、挺举互望一眼。
“我数到三。一,二……”
齐伯看一眼挺举,扔下双节棍,挺举也扔下棍子。
章虎看向三个仆役:“还有你们!”
三人迟疑,无不望向齐伯。
“扔下!”齐伯吩咐。
三个仆役扔下刀具。
“把他们全都绑起来!”章虎对三个得到解放的阿飞道。
几个阿飞随即绑起三个仆役,又赶过来去绑齐伯与挺举,忽听嗖的一响,章虎哎哟一声,捂手腕蹲下,洋枪落地。紧接着,两条黑影从房顶上跳下,均着夜行衣,头上蒙面,落地时如两片飘叶,接触地面后又稳稳站住。
此等身手,莫说是章虎,就连齐伯也看呆了。
齐伯、挺举正自忖思二人是友是敌,一条黑影朝他们走来。三个小阿飞吓傻了,瘫软在地,动弹不得。那黑影走到近前,突然出手,左右开弓,啪啪两下,直击齐伯与挺举。二人猝不及防,皆被点中穴位,歪在地上。
那黑影又朝三个小阿飞各挑一脚,三人就如三只麻袋般被挑飞于空,扑通扑通地落在章虎身边。
那黑影转过身,朝章虎几人缓缓走来。
章虎这才恍过神来,跪地求饶:“大……大侠饶……饶命!”
其他阿飞也都纷纷跪地,磕头如捣蒜。
那黑影中气十足,低声喝道:“饶你可以,但必须滚出宁波地界!否则,让我撞见,身首异处!”
章虎几人磕头谢过,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逃出鲁家院落。
那黑影弯腰负起齐伯,与另一黑影飘然而去。
两道黑影正是苍柱与葛荔。
苍柱将齐伯背至客栈,放在一把椅子上,动手脱去夜行衣。
葛荔一边脱衣,一边说道:“啧啧啧,老阿公,真没想到齐伯武功一流,差点把我眼睛看花了。”
申老爷子依旧坐在蒲团上,朝她笑笑,把玩两个铁蛋。
“要不是小阿飞手中有枪,那场热闹有得看了。”
“葛荔,”苍柱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接过话头,“我下手略重一些,你去看看那个小伙子要紧不。”
“好咧。”葛荔应一声,换上白纱衣,披上纱巾,出门去了。
支走葛荔,苍柱动手解开齐伯穴位。
齐伯活泛开来,两眼紧盯申老爷子,似在费力辨认。
“七弟!”申老爷子笑吟吟地回望他。
“你……可是五哥?”齐伯目光狐疑。
“是哩。”申老爷子郑重点头。
齐伯嘘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这亮光虽然转瞬即逝,却无法逃过申老爷子的法眼。
“七弟,”申老爷子审视他,“四十年没见了,你过得可好?”
“还好。你哩?”
“一言难尽。”申老爷子直奔主题,“七弟,我们寻你寻了三十多年。”
“我晓得。”
“你既晓得,哪能没个音讯呢?”
“我……”齐伯面现难色。
“七弟可有难言之隐?”
齐伯看向苍柱。
申老爷子指指苍柱:“他是苍柱,大哥的遗腹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哩。”
苍柱跪地,叩首道:“不肖侄叩见七叔!方才多有冲撞,不肖侄向七叔请罪!”
“快快请起。”齐伯起身,扶起他,拍拍他的肩道,“怪道功夫了得,原来是大哥的公子!呵呵呵,好好好,英雄虎子,真正好哇!”
申老爷子扯回话头:“苍柱不是外人,自大哥殉难后,一直跟着我,七弟尽可放心。”
“我相信五哥,”齐伯点点头,望向申老爷子,“三哥、四哥呢?他们哪能没来?”
“他们……”申老爷子神色黯然,“没了。四哥是四年前才走的,临终前还在惦念七弟!”
齐伯却无丝毫悲伤,声音冷冷的:“是吗?他怕不是惦念我,而是惦念那笔巨款吧?”
“正是。”申老爷子也敛起笑,目光逼视齐伯,“那是天国遗物,忠王命你三人守护,七弟与巨款一起失踪,三弟与四弟自认为失职,一直为此自责。”
齐伯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不屑之色。
“七弟?”申老爷子看出异样,声音放缓。
“五哥,”齐伯指着自己的空袖子和额上的疤痕,情绪激动,“你想不想晓得,这只空袖子和这道疤是如何来的?”
“七弟,我正要问你。”申老爷子微微倾身,手中的两只铁蛋停止转动。
齐伯的声音里不无悲愤:“袖中的东西让三哥拿去了,此疤则是四哥的恩赐。”
申老爷子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看向苍柱。
苍柱倒吸一口气,微微闭目,似乎不可置信。
“七弟,”申老爷子缓过神来,“他……他们为何害你?”
“就为那笔钱,”齐伯应道,“忠王将钱埋于地下,只将埋宝地址讲给我一人。突围之后,三哥、四哥多次套问钱款下落,我心中起疑,不肯讲出。他们只好把话挑明,说天国已完,官家盘查又紧,我们兄弟三人不如携带此款南下香港或南洋谋生。我说,忠王没了,我只听命于大哥。你们去把大哥叫来。他们说,大哥、二哥、五哥、六哥全都没了,众兄弟们活着的只剩下我们三人。我依旧不信。他二人恼羞成怒,把我下在地牢里,迫害我,施尽各种酷刑,我……”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死里逃生,几经磨难,方才躲到这处地方……”
“七弟,”申老爷子误解尽去,老泪流出,缓缓起身,走到齐伯身边,双手紧紧握住他,“你……受苦了!”
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七弟,”申老爷子松开他,复坐于蒲团,“你既然躲于此处,何又涉险前去上海?”
“唉,”齐伯长叹一声,应道,“仍为那笔款子。我老了,精力不济了,不定哪天,我……五哥,我不能守着它死啊。我思来想去,方才决定去上海一趟,听听风声。没想到此行果然引出五哥来了。”
“这么说,那笔款子仍在?”
“是哩。”
“在哪儿?”申老爷子看一眼苍柱,嘘出一口气。
“就在此地。”齐伯压低声音,“共是两箱金砖,折合十万两规银,我分文未动,埋在镇西土地庙里,就在土地爷的泥塑座底,下挖五尺,五哥随时可取。”
“对这款子,你可有打算?”
齐伯摇头道:“忠王没了,大哥、二哥也没了,我相信五哥,此款听凭五哥处置。”
“谢七弟信任,”申老爷子缓缓说道,“埋在地下是死钱,我们都不能守着钱死。我想把此款起运上海,让它成为活钱,派上用场。天朝没了,天朝的弟兄们大多没了,复兴天朝已不现实,此款我们只能另作他用。至于用于何处,如何动用,就由你、我、六弟,还有苍柱,共同议决。”
“不必了。”齐伯再次摇头,“忠王让我保管,没说让我动用。此款既已交付五哥,如何动用,当由五哥决定。我……只想安稳几年,了此残生。”
“那……七弟可有去处?”
“我跟俊逸多年,此人待我不薄,我打算守着他,让他养老送终。”
“好吧。”申老爷子沉思许久,点头道,“七弟既有此愿,我就不勉强了。”转向苍柱,“苍柱,送你七叔回去!”
葛荔返回鲁家时,鲁宅后院仍旧一片狼藉,地上丢着洋枪、刀具等凶器及小阿飞们从库房里盗出的大大小小包囊。
三个仆役皆被双手反绑,口里塞着东西。挺举靠墙坐着,穴位已经自行解开了。
看到一道白影从屋顶飘落,在他几步远处站定,挺举本能地摸到棍子,忽地站起。
“嘻嘻,”葛荔歪头望着他,“这不是伍生员吗?看这架子,想打架嗬!”
“是你!”挺举这也看清爽了,表情愕然。
“摆摆头!”葛荔几乎是命令。
挺举摆头。
“动动胳膊!”
挺举活动胳膊。
“没啥事体呀。”葛荔乐了,“观你半天,你一动不动,还以为你装死哩。”
“方才那两个人,是不是你?”挺举目光如电,直射过来。
“两个啥人?”
“两个黑衣人。”
“咦,你这人还讲道理不?”葛荔劈头盖脸,一通奚落,“你睁眼看看清爽,我就是我,一个人,穿素衣,啥辰光变成两个穿黑衣哩?”
“这……”
“伍生员,”葛荔不容他多话,“大比在即,你不在家苦读圣贤,却在此地……”朝地上瞥一眼,“看这光景,像是打家劫舍哩,不会是你吧?哦,对了,想起来哩,你是讲过有人要来打劫鲁家,哪能没见劫匪哩?不会是那几个人吧?啥人把他们绑起来的……”
“小姐,”挺举打断她,不依不饶,“你……快把齐伯交出来!”
“哟嗬,”葛荔缠上了,“你倒是一口咬定了,我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哩!好好好,我就跟你理论理论。我问你,你凭啥一口咬定是我掳走齐伯了?你们秀才就是这般断事吗?”
“我……”
“好了,好了,”葛荔摆摆手,显出不耐烦状,“夜半三更,本小姐暂不与你纠缠这些,这要回家做个好梦哩。”话音落处,嗖一声飘然远去。
挺举认定是她了,追上几步,冲她背影大叫:“姑娘,不把齐伯送回来,我跟你没完!”
章虎等狼狈逃回关爷庙,个个沮丧。
“小娘×,”章虎坐在关公的大脚上呼哧喘气,“老棺人是哪能晓得的?又是从哪儿搬来的救兵?”
大家面面相觑。
“阿哥,”阿青应道,“怕是有人走风了。”
“啥人?”
“跟齐伯肩并肩的是伍家那个书呆子,想必是他告密的。”
章虎倒吸一口气:“你敢肯定?”
“错不了。我跟他面对面交手,看得清爽哩。那天在典当行,也是他坏了事体。”
“嗯,明白了,定是那小子!”章虎思索有顷,恍然悟道,“怪道不肯来,原来他是心里有鬼呀!奶奶个熊,竟敢耍我!阿青,去,把姓甫的给我揪来!”
阿青带人闯到甫家,寻到顺安,不由分说,将他拿到庙里。
“兄弟,”章虎瞟他一眼,“跪下。”
“阿……阿哥……”顺安跪下,故作无辜地看向章虎。
“看我做啥?看着他,就是这尊泥像!”章虎指指关公泥塑。
阿青等人头戴面罩,一字儿列在身后,无不面带怒容,气势汹汹。
顺安心头一凛,抬眼看向关公。
“关帝爷是啥人,兄弟晓得不?”章虎冷冷问道。
顺安低下头,不敢吱声。
“关帝爷是义字当头。你这讲讲,你是哪能出卖大哥还有诸位兄弟的?”
“我……我没……没有出卖兄弟们呀,阿哥!”
“对关帝爷讲!”
顺安转向关帝像,叩道:“关帝爷,我甫顺安向你起誓……我没去鲁家告密!”
“没去鲁家,就是去别家了。”章虎应道,“讲吧,你去过啥人的家?”
“我……”顺安舌头打战了。
“嘿嘿,”章虎冷笑一声,“你我这场兄弟,看来做不成了。我可以放过你,可我这帮兄弟……姓甫的,只要我不拦挡,你就甭想囫囵身子走出这个殿门。”
“我……”顺安急了,“我在迎黑时,是到伍家来着。我……我对挺举阿哥讲过这事体,我……”
“为啥要对他讲?”
“我……不瞒阿哥,我从未干过这种事体,心里打鼓,就……就想找个人……商量商量。挺举是我阿哥,跟我最要好,我……我就去寻他了。”
“你是哪能对他讲的?”
“我也没讲啥,只是问问他大清律条。我……我啥也没讲呀,章哥!”
“哼!”章虎声色俱厉,“骗鬼呀,关帝爷在支耳朵听呢!”
“我……我是讲起这事体来,是他问我,我……”
“哪能讲的?”
“我……”顺安眼珠子急转两转,“我啥也没讲,只是讲了一个传闻,说是余姚那边有家大户在开堂会时让人上门抢了。”
章虎几人互望一眼。
“唉,”章虎长叹一声,“兄弟呀,我念你是个人才,好心邀你去做大事体,你却……打退堂鼓也就罢了,这又害我丢了刀枪,伤了兄弟。”
众阿飞齐道:“大哥,不能便宜这个鸟人!”
“章哥,”顺安连连磕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对……对不起你呀,章哥!”
“兄弟,”章虎应道,“对得起对不起,就只有你自己晓得了。大哥是走江湖的,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你做下这桩肮脏事体,大哥包庇不得,只能予以惩戒。兄弟们,剁下他一根无名指!”说罢黑起脸,背手走向一边。
顺安扑前一步,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腿,声泪俱下:“大哥,大哥,大哥啊——”
“唉,”章虎顿住脚,看他一眼,摇头长叹,“好吧,念在你我往昔交情,权且寄下这根指头。你是嘴上惹的祸,就自己掌掴三十下。兄弟们,数着!”
顺安松开章虎裤角,一边哭泣,一边掌嘴。
听说有人抢劫,戏台顿时乱了,看戏的人们一窝蜂地涌出马家,四散而去。鲁俊逸安顿好马家,带着众仆役急急返家。
伍中和夫妇与甫光达夫妇随着人流走在最后。
“哎哟哟,”甫韩氏对伍傅氏道,“是啥人胆大包天,竟敢抢劫鲁家?”
“鬼晓得哩。”伍傅氏应一句,转对中和,“他爸,不晓得伤到人没?你和光达走快点,到鲁家望望。”
不及中和应声,甫光达大叫:“快看,那厢起火喽!”
远处果然冒出火光,隐隐听到有人在喊:“失火喽,失火喽,快来救火哟。”
“天哪,”甫韩氏惊道,“是咱家方向!”
几人皆吃一惊,改往火光处跑去。
“他……他爸,”伍傅氏是小脚,跑不快,气喘吁吁道,“不……不会烧到咱……咱家吧?囡囡……天哪,囡囡还在家里!”
伍中和飞跑起来。
着火的正是伍家。在他们说话时,大火已经蔓延开去,整幢房子全部燃起。
火是章虎放的。
章虎引人扭开伍家门锁,亲手点燃西厢的柴垛。顷刻之间,火苗四下乱窜,不一会儿就烧到主房。
主房是木结构,怕的就是火。
火光熊熊,映红半片天空。
屋里时断时续地传出淑贞的哭叫声:“阿爸,姆妈,阿哥……”
门窗皆在燃烧,闻讯赶到的救火者望着大火,没有谁敢闯进屋里救人。
在伍中和、甫光达赶到时,淑贞的呼救声渐渐减弱,几乎听不到了:“……阿爸……”
“囡囡……”伍中和不由分说,一头扎入火海。
甫光达没能扯住他,冲火海里大叫:“伍老爷,使不得呀,伍老爷,你快出来!”
“囡囡……囡囡……”房子里传出伍中和断续的叫声。
时光凝滞。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火海,众人甚至忘记了泼水。
终于,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仍在燃烧的大门内侧飘出:“光……达……”
一个火团被扔出来。
待甫光达反应过来,火团已经落地,没有一丝儿声音。光达扑进院子,抱起火团,急返回来,扑打她身上的火苗。伍傅氏、甫韩氏这也赶到了。
伍傅氏抱过淑贞,边哭边扑打:“囡囡,囡囡,乖囡囡啊——”
甫韩氏端起一盆水,迎头浇在囡囡仍在冒烟的身子上。
甫光达挡下囡囡鼻孔,想起中和,冲火里大叫:“伍老爷,快出来,伍老爷,囡囡活着哩,你快出来呀!”
没有应声。
越来越多的人赶过来,加入救火行列。
顺安也跑过来,但没有参与救火,只是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傻傻地望着这场热闹,好像所有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安儿,”甫光达瞥见是他,急道,“快,快泼水呀!”
顺安依旧状若痴呆。
火势更大,烤得人们向后退。
就在此时,挺举如飞般直奔过来。
“挺举,你……你阿爸……”甫光达一急,话也说不囫囵了。
“阿爸在哪儿?”挺举急问。
“火……火里……”
“阿爸,阿爸——”挺举朝火里大叫。
“怕……怕是……”甫光达指着火海,“他把囡囡扔……扔出来,没……没动静了。”
“他从哪儿扔出来的?”挺举急问。
“就那儿!”甫光达指着远处的堂门。
火势更大,屋顶发出嘎嘎的声音,眼看就要塌下。房门大部分烧没了,是门框在烧,形成一个火圈。
一身素衣的葛荔也飘然赶至,站在远处审视熊熊烈焰。
挺举根本没有时间审视。他果断地夺过一大桶水,哗地浇在身上,又让顺安脱掉上衣,在水里浸了浸,包在头上,俯身冲向火里。
就在此时,顺安却如大醉中猛醒,箭一般冲上,死死抱住他,哭道:“阿哥,使不得呀,阿哥,使不得呀!”
话音落处,房顶轰地塌下一处。二楼的楼板早已烧空,大量瓦块直砸下来,堂间火势更猛,热浪烤人。
挺举猛力挣脱顺安,大叫一声“阿爸——”冲进院门。
三面皆是火焰,院子就如火海里的一条暗道,虽说明火不多,却如火炉的中央,且地上满是飞蹦过来的带火木块儿,根本无法待人。就在挺举冲进院门的一刹那间,葛荔如飞般箭步冲出,以巨大的惯力撞他身上。二人同倒于地,顺安这也发疯般跟进,死死抱住他的后腿。葛荔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反手扭牢挺举,将他死拖出来。
几乎就在此时,轰隆一声,堂间屋顶整体倾塌。
望着轰塌后烧得更猛的火海,挺举撕心裂肺:“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