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廳堂不語,在僧人和旅者間築起一道無形的牆,福本隔著牆叫罵,而那沙彌僅僅是放眼窗子外的風景。雨水無聲地飄搖,失了瞳仁的魚兒們,一個一個在玻璃上並排,感受著那小子的心跳。因肉味兒集體亢奮的魚群,還遠遠不止這些。
連撒了三個謊仍面不改色,真是越來越欽佩我自己了。這種自戀情結當然不能說出去,小沙彌故作鎮定,抓著福本的衣襟逼他認罪。那些如行屍走肉的魚無孔不入,大鯢先生,若您肯協助我們蒐羅情報,我將可保你一命。
情報?我本是一名恪守本分的小老百姓,只不過到外頭散散心,誤信了某人而吃進那有問題的饅頭,在背地裡操弄大局的,不正是你們嗎?我本無罪,你這是欺人太甚!小沙彌替他拍手,謝天謝地,福本的腦袋還沒放棄思考這一事。如此一來,向他說明常識外的事物可就容易多了。
「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來自『南河原寺』的禪師,主要的任務呢,就是邀你到我們寺院喫個茶。說到底......你可是讓我們找了四百多年的『大客戶』呢。」小沙彌把禪杖背在後頭,眼前這人尚不能自由運用法力,他身為眾僧之首,得作師兄弟的表率,讓這萬惡的異形對他服氣。
南河原一脈與異形長年交惡,以毀滅異形為己任--能渡化則以佛法滋潤,若然心中還存有惡根,則盡現金剛夜叉之相,以滅世之炎焚其至阿鼻地獄不休。南河原寺建於平安時代,最初是為平息作亂的群魔,提供僧侶住宿之用。其後發展成具規模的驅魔組織,經過一系列的分化,成為如今的小派門。儘管已不具備當年的丰采,但南河原寺藉著一年捕獲上百隻異形的驚人數量,仍在黑白兩道佔有一席之地。
福本只顧著觀這場千年大戰,都忘了那和尚要對他不利。當小沙彌停下了故事,他還嫌不夠聽,小沙彌可不想順了他的意,把故事說上一千零一夜,話鋒便一轉,問福本還存有幾分作異形時的印象。我連自己是何許人都不太清楚了,你既自稱能通曉天地,那就為我說說我的來歷吧。就算他前世罪大惡極,今世也只是個毫無殺傷力的小蘿蔔頭(儘管他比同年齡的小孩兒多懂了些世事),至少不會如他的某幾位親人一般醜惡。
你聽了可得跟我回去廟裡。那沙彌翻出一疊小抄,指著一頭帶有鱗片的怪物說道。異形「大鯢」,生成於吉倉地區的礁石上,常被描繪成魚頭人身的模樣,其叫聲如同三個月大的嬰孩,鳴叫不止時將引發水患;其亦會在人間大亂時分開海水,殘殺一切的海中生物。根據古書的紀載,似乎有複數的「大鯢」存在。
你們先人編撰的怪談還挺貼近生活的嘛。兌現諾言的時候到了,幾個赤裸著上身的羅漢,打算合力扛福本回寺院。福本又有話想說,他道那群和尚對他抱持著偏見,一日為正義的化身,終身為正義的代言人,他怎可能讓道德淪喪。他猜想,一定是他的「正義」和法律產生摩擦,才使得他和南河原寺糾葛不清。一位羅漢舉起鐵斧,鼠輩,死到臨頭還敢挑撥人心?「如果你們硬是要逼供,那全世界的異形都得坐冤獄了。」福本忽來一腳,驅走一干野和尚。差點沒說,我可是跆拳道黑帶的健將。
羅漢們剛起身,另一群人又進入了車站。
慶祝的彩帶滿天飛,某黃金二人組沿路敲鑼打鼓,發送著購物袋內的零食包,他們有個重大的任務,那便是把福本從這幫禿驢中解救出來。彷彿所有的照明設施都受到他們的感召似的,只願為兩人打燈,火鴉緊挨著夥計滿頭的蓬草,大動作搜索著福本的身影,左邊一點兒,後退幾步,再踮起腳尖......笨夥計,你走過頭啦!雖說那夥計自願做火鴉的「移動式」觀景台,但這古怪至極的要求,卻讓他燃起了罷工的欲望。禿驢們排成的井字陣列中,唯見一人挺立,那些癱在地上的,全是傷疲的僧兵。
咱倆一不看著他,這小夥子就走出了自己的路,果真前途無量。火鴉說福本得感謝他的教導,夥計叫火鴉少吹噓一點兒,被小子聽到可不得了。剩下的僧人守得更緊,這拍檔與福本的關係匪淺,一讓他們見面,福本的情緒便會激昂起來,那時怕不是十幾人能夠鎮得住的了。
「今日我們兄弟三人團聚,擋我者,一律殺無赦!」火鴉氣沉丹田,向在場的眾僧吆喝道。福本發覺好友已進場,不顧一切的搗毀著百人大陣,如果那僧棍不識相地阻撓他,先折斷再說。那些僧兵越是想限制他的行動,福本越要蛇行,讓他們無法預測他的下一步。最後,僧兵們只好故技重施,一個接在一個後頭,用他們最拿手的人形蜈蚣戰術對付福本。福本一招四兩撥千金,瓦解了蜈蚣的各部位,引發骨牌效應,那些可憐的和尚們,從第一個倒至最後一個。
福本與他摯愛的夥伴終能相見,三人又一起閒話家常,好不快樂。小沙彌要屬下們採取快攻,攻下異形的城池,再讓他們到禪房裡敘舊也不遲。而這群兵隊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走的走,抱怨的抱怨,還有人憐憫異形那方,直道別破壞這感人的場面。大夥紛紛拾起地上的零食,一片片悠哉地吃著。
「你們......當真不把本禪師放在眼裡了嗎?」那沙彌睜開瞇起的雙目,整座大廳忽暗了下來,僧兵先是亂了手腳,之後被襲來的樹蕨纏住,化作金剛不壞之身。新生的羅漢朝著小沙彌所在之處會合,手頂著托盤,為尊貴的主人獻上法器。法器依附著那支禪杖,掀起怒濤,車站頓印上蓮的花紋,佛光照耀著四方。燭焰自南北兩方夾擊,沙彌喝令一小魔出來接住,再以金絲塑形,成了一丈二尺長的金剛杵。無數玉璧的環繞下,小沙彌向異形發起總攻擊。
棍棒無眼,錫杖更是凶殘,那三人才碰面不久,又引起一連串的殺機。小沙彌將金剛杵靠在臂彎裡,靜待和尚們包抄敵方,福本雖想帶著火鴉出逃,但他無從切入。那人牆的一磚一瓦都祭出了拳腿,極度焦躁的福本磨著牙,這是截至目前為止,他這一生逢過的最慘澹的絕境。那群淨是說風涼話的禿驢,忽要福本出陣迎戰他們的宗師,若他婉拒,他們可會把火鴉活生生地製成燒雞。「你們南河原寺,根本是披著宗教家外皮的犯罪組織!要知道,這可是觸了嗔戒......」福本說道。
火鴉不准福本臨陣退縮,事情攸關他二人的存亡,就算得燃盡一切精力,也不能怯場。福本請夥計為他磨利那把菜刀,微微吸了一口氣。打磨後的刀增了股自信的光采,福本回頭望了火鴉與夥計一眼,便持刀上陣。
男人間的比武大會開幕了。
小沙彌將金剛杵甩成一無影棍,想藉此抵禦福本的刀勢,而杵的重量使他的汗液不斷泌出,又在這對決中蒸乾。刀鋒向下為防衛,福本動刀護住顱前數寸,被那雙頭杵擊中,得一輩子搖頭晃腦。雙方兵刃相接,在兩位主將打鬥之際,那二人也不忘幫福本掃去後顧之憂,百人的小隊,他們全包下了。
交通的樞紐轉為沙場,菜刀和金剛杵在空中交會,可那刀快支持不住,福本瘦弱的手臂抽動著,可他不願放下。金剛杵迴旋,小沙彌一面把真氣打向福本,一面推估著己方的勝率。局勢已定下來了吧?小沙彌認為,再多的反擊也是無用,若比賽又進行個幾場,福本小子一介凡軀該是虛脫的慘樣,然後他笑了一聲。福本喘息,猜測著那東西的死角,一刀揮下還不夠,小沙彌在接續的數秒間,還不會放鬆警惕。再一刀,試探彼此底牌的一刀,對手把刀路壓下,打算給福本最後一擊。
我本還以為遇見了可敬的敵手,怎知道一使出全力,看見的卻只是凡夫。那人如石膏像般定住,小沙彌說他已無回擊的體力,喚一小僧拿穩黑曜石的缽,準備收妖了。小僧隱約覺得有某個傢伙同他抗衡,回報主子時,缽已被快如閃電的刀劈了一道痕跡。
天不靈,地也不靈,佛祖更不想顯靈,那麼是誰在作怪?制住福本的小沙彌想不透這點,那象徵權力的缽又裂成了兩半,心裡一把怒火燒上來。「稟告師父,這缽可能是贗品,鐵定是小師弟想陷害您,讓大夥升官哪!」年幼的聲音,是吾之親信無誤,再三確認福本無動靜後,小沙彌忙問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師弟們個個發抖,說來捐香油錢的信眾變少了,經費不足,特改買仿冒品濫竽充數,一樣可驅邪,只是比較不穩固罷了。「師父,你這麼不體貼我們,還不肯出錢襄助,你這是罔顧人倫啊!」好大一個拳頭擠扁了他肉嘟嘟的臉頰,將他那顆未脫落的乳牙擊出,小沙彌在拋開意識之餘,見到了賞他一巴掌的傢伙。福福福......福本若里志?
福本打出起死回生的一拳,夥計大喊安可,而這最深沉的一著也贏得了各方盛讚,於是福本揮著手答謝觀眾的支持。然後,他一刀將杵上的金飾切下。「這武器並不適合你啊,小比丘。」火鴉輕蔑的態度使得這沙彌震怒了,他顏面盡失,還被異形挖苦,他說福本耍了陰招,不算數。在老家學了幾個月的腹語,還能學以致用,這我也沒辦法了。福本吐了吐舌說道。
「一個拳頭不需多少體力,你這傢伙應該也累壞了吧?」小沙彌拖著金剛杵,往福本的方向揮去,又揚起了細沙;這至陰至寒之力,將車站內的水簾凍結,浮於上空的游魚都凝成了冰磚,晃過福本身旁。氣溫再降,一套西裝已不能保住體溫,福本摩擦著手掌生熱,那金剛杵冷不防地朝他的頭敲上一記,福本不及揮刀,小沙彌就闖入異形陣地,挾持了無防備的火鴉。
一手固定雞翅膀,一手握白繩綁住雞腳,金剛杵就晾在一邊,他再也不希望使用它了。福本若里志,你我今日約法三章,不准再進攻我方,並交出刀具自投羅網,要不然我就讓這隻雞魂斷杵下,殺雞儆猴!夥計說這路數太卑鄙,咱們寧可殺破頭,再敗那小僧一次,也不能丟了骨氣,低聲下跪。福本不敢舉刀,只為顧全那大局,他想,如果那沙彌網開一面,未嘗是最壞的一條路。
他絕對不會知道,那無法跨越的零點零一秒會是個多麼大的轉折。僅僅是回眸一瞬,小沙彌就抬起那重四萬八千斤的金剛杵,刺入那雞的琵琶骨,隨著血的浸染,火鴉真切地感到了生命危險。牠嚥下了血,想在這沙彌的脖子上啄一口,卻連抬頭的氣力也失去了。
不知是蒼天聽聞了牠的呼喊,抑或是腎上腺素爆發,忽地青光罩頂,火鴉的羽翎上滿是交趾陶的刻紋,兩眼僅存眼白,牠莫名地想往上衝去,回到屬於百鳥的天空。火鴉鼓動雙翼,無人能擋住這大鳥,小沙彌一眾退向兩旁,這傢伙要起飛了,跟上可會要人命。胸前的計時器催促著牠啟程,而福本不忍見好友離去,便牽著牠的雙腳緩緩升空,自破了洞的天花板穿出,直至撲向天的抱擁。
小沙彌怎肯放過他倆,他跳下月台,計畫著越軌捉人,沒料到連一段鐵軌都未跨過,就先被進站的火車撞個正著,眾僧連忙扶他進醫護室擦藥。他以為能從白衣天使那兒得到救贖,但他又錯了,那護士不替他包住額頭的傷,反倒念了他一番,生命寶貴,千萬別妄圖自殺,你將為你的決定後悔一生。一個羅漢說,想不開的傢伙是那小子才對,居然甘願當人肉火箭,小孩兒真是一個比一個奇葩。
「要不是那台車明白不可招惹南河原寺,本禪師就得躺在靈柩裡讓你們瞻仰了。」僧人們問起大師的傷勢如何,沙彌說不礙事,這麼一來便可執行最終方案,那道傷口,可是確確實實的淌著血呢。
夜色是清澈的一面海鏡子,祖母綠與青金色的雲別過山頭,扭動著身子,群青的浪花由此出現,爾後再當一條生命永無盡頭的銜尾蛇。星辰的大海是兩位探險家的簾幕,福本對飛行充滿好感,只因他未體驗過這薰風的清新,以及群星的陪伴。
福本開口問道,他倆究竟要上哪兒去,火鴉告訴福本,牠並不能控制身體的方向,屠宰場在牠的體內裝了晶片,時間一到,牠就會自動飛往那座禽類的刑場,誰叫牠是個逃犯。
福本不願放掉這微小的機率,只要老友還在身邊,他的世界就不會崩毀。火鴉命令福本認清現實,屠宰場的載貨卡車都停置在那山間小路,他們早策劃好要進軍你居住的小鎮了,那群愚民可會張嘴吃下來路不明的肉品,一村的人皆受了毒害......。
「爸爸、媽媽、妹妹、叔叔......這些我最親愛的人,我一個都保不住嗎?」看著遙遠都市的高樓,福本於腦中模擬著它全面淪陷的景觀,到時街頭巷尾豎立著的告示牌,畫著人類被圈養的寫實圖像,他又該做何處置?火鴉要他快快放手,我倆相遇本是機緣的安排,緣已盡了,不如讓我到倉庫裡勸勸大企業家們,也好挽救你們小鎮。
兩人來到一座穿堂,穿堂裡掛著六畜的部位圖,和怪胎秀的海報。紅色的紙張蓋住了福本的眼睛,紙上那弄臣坑坑疤疤的臉,差點沒把他嚇死。福本扔掉傳單,雙腳著地滑行了一陣,我倆有緣千里來相會,何必急著說再見。「你讓我走吧,」火鴉的容貌有些疲憊,「人與動物間的友誼本就不存在,往後你就把這事盡當作一夢,這是為了你好。」你也曾是人,怎可能說放就放。福本噙著淚水,說著願他能取回人類的姿態,我們兄弟同生死共患難,若從此退隱江湖就太沒有意思了。其實,他還有許多話想對牠說。
「兄弟,我對不起你。」
「你這是做什麼?撥開我的手?」福本的兩手直線下滑,直至脫離那對雞爪,直至回憶沉入心之海,猶不能平復。下墜之前,他停止運作的腦細胞中,還儲存著一個字眼:雷格巴馬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