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詭的四月天,行走在這樣品屋似的街,圓香有種隨時會被解僱的感覺。除了讓福本心智恢復正常之外,她不曉得這任務得要做些什麼。不可以認輸。她想。「喂,呆瓜,妳打算磨多久?走路也要人教妳嗎?」音羽顯得十分不悅。
「我不管妳是誰,還想拜託人的話,給我點基本的尊重。」圓香說。音羽吐了一口氣,績效呢,拿出來再說。圓香心裡簡直是苦不堪言,他們兄妹倆,一個叫她「二愣子」,一個叫「呆瓜」,也沒好到那兒去。大夥經過垂著魚鉤的小舖,美生奈見圓香灰心,便讓她跟自己走到一起,說前幾天還有一條這麼大的魚現了身,接著張開雙臂對著空氣丈量。「我以後一定要騎上像那樣的魚。」美生奈微微笑。魟魚,魟魚在天上飛呀。信男看著雲激動地跳個不停。圓香不經意地抬起頭,棕色的蝙蝠翼正滑翔,尾巴牽著風,是鬼蝠魟,而且有兩隻。
應該只是風箏而已啦。圓香推測,但表情勉勉強強。他們進入了類似火車後站的地方,兩側陶磚沉穩,待下到平緩的小徑,音羽就攤開了一本手帳給圓香看。裡頭一頁頁方格紙上,全是藍色原子筆描摹的魚的圖畫,筋骨,血脈,神氣無一不活,連魚鱗跟鰭透著的色澤也能分辨其變化。「都是我哥的練習之作,不論是真實存在的魚類,還是在幻夢之間所見到的,他總是能複製到紙上。」圓香接過小書,鮭魚的側視圖與狗母魚一上一下排在一塊,這樣的筆墨,也得有超凡的畫工。
「但他的作品量卻於某段時期急速減少,有時兩個月不到一張。一開始我還不能理解他......」音羽進一步跟圓香說。所以他封筆了。圓香訝異道。「不,」音羽平靜地說,「真要講到他全無產出,是在一個關鍵性的事件之後。」
絆入獄幾個月以後。
打從兒子回歸他們家,漁作一改昔日的委靡不振,試著找了份新工作,債總是要還清的,多點人幫忙家裡開源,就能早些令債主退散。這天他帶著兒子上漁市擺他那「活魚三吃」的攤子,以現撈的魚貨為主打,也有生鮮。他想,這次做人還是老實點,小本生意,先累積熟客,熟客滿意自然會介紹客人過來。
平時能讓他差遣的後輩們都放大假去了,他孤伶伶的顧著他桌前那一面粉板,滿滿的菜色,福本在一旁拋著小石頭,四處閒逛,但不會離開這一塊,從店裡可以隨時掌控他的動向。冰櫃中的鮮魚的眼還晶晶亮呢。漁作想,這十分鐘內沒有顧客上門,也不可能把他的店弄得天翻地覆。
他決定發懶後沒多久,在所有人都只看他們店一眼的時候,橫向更替著的人潮裡,一個打扮得很體面的老頭緩緩向著攤位走近。漁作似乎注意到他了,正要開口,那人就對他行了個禮。漁作偷瞄了一眼,那人身上不論哪件服飾,都是天蠶絲安著藤蘿勾線布邊,一襲深藍深黑,顯然不是會把市場當成自己家一日看三回的那類人。
漁作問他要買什麼,他沒有回答。「我是前水產養殖課主任,名叫淺蔥,目前正在找尋『夢幻魚種』......」他興致勃勃地描述著那魚,大約半隻手臂長,圓鱗片,琥珀眼,狀似石鯛,據說還會透出粉色的光彩。「我們這裡沒有這種東西。」漁作一口咬定,那人臉上閃過一陣失望,卻又不甘心,便喊:「那魚的行蹤一直都是未解之謎,這二十年,還無人捕過一條,要是找到了,全鎮就發了......」
謝謝不送。漁作三兩下就將他揮去一邊,他只好鼻子摸著,把櫃台接著的一個長方櫃看上一看,冰鑽裡紅跟灰的肥魚以竹葉墊著,一隻貼緊一隻,動手撥鰓蓋,鰓仍是血紅的。漁作想,那人是暫時不會瘋癲了,便趁此清了清桌面。「兒子,去空地把魚堆的魚分一點給流浪貓。」他轉身嘟囔,最近淨抓到一些賣相不好的魚,運氣真背。
勤快的福本立刻給他拿了一條怪魚,一手捉魚頭,一手拉著魚尾,舉過頭頂。漁作看那魚,只曉得是一身紫,喝進什麼化學廢水或基因突變那樣奇葩,但牠也不是食人魚,面相很柔。冰櫃旁的老頭將內中一魚捧著秤重量,重新核對過印象一次,手上的是紅目鰱,他甚至差點將兩者搞混,不要受騙,大不了就往另一片市集拓荒。老頭邊把頭扭回來,瞧見福本帶著的魚,頓時為之驚豔。「慢著,請留步啊,你要對這魚做什麼?」他匆匆追了上去。
「扔了啊,這位大伯。」福本疑惑地看著他,等,等,等,不可以,他一把搶過,揪著那魚上下翻轉,猶不敢相信,大眼瞪著湊近,嘴裡嚷著「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拋起那魚,整個人好似要跳起來一般。「老闆,好消息,你兒子拿的,就是龍王鯛啊!」
「你別騙我。沒有人真正見過龍王鯛,至少這一帶的吉倉人裡不會有。」漁作堅定道。老頭說聽他解釋,硬是搭漁作的肩,「兄弟,來,過來。」推他去一圈桌椅那裡,握著照片同他一番辯論,去年有人在外海拍到的,分明是一模一樣。漁作大眼巴巴的望著魚,也沒說一句。「不然你帶我去捕那魚,有更新鮮的樣本,等研究機構承認後,你就能緊咬著這魚發大財。」漁作考慮了一下,那也得他租幾艘船。
「釣船我這兒有,你只要帶漁工過來碼頭就可以了。」老頭信誓旦旦地說。
過了幾天,數台裝貨的大卡車無預兆地開進村子,村人一片糊塗,誰家的車,路過的稍微停下腳步多注視一秒。淺蔥老兒依約而來,隨行的副官做著前置作業,又要和漁作確認一些事宜。
漁作塞了張橘色紙鈔到福本的掌心,「沒你的工作了,拿著,今天一天要怎麼高興隨你便。」不一會兒,他又至卡車前跟淺蔥進行商談。福本嘟著嘴上街,他心裡明白,漁作表面上說他自己非常忙碌,不能陪他,讓他去外頭走走看看,其實自己擔心的是,福本在,怕事情談不攏。一個人出門,福本並不是全無經驗,可他就是不能服膺,雖然酒鬼戒了酒後就不能叫酒鬼了,他依舊我行我素。
福本獨自到大街,市容似乎經過整理,路面平直推展至末尾,樓高頂多兩層,他覺得該處比較清幽才來的,誰知大部分的人沾染了他的習性,閒得不往外跑就渾身難受,周圍一團一團的,正是這群無聊客。不過,平心而論,監修過後的吉倉對街還是挺不賴的。他晃,他隱身,他展現自我又縮回去,熟人一個也不在,使他的心能可自由飛翔。撐著木頭架的樹木迎風擺,零用金既到手,他早早就計畫撥一筆款項到他的美術用具上頭了,筆尖都分岔了,汰舊換新是必須。
街較為廣闊的地方的一台電視忽地切換廣告,更多果汁,超纖食魚膠軟糖,幫您補足一日的維他命c。代言的白衣女孩指腹夾著那像熊而又不像的軟糖,向上一躍,然後一個充滿活力的單眨眼。福本初看十分驚奇,腦中出現了個大膽的想法,但隨即否定了。不不,那只是藥妝店跟食品生技公司合推的零嘴,哪裡還會有我們家的魚參與呢,畢竟技術配合之下,魚膠很容易被提煉出來的。他不理了,絕對不。
街是濃厚的工業包裝色彩,矮拱門加古式油燈,全部並排成巨大的石陣,拱頂與樓間的灰白色粗體標誌一如和樓上捲藤成了一體,那樣一間一間的四角房承襲了名品的氣息,翠綠的樹叢鋪滿了窗框。長坡上他隨興走了走,坐了張椅子好好放鬆。
家裡窮久了,他很少能再擁有這般高雅的興趣,可惜他沒連紙筆一併備齊。街上鳥囀不止,福本什麼都不想便向後一倒,原本兩眼渙散,他以後,或許不必回家幫忙了,福本朝上一看,差點沒被嚇死。三隻全身鼓脹的河豚瞪著深紅色的三角眼,滿口利牙,以一種魑魅魍魎的神色對著他,每道刺都咄咄逼人,曬乾的,內臟已經掏乾淨了,就掛在後方一間店的屋廊上。「媽呀!」他一只手揮來立即打落河豚,這工藝品一經重摔,刺便斷了幾根。
他猶在喘,好巧不巧那店主人推開店門,便見河豚的碎屍,不幸的是福本的手還舉在半空中。「你這傢伙,給我賠錢!」店主破口大罵,隨即上前逮人,福本二話不說展現了他那無影腿的高招,不是對著店主踢腿,是反向逃亡去也,街上一人溜著滑板對他說了一聲「嗨」,他學校的同學正要問他近況,他礙於沒別的法子推了這人一把,讓他到店主的身邊,「有事找他!」爾後一陣落荒而逃,這個人還真可憐,不明就裡就遭人補一腳進了火坑。
怎麼感覺到哪兒都在奔馳啊。無助的福本改道跳上長長的迴廊,四面銀白非常,而大面積的影給這區添了分涼爽,走幾步,人多了起來,他尾隨著身體擠著身體的男男女女行至樓房更深處,路漸寬,他們也向兩側散了,福本往右一望,只見得數面三角連結而成的棚子頂著的那十字型的平台下,從一間青金石色的小店內映照出家的光芒,他頓了一會後走了過去,那春季大櫥窗裡擺著的時裝,惟一件特別吸引人--灰階魚鱗縫製的無袖洋裝,胸口一顆耀眼的明珠,福本手貼著玻璃,一副不可置信樣。一群泡泡袖蓬裙撐著小洋傘的貴婦自店裡步出,歡聲笑語,這是哪裡的高級購物中心啊,福本尚思考著,此時店門被開了一角,一個意外的人出來迎接他。
他母親雲時,頭髮染了栗色而且盤得整齊,身上衣裝,俱穿回花樣年華,不知年輕了多少歲。「媽,妳怎麼會在這裡......」
「你看。」福本的媽抱了疊摺好的衣服在他面前攤開,是剛才的魚鱗衣。母親說過,她從前便想發明一件用鱗片剪裁的服裝,「妳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可是媽,家裡該如何是好?」福本拉著那布料瞧了又瞧,密緻的灰鱗中縫著串珠,手一順過,發現很是平滑。
「沒關係喲。你爸爸現在是大老闆了,屋子請了傭人,他叫我不用忙了,讓我來這裡開店。」福本直覺說怎麼可能,早上跟專家洽談,幾個小時就坐擁如此資產,就算是他們家的土地升值,也沒有這樣迅速。「小福?」他母親呼喚他,福本赫然從推理醒了過來。「我......只是一時不能適應。」福本撒嬌讓他媽再跟他多說點事情,雲時皺眉盯著這小傢伙,這傻小子。「對了,我交了很多朋友喔,小福。那些很有文學涵養的女士們每-天都會來找我訂做衣服呢!啊,以後好命了,再也不需要擔心富貴手了!小福,要不你就留著,陪媽算帳,順便給阿姨們看看也好啊......」
母親在替他引薦富裕生活的美好,他的心卻不斷飄走,媽怎麼跟爸一個樣呢,明明媽,是生長在濁流中的一朵白蓮。一隻燈籠魚划水過轉角朝廣場游著,而人群並無要撤走的意思,都自顧自換零錢提著塑膠袋,同身邊的人聊得開懷,它划過無數頭的上空,隨後直面福本,兩排牙像極了劍山。
牠以倨傲的神態點著一桿燈火,隨即撞破玻璃,鏡面的碎花款款落,魚一面撕咬著倒掉的衣架上的洋裝,一面斜眼鄙視著福本。「哎呀。」雲時手摀著嘴,明顯沒看過這驚人的魚。「喂,大傢伙!給我放開!」福本欲制服那魚,他母親就拉住他的袖子,「你何必呢?衣服這種東西,再做就有了嘛。」可是媽的衣服。他難掩恐慌,急忙撥了他母親的手跳開,「媽,妳是怎麼了,這種大事,妳難道不關心嗎?沒感到一點憤怒嗎?」
「是該生氣沒錯,但,這些虛構的怪物,天明以前就會消失......忘了吧!」雲時兩手一擺,促使福本離她越遠,他母親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以往怎樣隱忍,都不像現在毫不在意的。「我跟你拚了!」他站向前,擊出一個鷹爪,按老經驗,魚群應當會由他指尖的縫隙湧出,但不管怎麼揮,怎麼把手撐大,就是不見魚的影子。回來吧,福本,你這樣單槍匹馬不行的。他母親勸退他,他不依,死舉著一條手臂發功,仍是什麼都沒給叫出來。
那怪物完全不怕他,大舉攻來而嘴巴開開合合,準備咬他身上的任何一塊肉,他沒辦法,隨地撿了根鐵桿子,欲朝牠的腦袋一番毆打,不料他甩出那棒的時候,魚早已一閃而過,欲往死裡打,牠就愈會找生路,最後竟躲到天井裡頭卡了一個位,想打也打不著。你自己保重啊。幾個貴婦朋友正招呼著福本的母親,她旋即輕盈的踏著步,伴著她們去往好姊妹的聚會了。福本丟下桿子,一隻手掌抓著右手腕又想遠程射擊,但掌間未有動靜。「出來,出來呀!當初想我解放你們,偏偏這時不肯應戰,小心我廢了你們......」
忽然,一道不知是什麼的光束從遠方射出,打中了魚怪,怪物瞬間跌落牆壁,氣絕身亡了。「我還以為是誰,不盡早攻擊異形,還要等著牠自己下來,原來是力量使不出來了,福本大爺。」來的是絆,仍舊是當年不可一世的樣子,眼神透著幾分蔑視。「又是你這傢伙!你怎麼還沒打包行李回家啊?」福本跳腳道。
「要不是我及時出手,你早就死了一百次。感謝我吧!」絆一臉淡然,任憑福本捶打,反正都是不扎實的拳。「你真令我失望啊,福本,當初說要打敗我的人,搞得自己一點內功都不剩!就寧願憋著,任由它隨時間消逝......」
「你這龜孫,總有一天我會趕上你!」福本雙手抱頭,發出「啊--」的懊悔之音,絆叫他別埋怨了,平淡過一生或選擇走艱困的道路,最終皆會通往同樣的地方。福本放下手,心情逐漸能回穩之後,凝著神,絆原地笑著,沒有什麼可限制這名大商人的心思。「我跟你說,我老覺得一件事不尋常,其他人看到異形,都沒有反應,沒人呼救、打給警察,甚至依然故我,媽耶,這世界對怪物有這麼冷感嗎?」
「這個嘛......」絆理所當然。「簡單,因為當今的世道已沒有人相信幻想了。這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本來就是依靠著人們的信念生存,信念一破滅,牠們的影響力便大幅度削減,直至,虛無。」
那你怎麼還活著。福本問絆,帶點嘲諷的意味。「像我這樣會鑽的人,已經不多了啊--」絆哀嘆道,福本冷笑一聲,這人又陷入自我滿足了。突地一聲槍響,這回又是什麼了,他亟欲看個明白,走廊上,一個西裝頭的中年男人提槍行進,他正是安柏?密利挽,可福本當時還不知道這號人物。
這個安柏眼帶肅殺之氣,四處扣扳機而鳥獸為之奔走,他自然也不留情地向著絆開槍,絆一段小碎步,將要中彈之際居然變成一隻鳥,飛到了樹上。福本張著嘴巴,自己很可能成為那個人的下個目標,他如今被關在這裡,還遭人剝奪了武器。
福本想,他的生命也到此了,心靈驅使失神地往邊緣的千格大窗邁進,驚覺全城都被他踩在腳底下;各形各色的魅惑人的店招牌困在窗裡,天空的廊道,拖吊的懸臂持巨石打向老建築銷毀,更新更新再更新,他無力地握著扶把,安柏跟來了。「福本,你為什麼在這裡?你本不該來的,走!快走!」安柏說道。
他忽然在大街的方椅子上睜開眼,原來自己是發了一會白日夢,於是翻身下椅,老爸也差不多打魚回來,到晚飯的時間了。但他將永遠不會知曉,自此以後,他就再也看不見那些大魚了,驅動幻想,更是一回也沒有過,他完完全全成了一名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