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羽一手持著甜筒,高抬腿悠哉悠哉地走著,抬完右腿換左腿,每跨一步,不免讓人擔心她的上半身失去重心,連著頭盪下來的場面,而當腳踩了地,卻又可以穩當當地往前去,自然、協調,使人都呼一口氣,疑問頓時一掃而空。
她從美生奈的肩頭繞到另一邊肩頭,垂辮滑過白衣,跟著晃蕩,嘴兒似弦月撐起鼓鼓的兩頰,一臉幸福,路上盡是歡聲笑語。黑色的一團頭髮,佐以左擺右甩的運動方式,如此不羈,還真像個野女孩,美生奈望著那側影淡淡想道。
對了,她剛剛臨時喊冷,才拿了一件白外套加穿的。
音羽一路剝著甜筒,好像想吃又不想吃,疲於重複的味道而只是把這流程用以排遣無聊,咬一片餅乾,有時早就吞了這口,隔了很久才塞下一片。美生奈已不明白這是嘗試疏離(她明明吃不完甜筒,人卻相當執拗),還是她純粹不放棄罷了。一轉、二轉,迴旋的步伐間,音羽把最後的一截甜筒剝做幾片,放進嘴裡啃得喀滋喀滋響,再轉回來時,格子餅已給她用手分段嗑完了,剩一卷封甜餅入套的粗紙,被她握在手中。
美生奈略感驚訝。原來音羽的胃口還比自己大。
她倆走過一玫瑰紅的冰櫃,半圓的櫃門裡,排得緊密的鐵盒,那沙冰大都多得似要滿出來,可能新填了幾瓢上去,那零散的圓筒的冰,有的被挖走了一半。捲入巧克力碎片的、栗子奶油色的、頂上鋪著好幾圈柳橙的、檸檬鹽味的、投進一整顆火龍果的,表面紫光燃起一般靜靜地亮著。
攤子是全紅的,聖誕老人一樣發送冬日光輝的甜膩的紅,一如成本低廉的糖膏或者彩糖豆,家裡附近商店就有,很好買到,就算把它丟在不毛之地,也總是能引來一批孩子,他們都會來吃。
紅色小屋就盤踞在一座石臺上,前腳十分謙抑,正頂著一白色的大石塊。四四方方的石塊將店鋪限制在道路兩旁的小區域,不允許踰越,於是店演變得只能居高臨下挺在石塊以後,像一隻拱著背的大獅子,從矮山上、群石間偷窺外界,這又激起了人的好奇心,想鑽進石頭縫看看獸是什麼樣子的。
「甜筒。好多好多。」音羽說。屋角邊和攤子上擺著白色陶瓷的花籃、花插一類的容器,塞著幾十個甜筒,給人握的地方再塞進甜筒開口,一個套住一個,拉起一大把甜筒串,向外翹首,一節節連起的長龍。
「噢噢!還可以這麼高啊......」
美生奈一向覺得自己很有自制力,但它的用色以及神祕感成功抓住了她的眼睛(不是抓人耳朵而是抓人眼睛),她承認她輸了,不過不需要跟音羽表示--一開始美生奈就沒跟她談過對冰淇淋的好惡,環視東西的途中,自己表現得都差不多,要是不提,音羽絕對不知道這件事的存在,而且,小孩被冰淇淋(還有顏色)迷惑得雙眼冒星星,也是預料之內的。
這種時候,只要很簡單地停下來就好了。
「老闆,我要一個覆盆子的。還有一個......」美生奈彎腰說道。另外一個留給音羽自己點好了,她並不曉得她要什麼,只是盯著等時機,手微微舉起,當然,視線轉向一旁,不在手臂。她準備用手肘戳戳音羽的腰,讓音羽主動接上話的下半句。
「兩個覆盆子,謝謝。」她還沒動作,音羽就先跳出了一句。此番言詞使得美生奈不禁回頭,人尚在狀況外。
「妳確定妳要吃?」
「對。我現在才認識到,我愛死它了。」馬尾的黑衣女員工壓低冰淇淋勺將圓球推進甜筒時,音羽說了。玻璃護板將那手與接力棒粗度的灰銀勺子給調暗,但美生奈仍能見勺中那一顆小小的球抬升,就散發著暗夜的淺紫磷光。
妳可別勉強啊。美生奈一面勸退說。音羽笑了。「妳帶我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妳是對的,美生奈。」
「不後悔?」
「要說後悔的話,只會為我的無知後悔。我福本音羽決定了的事,不會再改變。」音羽從馬尾妹的手接過那支甜筒,鷹勾嘴「夾」了一口。美生奈全程看著音羽的冰,而手慢慢去拿自己的那一份,那只是極普通的、舔著冰淇淋的女孩,為什麼她會被吸走。
音羽露出一副好像懂了什麼的笑容,目光逼人,不可一世,兩眼特別特別細,笑得實在猖狂!美生奈想,自己這表情根本是「別人的比較好吃」,在空羨慕著那冰淇淋。
不對!重要的是人啊,那個拿冰淇淋的人啊!
她雙眼怔怔地掏了幾枚銅板,放到櫃台。「走啦。」音羽在後面推著她。音羽要吃了,不後悔才怪,十分鐘前(或更久)看到覆盆子像看到什麼似的,還那麼討厭,這下卻都好了,這女的在發什麼神經啊?
音羽拐進路的內側,與美生奈齊身向前,像艱難地把她推開,身子插進而後漫步。音羽的甜筒就和美生奈的同高,也許是光量足夠了的關係,兩個平均佈著冰霧與霜花的球體呈現豔粉,甚至保加利亞玫瑰的紅。「妳看,我跟妳吃一樣的。」音羽突然重重壓下美生奈的肩膀,幾乎是用跳的而手撐著盪往她腳邊。這人已習慣了以「我跟妳說」來開頭,每講一句就笑得更開心,這是密友的待遇,或可能音羽本人並未察覺,僅僅只是誠實的吐露情緒罷了。
或者感覺對了,音羽就會變了個人。
她老哥經歷過嗎?裝載著聖月光的海港裡的福本,有空想像這個嗎?
美生奈最後一次將雙目對上紅屋,那片紅湖卡著接續不斷的金屬壁飾,未抹散、泡開的水彩顏料規矩地擠在牆上,依放射狀循序漸行,形成弧,三五張弧--逗號,那一小個一小個單位,就是逗號,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搭成圓扇跟煙花,半邊隱沒在地平線以下,半邊袒露在外,金色的米粒各自逞能,倒映著人像,單單一個就很精緻,裡頭是小世界。它們排得像一道虹,紅色城牆上鎮守,翻轉、彈跳。
望著又似逗號又似水滴的小物件,現代工藝的最高結晶,美生奈想,看來是那聖者的櫻桃小屋,所持的智慧的光環。
音羽不時抓她和自己離得進一些,拽她的衣物,一會噴出尖笑,向她傾吐吉倉的奇觀,抱怨日常,心情興奮到一定程度後,沒力了,便懶懶地笑了幾回,「呵呵呵」的一類連環炮,左擺手右擺手,「沒有啦」,接不下去時她老是這麼講。
「還有啊,我真的受夠加穗美姨婆了......」
她們經過中央通道,見了那白瓷桶,音羽指著說「又是這個」,就地蹲著抱樹幹般抱它,左手拍完,右手拍,敲了又敲,咚咚咚咚咚。「冰淇淋會融化喔。」美生奈拉她起來。走著,環繞的視野裡,音羽彷彿能看透每樣事物,包括人們微小的表情變化。
兩眼劃過的一瞬,她見識到了,一個極短的畫面,卻異常深刻。走道邊上的小丘中間,一個女人充滿威嚴地站著,比起食指指指點點,兩個穿洋裝的女孩可憐兮兮地站著,不敢留一滴汗,個子小一點的那個站不住了,小腿還動來動去。那女人大概是她們的母親。
「妳們要端莊,別在公共場合跑給我追。都幾歲的人了......」
音羽的眼欲見證這場景,不願轉走。「音羽。」美生奈的手點了她的肩。「我們這樣會不會太親近了?」
「不會啦不會啦,別想太多。」音羽的手甩得越厲害。「我覺得還好啊。」
美生奈往前走了幾步。「我是說,」她看向那兩個女孩,心中突然有了東西替她背書。「我們應該保持一點......嗯,界線。」
「妳緊張什麼?正常來往嘛。我們早就是好姊妹啦......」音羽一路笑著先她一步走。儘管人就在身邊,音羽的心卻離她很遠。
如果是阿七呢?
美生奈想都不敢想。
天上懸著兩顆雪花似的鏤空的金球,如蒲公英的棉絮,一個頂部的鋼絲放得較低,一個較高,伴著水藍的天。跟冰淇淋店外掛著的煙火是一對。美生奈猛然記起。金屬材質果然大行其道,套用它的起居室,或密室不在話下,人見了,眼前一亮。
一套的。一副巨大的連鎖,鎖住百貨裡的人。
今天是祭典的日子。小展區裡外都是人,不論有無售貨,就是衝著閒,衝著便宜來的。
他們就是利用了大眾心理,入口的人一批一批更替,先到的不知被擠至多前面去了,舊的不走,新的一直來。
也難怪音羽會抱怨。
總不能為她開個特例吧?
她動怒的主因不只是人群,這兒的人僅僅被她代為指稱,成為替罪的靶子,令她厭惡的來源其實是吉倉家裡的那夥人,要講音羽早上受到他們的刺激,也說得過去,以及,美生奈本身。
她可是對她幹了那檔事。低級的小玩笑。
我是坦率的人。音羽說過。
美生奈想起福本有時埋怨音羽的善變,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找他的碴,發威一番。他不懂怎麼跟音羽相處,反而是他認為音羽常常找架吵。
女人真的知道男人在想什麼嗎。她跟福本冒出相同的疑問。
所以他們只能彼此臆測對方的想法,就賭一次,賭對了,像福本,不用煩惱無法成眠。
美生奈也睡得著了。
她的手掌像在調一段絲線,之後覆上左耳。蓋著,保持溫熱。
自己走得慢,音羽貌似又呼喊著了,聲聲急迫,手勢誇張。對美生奈而言,能接收的只有嘴型。聲音?耳朵關起來了,任憑她去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