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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68-2 說話的藝術

那還真想親自見上一見了。福本將頭擺向一側,略作思索的樣子。「你或許多少有看過她。一大半的時間都於千代目亂竄,那兒又偏偏由『南面之主』把守......還可活動,算我服了她。」

「千理府先生,你又說了什麼?」

見福本迷惘了,他趕緊拉回正常的通話。「啊,專有名詞啦!你理不清也無傷大雅,毀壞你的認知並非我的本意。」他拐過脖子說道。「......還有,你舅舅去聖露斯法諾了。因為一點私人的事情,我取消了我們的會面,但他不死心,打算問人到肯救鯛庵的人出現。」

「他怎麼沒講!」福本愕然。

哼,跟財閥一方若即若離的......又沒熟得要匯報你啊。千理府有些笑聲轉成氣聲,略傾著身體,試將笑意壓退進喉間,悶了一陣,隨後便如觸電般亂笑起來。

碰到這種事福本只能合起嘴讓他笑完。

「波止場不是人,說是遊魂還恰當些。」他刮去爆笑後眼角的淚水,靜下來時,好像一片烏雲淨空,心頭那堵著的不復蘊積,呼吸順暢。福本首次掃描過他的相貌,一頭捲髮,坐下眼睛平視的高度還在椅子那頭的福本之上。福本的手捧住雙頰,卻道不出哪裡怪,他細細瞧著千理府,很久才發言。「千理府先生,你生氣的時候不像是在生氣,反而像把聲音放大了警告對方哎。」

「我嗎?確實有人說過我沒表情。」他令嘴做出一道弧。不對啦,表情是有的,福本道,何時看他,他的笑臉幾乎沒動,哪個方向,都對著人笑。「這樣啊,因為面部變化少,他們覺得乏味,才講同一個表情是沒表情。」

他指著自己的左眼。「不過我有一雙愛笑的眼睛。」千理府的眼尾平順的下彎,融進下眼眶,最後少許邊角拋起。他不用笑,整張臉就自然而然地呈現歡悅樣了,這也是他為什麼可親的緣由。「直接看眼神的人經常誤會我的意思。」他再一笑。「......這臉很麻煩呢。」

算優勢啦,千理府先生。福本兩掌互握平常地述道。「我們聊到怪物的來歷。那麼,把力量集中到一個位置,它就能自行產出囉?」

「理論如此。製造怪物,須具備三個步驟:構思、模擬、使之成形。對上級異形來說,僅為氣息吞吐間的事......」

不,我腦袋空空的,啥都想不到啊。福本比著頭側,困惑不已。「一般人和異形最大的分界點,便在於思考的靈活度。腦中得有明確且堅定的影像,充當怪物,或幻想物的基底。他們大多會於這一關卡住......」

「那我就更不必說了,要我畫畫,我只會仿畫,思考獨創什麼的我沾不上邊。」福本已放棄了一半,且他向彩瀨光夫保證絕不重返異形圈,他今生,運用幻想的機率大約微乎其微。「仿畫不成問題,總之先找一樣依據,不然手上的力量朝哪兒成長都不能估算。」千理府舉一隻手道。「我給你示範一下。」

福本抱起胸,這人的教學說得倒容易,他會由他會,不知真實運用能有什麼奇妙的;即使讓他變出來,福本也無法領悟。希望別又是黏糊糊的噁爛傢伙了。他祈禱。

福本憂心的期間,卻見千理府早擺好戰鬥姿勢,雙腿站開,如一陣風驟現。好快。他漸漸地睜圓了兩眼。「永遠直視前方--」千理府指導道。雖然背對著他,福本猶能看出他正苦思著某項事物,脖子傾斜,手指點了點頭殼。後來手放了,食指越擺越快,福本猜,他是抓住靈感了。「默念著你要變的物品,想像它的動作,靜止的樣子、落下的樣子......讓它在腦子裡走過一遍流程。」千理府讓福本注意他的手,大略地揮了幾下,晃過的路徑竟還跟著金粉,長長一撥下揮就好幾折,光絲若隱若現。福本用力眨眼,眼仍乾澀,再看,沒有雷電與金光,他瞇起眼皮,腦袋隱隱約約痛著。

「開始催動異力!」千理府以短淺的話喚回福本。忽地,涼風打往福本身上,他反射性地握拳戒備,髮與西裝輕擺。哪裡來的風。福本回盯著施法的人,千理府腳跟下一團影子,近乎是金沙互相混合著,深層的棕亦浮出,誰也不讓誰地狂攪。他一踩腳,影便向後擴得更大,光點閃了一路,影子之上,還吹送著白色的雲氣,氣又和塵霧往裡籠絡,福本的手臂擋住半邊臉,這人是專門來演出的吧。「這麼雄厚的內勁......」見識自己踝處的模樣時,福本傻了,手不自覺掉下。他徹徹底底的傻了,那雲霧不斷流過他的腳踝,浩瀚無盡,與那金影相會,往後踩,不覺陷進東西,只重踏上木地板,腳疼,差點要一個踉蹌。影子忽長忽短,自個兒湧動不息,金色隨著伸縮。「那啥......」福本驚訝於腳底之際,數道芒金劍氣飛來,弦月的大彎鉤,靠那流雲遞著。抵達他身前之前,鉤月就自動散掉了,福本兩掌還併著欲平推真氣,只一條金線飄過,可也斷在他的掌面前。他望掌縫,沒事。

「抱歉。為讓你看得到,火力有點過頭了。」千理府說。「想到之後,抓住它!」其後福本可感到他正回收著氣,尤有四道醒目的金色暴風--不,是金色沙粒的一束匯進他手,吸吸吸,轉速愈快愈使人驚心,空中旋轉,互噬,化元歸一,千理府的手中,忽發出一道強光。所有的,瞬時停下。

「變好了。」他轉過頭面向福本,手拿著兩個金屬的高腳杯。

「這樣大陣式才兩個杯子?」福本接走其中一杯,扶著杯柱邊轉一圈杯身,金色不鏽鋼的杯,打拋得能映射主人握著的手。裡外翻了又翻,杯子沒什麼特別的,手指彈一彈,挺牢固。「挑不會動的變,奸詐。你為何不變一隻怪獸呢?」

「那太耗能了。」千理府答道。「噢,是嗎?做得這麼精緻......誰能確保你不是事先買好,藏進袍子唬我的?」福本握杯腳一副不信地晃了晃。

我想的話,也能把它收掉。千理府一拍手,福本掌中的杯剎那化霧,飛升,竄向空際。「沒良心!」他叫道。我說了啊,就要令你理解異形我才變的嘛。千理府語中未見怒色。

福本回頭思索這段對話。「變出怪物,既然仿畫可作為底本,模仿原作者的思考途徑,會做出一樣性質的東西嗎?」

「這是可能的。」千理府將杯子提至胸前。「像蘋果、鉛筆,以及這個杯子,皆是初學者練習變的對象,它們有規定的樣式。」

會完全相同。福本依他的話講下去。「抓抓你的語病。」他嘴角上翹。「外觀上並無二異,但儘管是兩個同款的杯子,小區塊的厚薄度和顏色的深淺,也存有差異,當然,我說的是手工。若完成的幻想物做攻擊用,與原版再怎麼相像,裡頭蘊含的威能仍視變東西的那位異形功力而定。」越大、越特殊的東西越不好模仿。千理府開講,只有在想像力貧乏的時候,異形才行此計,是頗低級的行為。

「不過,該異形的功力跟原作者相當,甚至超過原作者時......會很危急的。」

音羽的一邊肩膀極度不平衡,肩頭沉重,稍一不慎,體側就會著地。美生奈的手臂穿過她的後頸,整條以肩骨做支撐點,橫著懸掛。音羽與手的主人對視,本人低著下巴,睡得香甜。全身受擠壓之下,她只好就微蹲的姿勢向上頂,還擔著一個人,身子直了能提高耐受度。她運使力道牽引關節,站起的那刻,左腿卻似根彈簧久顫不止。扭了腳還怎麼走回去。音羽心裡想,頓握住美生奈吸附著她一肩的掌,順掌背搖了一搖。「美生奈,美生奈!醒醒!」

美生奈鈍了一番,總算「開機」。「嗯?......原來我昏死過去了。音羽,我應該帶隊的......」她摘了眼鏡,揉搓著眼皮逼出體內的睡神,雙足立好,自音羽的肩卸下自己的手。

「哎,不是,那個,我不要妳這樣回答!」音羽說。「我想問的是......妳到底在跟誰說話,美生奈?」

和自我對答呀。她說。這樣能摸透內心深處記憶的片段,想起一些很久沒想起的。「喂,這樣太怪異了吧,妳一直朝著某個方向,嘴巴動個不停......」音羽道,側面瞄過去原形畢露。

有嗎?我說了我是自問自答啊。美生奈毫不引以為意,現出「這是必要之舉」的自信站姿。「飛馳的思緒不能中斷。」她未答上音羽的話語,若有似無地將指頭埋在黑髮裡,像同她強調著「思考」,尖端就迎著頭皮,頭抬向一邊宣示道。

美生奈步尖超過了與她齊肩的一地,左轉回來正面對著音羽。

「那,用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就好了,何必......」她再問。福本音羽愈想愈認定其中有缺漏,依美生奈之言,自己是為了回顧自身歷程、審視自我而含糊不清地說著話,又不講給別人聽。但這可會使資訊流進她倆附近走動的人耳中。

「因為這能令心靈澄淨,全心專注於自身所想,頭頂每個毛細孔都彷彿能向下追查到思想的根,它原始的狀態,腦子頓就變得極好運使--把外在的垃圾訊息去除掉了。於是我馬上捕捉得到我正要處理的事,以及尚待解決的事。」

嗯--?可是她的字連成一團,字還咬著字啊,怎麼就清晰了?且自己聽不出她欲表達的,她有何本事藉此入禪定。

和看不見的人對答,莫非是通靈。

一對一的交談。這對話模式要成立,須有一個人站在美生奈前面。她,不,他們(美生奈與另一位無名氏)一問一答頗為生動,儘管無法節錄下內容,但音羽曉得每個斷句的時間點,幾十個句子,修一修或可做成講稿。語句長短不一,且不拖沓,那些出於她口的話語,一定存在憑據,經由有系統的整理,和排演。

做過功課。音羽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形容詞。

哼--等她開口,看她是先跟我講話,還是先跟那個陌生人講話。音羽滿腹狐疑地閉了嘴,兩手緊抱著肩,堅決不看美生奈一眼,美生奈若叫她,她便被動地應一聲。音羽在盯我,要讓美生奈這樣覺得,美生奈九成會忍著不找那人,反過來問她「怎麼了?」所以為呈現精確的結果,音羽得別過眼。

她慢慢走離了美生奈兩、三步遠,靜靜地望著地板,一陣子,只覺遠處細微聲響如蚊蟲齊鳴,咿咿嗡嗡刺著鼓膜,指甲刮著黑板的聲音般令人不適。心中一股好奇正不斷擴張,在她低頭之際獨自傳出雜音。美生奈在做什麼。講悄悄話。有她漏掉的......什麼......。音羽不禁偷看,就這一下,撞見了某個驚人的景象。美生奈整隻手伸進頭髮裡面,摸了摸耳殼,調整或壓回著什麼。撓癢癢。她第一個想到。其後,音羽又瞇眼觀察了幾秒,美生奈維持不動,反倒背景冷氣吹著強勁的風,愈加刺骨,甚至感受到空氣流轉沖過每吋皮膚,外來者的鞋聲,一雙雙都像朝地面打釘子、間隔再度奏響的拍手聲。老天--有人能把那束髮絲撥開,她會很感謝他的。

美生奈鼓著嘴,彷如欲抖掉耳上異物卻狠甩不去,連眉頭亦皺起,藍眼珠轉向一隻耳朵,歪頭摳取。從沒見她這麼專心。音羽心裡念著該打破原則了,問吧,一句話而已--即使她知道會破壞實驗。剛吸了一口氣,正想講上半句......。

「咿嘿耶耶咿嘻嘿哈哈哈--!哇噢......」

一陣巨大的小孩兒笑聲竄進她與美生奈之間的中空地帶,如一股熱浪,不請自來,重挫了她的聽力,本來嘴邊的話也嚇得半點不剩,留的是一個胸口的心臟怦怦,以及漸遠的那音聲。耳邊盪著盪著,耳根痛斃了,她可憐兮兮的揉揉耳垂,信男再煩也沒他們煩。「妳咋就面有難色呢?我告訴妳,妳要是不喜歡這裡,我可以再挑......」

音羽屏住呼吸仰起小臉。沒聽錯,這是美生奈的話。乘勝追擊,快講--。

她給一口激奮塞住了脖子,遲了一會,就有兩個男孩一面打鬧著跑來,衝過也不知要讓,馬上絆了一腳,那衝擊力推得她轉了半圈,差點沒滑一跤。「哎,站好。」美生奈扶上音羽的肩。沒換完氣,音羽欲言又止,還打算再提問,又一句,結果這次是一群人潮迎頭補了位,穿插空間,無縫接軌。從哪裡來的?她將注意力放往美生奈身上時,這些人便如受到招引,彼此藉著絕對的默契,由後方一個一個接上,中間三四個人慢了點,一半身體進入狀況,沒睡醒似地跟著補空缺,然後是一群。

總有人打壞她的完美設想。福本音羽越思考,就越感到命運不是自己的,同一句話被截斷兩次,可整起事件的責任,依舊必須歸給她過長的考慮時間。想太久了,別人才順理成章的搶走椅子。音羽自他們的背後、小屁股後面瞧,人群照常轟動。大概是前一刻雷霆似的腳步聲的主人吧。近處的幾個音羽尚能辨析出頭與衣服,接下來的服裝相似度太高,頭和頭又重合,方便起見她把人統一稱為「圓頭」。圓頭們不時往前擠,集居在她與美生奈面對著的那地,往前擠著,還像肥皂泡愈搓愈多,到了後段,基本不太動。她就望著他們固執地爭往前方走道,不肯稍歇,碰見稀有商品急著取用,或者搶著把帳結清。

百貨公司的週年慶狂潮。她揣測著這現象。

「妳剛剛準備講什麼--?」音羽大聲喊著對面的美生奈。

「我說,妳不滿意,我讓妳選一個想去的地點--」美生奈變更策略,殊不知這話一半以上遭嘈雜的人聲吞沒了,音羽摸不著頭緒,「什麼」她脣形如此。她先向我說了,是我贏了。音羽記起她的實驗,才懂得回去驗證。忽又一道人浪打來,美生奈隱形了,圓頭們拿了特價品便鑽入空地,你擠我,我擠你。她與美生奈如隔千重山。「還是妳要走了......」話出了口,前半段已杳然無蹤,噪音將文字自句中剝離,徒留「妳」一字。

「我?我還在啊,妳想說什--」音羽發現自己都快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她用盡肚子的力發聲,至少能聽出完整的句子,雖然微小。其他人的話聲相互蓋了好幾層,沙沙沙,短期間恐怕不會告結,低空中沸騰不已,從音羽腳邊延續至三個貨櫃遠的黑暗角落。她驚見人與人集中之地美生奈側身跨出小步,又抓起那隻耳朵了。剛才的是沙塵暴?美生奈拉了拉一耳,既熱又癢,耳裡迴盪著低沉的什麼。沙子被吹動了?是耳鳴吧。

「喂,美生奈!美--」音羽一方面欲確定對方清楚她的所在地,再吼,那美生奈頭也不回地走著--就在觸手可及之處。「為什麼都不理人?妳......」她於人群中抬著腿小跑,想從泥淖裡脫困,與美生奈追平,卻離了更大差距,「圓頭」仍無限制地擠過來,她頓如汪洋大海中漂流的水手,巨浪一撲,前後腳立刻不穩,倒向聚集的一環圓頭。誰啊。圓頭們發著牢騷,另一股水流拍上,氣息不順,口鼻與身子又悶又熱,人群的潮水急急地捲過,再翻那一下,都淹進人頭壓到多下層了,給人擠得側轉手腳動不得,腦筋停止運作,失溫一樣。音羽迷失方向,這兒抓那兒抓,卻無好用的附著物,盡是空虛。動身,愈覺浪一個拔尖一個拔尖地沖來,水漲上頭了,沒氧氣了,她兩手拚死拚活地撥走水,腳也衝刺,不論艱辛都要由深水區划往淺水區,待到頭能仰起,幾個顧客走開,情急拉上櫃車的欄靠岸,拉自己出水,撿回一命。

音羽一路摸上杆頂,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討厭人多的地方啦?」她轉了半張臉,美生奈居然就歇在與她相同的貨櫃推車紅布前,這距離,可以明顯感覺出兩人的身高差。「妳為什麼不救我?妳就在旁邊,而且有手.....」音羽跳著腳邊尖聲道。

「客人來多少,我哪有辦法啊?我不走,包準被他們踩過去。」美生奈逗小孩般掛出一張微笑,消消音羽的氣。「不好笑,」音羽嘟嘴。「哪那麼多人啊?我都要擠壞了......」

「不過畢竟是總店嘛,雖然我沒算過卡片遊戲發揮了幾成功效......」

最好是啦,天才。先前有話憋在心裡已經夠難受了,她一講話,人們便開始吵,擺明唱反調,帶動唱的拍子都不如這個準。這櫃子寫「土產大賞」,音羽淡淡一瞄,瞄到邊角一個六角柱體的罐子,一圈包裝,欄上剛好一顆水彩的土鳳梨,她一手握起罐,拉至眼前。鳳梨醬,果粒分明。手工貨?音羽苦思。

「北省自古是物產豐饒之都,水果鮮美,但副產品的消費還是以本地人為主,南方有更低價的。每年他們都從偏遠的田地載土產過來賣,得了農藝金獎或銀獎的,一起展出。以前家裡附近也會有大棚子的蔬果攤吧,音羽......」

「對啊,可惜收掉了。」音羽把玻璃罐悄悄放回櫃頂,還有許多罐不同口味的果醬,哪罐都不對,她只好盲抽一罐。美生奈的一隻手扣著金屬罐蓋。「我們以前還是四口之家時,家裡常常自己做果醬......」她仔細地摸著那罐子,眼角別有用心,兩眼能夠永恆的斜斜地那般凝視,罐就沐浴在淡淡照射之中。她的眼,像對著一座大理石雕像,和一幅世界名畫,那麼地溫煦,那麼地幽遠。

美生奈靠近她。「有勾起妳的回憶嗎?」音羽轉正了罐子,卻在包裝那圖標被轉上來時驚得完全噤聲。唔唔。她摀著嘴巴,一陣天旋地轉。

「那一罐有蟲子嗎?妳的反應不太正常耶......」美生奈從她手上奪過罐子,檢查了一番。「啊,覆盆子的。我最喜歡覆盆子了!」她帶著悅樂之情說道,還將罐貼往頰側。放回去。音羽雙目朝她逼視。

「好嘛,放回去就放回去。說實在的,妳也不用......」美生奈幫那果醬歸了位,試著安撫音羽的情緒。

「妳喜歡覆盆子,我不喜歡!」音羽突然劇烈反對她的話。「妳是不是又設了局,趁著我來,逼我看這個討厭又噁心到爆的覆盆子?然後讓我一整天心情都很差?蛋糕的事我就不說了,我不會再跳進去第二次的!妳太多前科了,美生奈......」

美生奈的手盪下來。「我沒設計妳啊,音羽。」她坦承般地僵笑著。「公共場合,妳也別大聲了,嗯?」說完要拉她的手。「少自相矛盾了。」音羽說。「前面那條路的人比我更吵!我這種音量,三兩下子就被他們淹過去了,我會有事?我有什麼不可以罵的?妳不去說他們,說我?」

「好吧,好吧,妳想說什麼?」美生奈心想暫退一步,讓野丫頭發洩完。然而是治標不治本,她也得不出一勞永逸的做法。

「對,人多!我幹嘛沒事和妳進來擠,不管哪裡......莫名其妙的都一堆人......哪來的那麼多湊人數的?前面,後面,被他們擠得熱呼呼的,沒人管制,路全給他們強佔走了,光看那些人堵在那裡,我就覺得煩!」

「可是妳不能......」

「人多。人多嘴雜!我就最痛恨人多的地方了,啥都做不了,不小心擦到別人還會被叮得半死,只能呆呆困著,移動也慢,什麼都慢!妳為什麼不把他們趕走?把他們趕走......」

「那難道是我能決定的嗎?」美生奈心中一陣不平。

「可是妳明明知道我討厭覆盆子!」音羽雙手扯著美生奈的長裙,白色布料瞬間被拉平,現出微凸的小腹,以及腹部以下一道怎麼都無法弄平的皺褶。「好了啦,妳......」美生奈讓她別拉了。「妳肚子好大哦。欸,妳的裙子沒燙好......」音羽笑了幾聲,伸手要替她攤平那皺褶,不料美生奈反握上她的兩個手腕,音羽一時不能動,還是滿臉錯愕,只能任由美生奈送走手。

「好了,乖一點,音羽。」美生奈沉著一張臉。又惹她生氣了?音羽抱有疑惑,她肚量可真小。「喂,妳別命令我,我才不是妳的什麼人。論輩分,我還是妳姊姊--」

「如果不是伯母交代我要看好妳,我才懶得理妳!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沒有教養?」美生奈轉頭吼音羽,手指就砸在她的鼻子上,一點,一點,越來越激憤。「妳才不要對我發號施令!笨女人!」之後便甩頭就走。

隨便妳。音羽「哼」了一聲,手插口袋一個人前行,背景的人聲稍微降低了些,她頭探向一側,心不在此。

先前那段美生奈醒來的走廊,好像也挺吵的。

她倆走到路旁的一個小空間,雛鴨毛顏色的三面粉牆,圍出某間對著海的書齋,惟拆除了門讓人自由出入。中央一隻孤單的黑椅,椅旁開著的窗裏,就在底下揉合著一小片白灘和藍海,海中突出一座墨黑色的巨崖,如同沉睡的殺人鯨,要往陸地劈開岩石,默默地、默默地浮在水上。崖超出窗框外,就看不見了。

她坐下小椅子,全身靠住椅背,成放鬆狀態伸直雙手雙腳,簡直一個萎靡的「大」字,垂在一角。此刻心事誰人知,窗間海風咻咻地灌進房子,那個走路有風的福本音羽,不復以往瀟灑。

美生奈移往她背後。「妳頭髮都亂了,我替妳重綁吧。」隨即解開側袋取出一把黃楊木梳,為她打理髮型。

「等等,我才不要!再說我頭髮是因為髮帶弄丟才亂掉的,昨天進出我房間的人,只有妳會翻梳妝台,兇手是不是妳都不能確定,而妳竟然要幫我綁頭髮?」音羽叫道。美生奈將下梳子,她故意閃過讓梳篦追著她跑,腰身驅動一顆頭低級地轉著,像和人玩捉迷藏的孩兒,除非自己願意,否則總要躲著、跑得遠遠地和人堅持一陣子。

美生奈不忍待見她的小花招,運勢不順,反正她並不是第一次受別的女生的罵。所以,她把音羽抓著,精準地梳上去。「哎喲,我不用啦!等下頭髮打結怎麼辦?」音羽微微地扭動,美生奈捏她衣服一把,強制她坐正。「打結了再分開就是。妳不要動,我梳。」

哪門子口氣。坐回去的音羽一點笑意也沒,懷揣著悶與不悅。她很想打擊美生奈的自信,卻又說不上來。什麼都無法成形。室內充滿巨大的虛無,黑黑灰灰的,由走道彼端外擴,還差一點,就能聽到山洞裡頭露水般的回音。嗚嗚嗚嗚咿--。近了。音羽想。美生奈拿上梳子,圓梳背側貝殼亮片的三朵三色堇,那一直線,映入她的瞳孔。凌亂的一邊被梳往後頭,自內側梳開,轉到右邊,鬆了髮圈,也依照這工法,梳理得柔順了。她將髮絲纏在手指上,交相編繞,定出辮子最初的頭。

美生奈輕提起一把烏黑的長髮,分成兩段,用梳子前端理鬆,取一小截密密地綁著,留長的指甲擠著指甲,髮從這頭穿過那頭。「這間百貨,是建在一座懸崖上的。」

「妳說崖......」音羽的喉嚨哽住。

「對,妳腳底就是高崖。」美生奈一臉平靜地說。老天,我可不想掉下去。音羽磨牙。

黑辮恰如阿月渾子結成一纍纍,美生奈的玉手往下推過,手掌離開自動有新的一球結辮,她的手像縫紉機,過去可以吐出結好的辮子,再車成完整的一條。「這個地方叫『無情岬』,這裡,和對面的那個海崖下面,常常有船隻觸礁,就算沒抵達,也容易中途被風浪擊沉,以前海難死了很多人。」美生奈撩起細細的髮辮,梳著後頸那濃密的頭髮,從頭頂一下一下梳至髮尾,左側往右跳著梳。「船的遺跡和失事者的屍骨,都堆在崖下,有的是被浪打上來的。早年吉倉居民公認這是禁地,沒人想接近。」

在妳旁邊的窗子那,音羽,旁邊。美生奈壓著聲音,帶一份低沉的不滿。音羽往後轉,美生奈拉著她的髮。窗裡大海只靜靜地流著,海中黑石默不作聲,她全身發毛。「那個?」她問道,寄望能夠得到相反的答案。「就是那個。」美生奈說。「噁!」音羽向後仰,嘴張得大大地,下巴歪斜,一面甩動身子,好似小孩玩樂。美生奈猶捧著滿手的她的頭髮。她又一動,這回是身體前後擺。「那不是很不吉利嗎?為什麼還要蓋在這裡,拜託,百貨耶!有品牌,氣派的百貨--」

「不覺得海岸很美嗎?」美生奈將兩旁黑髮也交叉對折,一梳又一綁,拉引細辮,一絲絲編入大辮子其中,先完成上面一塊段落,往下,再把頭髮接上小辮,兩者融合得完美無缺。確實,幾十公尺高的絕壁上,風景還算秀麗,想像自己是一隻飛行的鳥兒,掠過山壁,一個迴旋,羽翼邊就好幾個岩洞,螺旋地向下分布,青藍潔淨的海水齊往中收起,潑濺著崖腳,白色裙浪優雅地折動著。少了枯骨的傳說,那就像聖托里尼的清靜的海岸。風再度吹來了,她想,要是街區也能有這般閒靜......。

美生奈編著一大把秀髮,她傾著雙眼,眼角流瀉著一股自然的關愛,那是暖陽,是天光,最後精緻的那兩眼也眩然得要滴出淚水來,那麼使人醉心。「我喜歡給妳綁頭髮。就這樣綁......」她愛憐地將手上的髮包纏成麵包棍的紐結,指縫夾著垂散的髮絲,如紡錘一進一出。背對著她的音羽全然不覺時間流逝,那實在太輕、太柔,夾藏一股本不該有的細膩。是這樣嗎?十歲的手藝能有這般純熟?還是她把對其他人的印象,嫁接到美生奈身上了,她以為的,其實是另外的人。

「今天是我替妳做頭髮的話,他們也許把這看得平常一點,當一切都沒變。不會被人講話。」

「妳不討厭我?」音羽忽問。

美生奈將軟綢髮圈繫上辮子的尾巴,放手讓它披在音羽的背後。「妳看看好不好看。」她拿一面鏡子照著剛完成的髮辮,那髮,土裡土氣的漁港女孩的髮,已編作一簇丁香花叢,裡頭打上了一條龍骨似的長辮,最終聚成一束。不動的時候,臉頰那側就漾著小小的害羞,四月的橙花,等著苦戀的人,卻有口難言。

三股夾股辮。美生奈笑著解釋。

「還......可以啦。」音羽從未被如此精心地打理過造型,她拉了拉腦後的髮辮,一種她極不適應的緊縛感罩滿全身。「但我會繼續跟妳追究--」

她正要喊,美生奈笑著笑著,卻去看海了。「妳剛剛問的,地點吉不吉利是一回事,愛不愛又是一回事。因為這片風景,甘願......為愛犧牲。」美生奈唐突地插入一句,像有意阻擋她接下來的發言,或僅是有事急著講完。心裡刺刺的,尤其在她準備袒露心胸以後,好好地......看一次這個人。

音羽越覺奇怪。不久前美生奈才與她不和,吵得兇!那些爭執,不快,居然不管了,前一秒生氣,後一秒還可以沉住臉,溫柔地幫她梳頭。

擅用心機的人真能不計前嫌?兩種態度,既然恨,還能極快地轉換相處的模式,音羽就沒法體驗變臉,一變,臉都癱在那兒不知道變成怎麼的怪表情。美生奈沒理由為一個對自己發飆的人服務,都要和音羽撕破臉了,仍脾氣安穩地站著,替她梳了頭髮。光這點,她就矇不到美生奈的居心了。美生奈立場前後反覆跳動,卻從不確切地表示自己的意見,這種人是最無法摸清的,她要怎麼做、往哪裡去,幾乎皆是把手伸進未知的布幕下抽選而來的,旁人根本不知從何判定她的下一步,有如大海撈針。但......或許可能只是出於單純的關心......。

音羽轉頭想了想。她忽然覺得,美生奈也沒很糟。她的眼睛飄向窗子,窗下的海岸幾名遊客走過,手拿相機沿途給同伴拍紀念照。岸邊整體遼闊,大部分卻是空虛的,岩塊中間,僅站了少數的人。

而多數呢?想必是困在這家百貨公司裡。

她出神地盯著,驚覺這岩岸與家裡走幾步路就到的沙灘,某個層面上有可怕的相似度。她的視野逐漸暗去,不知怎的,那些新獲取的資訊和截至目前的推論,都自動歸檔到暗處,隱晦不明,那通透的西洋燈光,在她疲乏的眼瞼與眼間拉長成琥珀色的寬大水流,側臥著。模糊的視線裡,分出了細流,光的群體一起振動。她一陣想睡。

時間已經回溯起來。

記憶中的空間初始一片純白,她飄在空中,待到腳下出現路時,回頭已踏上土地,一條熟悉的石頭路被她踩了又踩,一直往前。從漁村出來,直線前進,碰到一個白色的堤防,走下去,就是她的好沙灘。西斜的太陽將沙子烘得溫度適中,橘色的沙如柔軟的長毯,裹住每座橫的縱的小丘。她最常坐在堤防的最後一階石階上,偶而讓出一點空間給七先生坐。

老七是他們社區的鄰居,年紀比較大,音羽她爸媽忙碌時,常讓他協助看顧一下音羽,他們放心,乃因他品行素良,以前來家裡作客,和音羽玩得較開所致。他倆單獨待著,他會教她認一些字,逗她笑,隨身帶水果或零食給她吃。

有時候會是蘋果。

她期待吃到蘋果,但今天沒有。

下午通常是她用點心的時刻。

「又跟妳哥哥吵架啦?」坐在沙上的七問她。

七先生一身西裝背心和格紋衣,分外文雅。對音羽而言,他是「帥氣的大哥哥」。

「嗯。我寧願小七當我的哥哥,福本若里志那個討厭鬼!」音羽手腳打著沙子,一邊氣道。

旁分的髮下,他微微瞇起眼,很是動人,眼裡只關切著音羽。他的視角內水汪汪,波痕沖下表面,而眼前景象抖動再抖動,他的世界,似乎在溫暖的沙上,平地會降雪,於那個女孩的肩上紛飛。

她是他的唯一。

「來,先吃一口,免得放到壞掉。」他將一柄木勺子餵給她,音羽一看,那勺裡載著的是紅色的一團果泥。

看不清楚。胭脂色的鏡面反射著白光,晃了一下又刺痛眼底。她越來越疑惑。

「好吃嗎?」他同平日一般問她。

音羽綻開笑容。「嗯!我最愛覆盆子了--」她的手臂拋出兩道弧線,往外打開,開成一朵大花。她的兩手抱住七先生的腰。「阿七謝謝你。」音羽臉頰緊貼著他的腰側,臉上滿溢幸福。

七先生笑起來很可愛。他雖笑臉迎人,僅止於制式的笑,但若是真的觸動了他,那張臉會剎那融化人心,百年難得一遇。見上一次,音羽可以惦記三天。她不懂為何沒人紀錄下這畫面,太俗?太渺小?還是因為人群重重阻隔,使得這美景只能被私藏在人牆內,大眾的洪流裡。七先生的笑,幾近是為她所留的,她才看得到。

回到現在。

......然後,還有苦笑大笑媚笑奸笑......等各種笑,這些在她的腦海飛快閃動著。她垂下頭,手一抖一抖地升上來,拍上眼兒,悲痛地蓋住眼睛,把臉埋進雙掌裡。音羽保持著這個姿勢,軀體久不能直。

好像有什麼,被她親手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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