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美生奈,為什麼雜誌到妳那邊就變得皺巴巴的啊?」音羽拎著書本上下晃動,手指封面責問道。
「我哪知道。」美生奈撥弄著桌上刀叉的柄把,心不在焉。
「噢,算我求妳,別再找藉口了......妳又在幹啥?」音羽打住。美生奈的手不知何時拿了一張奶油色的小卡,鋼筆在上沙沙寫著。那背面是透光的,音羽瞧了瞧,看起來像是西餐宴會的菜品列表,給客人預覽的。
「確認一些事情。」美生奈說道。同時她亦把一串字劃掉。
妳也不會跟我講的。「啊,我有他就好了......」音羽雙手抱起雜誌,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可以嗅到帥哥的體香。
「跟妳說,我撿到寶了。」她把雜誌暫擱在一旁,將一本厚厚的白皮書搬上桌面。那書以銀色粗體印製標題,書封裡圍著的亦是銀色花框。「我剛剛去找書,找到這個,『如何提升居家生活氣氛與質感』。等整本學起來,我要給我的王子一個驚喜!」她俏皮地眨起眼睛,兩手掌立著那本書,徵詢美生奈的意見。
「你們兩個不可能開花結果的。」美生奈將卡片對摺收進口袋裡。
「懶得理妳。......為了增進愉快的用餐體驗,你需要做到下列這些。第一條,在桌邊擺插滿鮮花的白色花瓶......或任何裝花的容器。」音羽有模有樣地朗讀著。
「這個?」她指著桌上一個小盅,簡直像把玫瑰花叢縮小了放裡頭,上頭淺淺刻著方形字印,字印上是緞帶蝴蝶結的浮雕。當然,瓷盅潔白如雪。
音羽把書移開一角。「哇,這演示有點太真實囉,美生奈。」她想只是巧合,某些餐館也會擺放盆景。
「這是假花。把它掀開的話,這個盅裡頭是中空的。看到了嗎?」美生奈用指甲敲著缽口,向音羽展示容器的內部。
「哇。呃......我看看,第二條......」腦子一陣沉悶的音羽視線轉回手上的書,身體朝著一邊,低頭閱讀。「天然的香氣能可增加魅力指數,若否,添加物較少的香氛也是很好的選擇。」她的指尖跟著字移動,翻開的那一頁有著黑白印刷的玫瑰花露水,書頁因燈光而呈現淡黃。
美生奈只好把盅放著,換一項物品上來。
「或許妳會需要這個。」她打開手,掌心站著一支香茅綠的小瓶子,瓶的表面散落著細碎的星點。「七百貨新推出的茶樹精油。只要一滴,馬上就有效果。」美生奈取來一條手絹,開瓶,擠了一點,液滴落到絹絲上,隨即散出一種清甜的香氣,音羽好似看見水滴冒出綠色的煙氣,在空中繞成細絲捲兒跳舞。
「嘿!妳怎麼會有?我要搶都搶不到,限量三百瓶耶......」
還有更驚人的。美生奈再拿出另外兩個香水瓶,雙手各抓一支瓶嘴,擺到桌上。兩個瓶身一樣瘦長,都是拋光的金屬色彩。其中一個,金橘色的瓶身,兩側畫著大理石的奶油花,中央一座長捲髮女性塑像,手掌頭上合著,長裙下露出一隻腳,是孔雀草的精油;另一個,則是迷人的石榴紅,兩邊各有一條石頭海妖怪魚的圖示,魚頭頂著星星,是玫瑰與天竺葵的精油。音羽的眼睛再也離不開紅色的瓶子,眼只對著瓶子放電。
「年終出清的時候混在禮袋裡,作為附送的試作品,世間絕無僅有的組合......我媽抽不到,我阿姨也抽不到!」她形容著那些家人苦惱的樣子,邊握起瓶子感受觸感,又放了回去。覺得過度不真實的她再次看向書,還是文字值得信賴。
「第三條,一張柔軟的絲巾,或餐巾是必備。挑選與場地匹配的布巾,可以為餐宴加分。切記,材質很重要!」音羽剛說完,就有一個侍者替她的脖子圍上餐巾,純白的布料,以金色綢緞鑲邊。方巾圍好了,她還呆在那邊,不知所措。
「老天!真的出現了,絲巾......」她的手亂比一通。
「繼續念沒關係。」美生奈靠著椅子說。
音羽快速翻過幾頁。「第四條,蠟燭。適當地加點火苗,能給桌邊帶來溫暖的感覺,入門者也可輕鬆學會......」
她的目光尚停留在書頁,忽有人捧著一對蠟燭杯送上桌,玻璃撞擊的聲響使得她拿走了書,注意起桌子。那杯子中間一圈凸起的松果方格紋,內中填著白色的蠟燭。那個人把火點著。
這裡是願望實現中心嗎,音羽想,要什麼有什麼,一說就送到。她又看了白皮書。「第五條,一點簡單的魔術可以營造神秘氣息,例如塔羅牌......」
美生奈輕輕吐了一口氣。
「那我來變個小魔術好了。」她說。「我們有一個容器,一些色彩繽紛的小瓶子。」她抬起盅,敲了敲盅底。「妳可以看到,這個容器內部完全是空的,也沒有孔洞。我們把瓶子拿起來,斜斜地放進裡面......」美生奈抓著綠色的精油瓶,讓瓶蓋碰觸到容器底部。「......想像這是一條魚......」
「不像啊。」
美生奈讓音羽看得更仔細,手指滑過瓶嘴,上下比著。「長長的瓶嘴就是魚嘴,瓶身,這裡,就是魚的肚子。」
喔......。她望著美生奈的指腹間,猶如真有一個魚形的透明遮罩,包住橫擺的瓶子,但只持續了一會兒。
「現在,我要讓它穿過容器。」
美生奈放開了手,小瓶子倒在盅底,滾了滾,毫無異樣。
「不行啊,音羽,妳得努力想才行。」她拾起那瓶子,握著瓶的手在臉蛋左下搖晃。
「別逗我,美生奈。又不是電鑽,怎麼......」音羽放下書本。
那精油瓶外的魚形光罩猛烈地擺起尾巴,身體似要掙脫手,拖著瓶子牽引美生奈。
「時機成熟了。」美生奈果斷鬆手,精油瓶在魚的跳動下加速接近容器底部,竟沒入了盅底,那魚銀色的影子「咻」一下被吸進容器,一去不復返。
她的雙腳跨出椅子,手臂出了點力,往上一舉。
兩人所在的的地面傳出轟隆隆的聲音,一條兩公尺長的銀魚,嘴巴向天,滑順地穿出地磚,側身看著的音羽不自覺挪開雕花椅,小步小步潛近那銀色橄欖球型的肥肥魚身。魚乘著勁風擦身而過,一瞬間,風將她的辮子吹起,連同瀏海拉成沖天炮。
魚飛往天外,不見了。
「原理其實不難,如果我們不看怪物,只看瓶子本身的走向......我把這個東西放進盅裡,則它會從另一邊出來。」美生奈的手上不知不覺握了條唇蜜,投進湯盅,唇蜜消失後數秒,便又自天上落下,她順手接住。
「等等,為什麼可以這樣?」音羽反覆檢查著那唇蜜,竟然毫無缺損。
「我再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容器。我將它倒著放,開口朝下,固定在這高度不動......」
音羽把椅子挪過去對著美生奈。
美生奈的左手在湯盅上搬動,抓出了一個新的盅,兩個盅擺好給音羽對照過後,把那個舊的盅放在桌上,新的給倒過來。「我如果丟這條唇蜜到桌面的盅裡......」
唇蜜被丟入盅。「它就會從我手上的盅掉出來。」反著的那盅吐出一個小小的影子,就是美生奈剛才拿的唇蜜。
「此時我若再把做為出口的盅抹消......」她空著的手往左手的盅上一抹,盅頓時無影無蹤。
音羽眼前一亮,比任何時刻都要專心,眼裡只有那個碗公。「同樣的,投進唇蜜。」她彎腰撿起瓶子,放手一丟,瓶應聲落入。
過了一會,唇膏由她倒著的手優美地落出。「噢,我的天啊,怎麼-怎麼會的?」音羽口吃了。「我只是暫時讓手上的盅隱形,它落下的時候還是由這個盅出來,看的人將會見到它由我手的高度掉下來,但並不是直接碰觸到我的手。」
美生奈又丟了唇膏進盅,轉眼,唇膏從隔壁的空中掉落。音羽雙手捧起。
「......我就能夠假裝它是憑空出現的。」
「瞬間移動?」
「哈哈,基本上是開口朝著哪裡,東西就會從哪裡出來。假設我在這個空間設置無數個『出口』,一樣把它們隱形,我要傳送的物品便能從任何一個地方出現。」
音羽死盯著唇蜜,研究不出所以然。
美生奈手劃過去讓盅現形。「比如說,我放在這裡。」她把湯盅安置在地上,丟了唇蜜到桌邊的盅內,地面的盅立刻跳出一隻魚。小魚泛著紅色的螢光,一下子像潛進水裡一樣鑽入地底,又跳高,連續跳了三次。音羽果斷拿盅一蓋,唯恐魚再躁動,只看著白色的盅緣,稍稍靜默。揭開時,一支唇膏就躺在那裡。
「咦?咦......」
「好,是時候把怪物和手裡的東西合在一起看了。......妳看,這個像什麼?」
美生奈柔婉的語氣一時令她錯看了那隻手上的物件,兩指之間,斜握著的瓶子的封紙像小刀削下的蘋果皮,細細的一環紙條捲慢慢解開,把紙上字樣拉扯得不可識讀,越是分心,就越看不清。然而那隻瓶子仍是原本的亮黃色,原封不動地被美生奈「匡」地一聲丟進小缽。
瓶子陷入那瓷底,待完全隱藏,屋子毗鄰的環形落地窗外,忽就有一朵金底鑲紅的雲塊纏繞、融合成了鯖魚,光亮的身子由深紅過渡到百香果黃,色彩噴上烤漆般柔順,似一塊衝浪板,頭戴月桂冠,後方還背著尖細的光芒。
哇喔......。
福本音羽看得忘了自己是誰,只覺那魚精緻優美,像寶庫裡藏得隱密的夢幻逸品。按照童話量身打造。在此之前,她該一輩子與這種只存於夢想中的生物絕緣。
這就是我要的。美生奈變了個臉,表情漸漸轉為狂喜,當瓶子撤下,那充滿侵略性的笑靨越發明顯,嘴咧開了,牽動法令紋,形成極端瘋狂的弧線。
「還可以做一隻更大的!」
她把剩下的一支瓶重重地丟入缽。
匡啷。瓶再度被吸納。
音羽最後一眼留意那個紅色精油瓶時,只對標籤上的怪魚印象深刻。
因此,腦海閃過的,只有......。
突然,一條全紅的、披著厚鱗的巨魚貼緊窗格鋼條飛起,指向天空,高度更甚於鯖魚,比金紅魚身還突出一截。那個模樣,比它更像花草茶鐵盒上的藝術畫,蝙蝠翼一般的胸鰭,大片而線條優雅的尾部,外表根本就是西方世界的大海怪--從標籤紙鑽出來似的,臉面意外地威武。那彷彿是石頭做的,脖子上還掛著由兩顆五角星固定的慶祝彩帶,一度與音羽靠得極近。
我愛這個。音羽深受感動。
幾秒過後,數以千計的、像檸檬派一樣的魚集體向上,陣隊夾著點點星光,一批接一批飄過,輕掠窗架,佔去一整面的空際,也帶那兩條魚遷徙。已走的,那些尾巴的影子游遠了,無法追逐;接著來的不斷補上,非常踴躍。音羽一陣啞然,只任由魚奔騰著升空。它們發出轟隆的噪音,震懾音羽的耳朵,其他顧客的耳朵。音聲如江水滾滾而來,過程持續了約一分多鐘。音羽什麼都沒法想,只能看著窗外的魚。
兩人呆立,靜看麵皮色的小魚飛越大樓,如燈管,愈到高空愈起勁。
唰唰唰......。
形形色色的巨型魚類傍著窗戶,那鱗片似將鮮甜水果大餐的汁液濃縮其上,酸橙鵝莓櫻粉野蘋果,各個魚身更為修長,形貌俊俏;有的拉著尊貴的背鰭,長長的觸鬚彎向身後飄動著,一條一條由低處升至高處的窗框。如此龐然大物緊依玻璃,活像高畫質的電子投影,色澤與身體流線仿若滿滿科技感,美夢中的幻象結合現實,被完整地再現。
音羽跑過瞭望城市的窗,魚簇擁而上,接近兩眼之時還可見到那身上的魚鱗閃過一道細密的未來光彩。只有一下,她覺得那魚的頭與身好似是晶亮的寶石,自外圍散出紅色的光暈,混濁的光在魚身之內溜溜地轉著。隨後,它們飛得越高,魚肚的陰影退去,再罩住音羽,如噴射機遠航,高壯的機身冉冉升起,點燃萬盞的金光。「這是燈光秀嗎,美生奈?」
「不,它們是怪物,精油瓶製造的怪物。」美生奈陪著她看窗前大魚。「我已經沒有材料了。」
魚怪紛紛歸於天際,一陣狂風掃蕩的聲音結束後,窗外回復平靜。窗景剎那間全空,只剩藍白相混的雲彩。
「我還是看書好了。」音羽坐回位子。「第六條,派對小點。這是認識新朋友,以及快速增進感情的好方法......」
女侍拿來兩碗沙拉,以白色貝殼麵型的碗盛裝,裡頭放著海帶芽、切碎的香菇和南瓜。音羽雙手揪著純白的桌巾,瞪視著沙拉,彷彿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這是招待的。」女侍說完後離去。
「妳是白金會員嗎,美生奈?」
音羽熱烈地拍著桌子,聲音高了八度詫異地問她。
「不是。我們很幸運,妳知道嗎?」
「等等,這裡是快餐店,然後......」
音羽嘀嘀咕咕,不能理解。
「還是妳要再看一次精油瓶?」美生奈又從桌底拿上藍色的小紙盒,那東西外表閃著同精油套組一樣的鐵光,音羽一瞥,中間的長條紙窗即是百香果黃和石榴紅,最中缺了一瓶。
「最新的組合包,這是樣品。」她開了盒蓋,當中抽出黃色的瓶子給音羽摸摸。「全世界只生產五盒。」
音羽輕撫過瓶身上部圓潤的玻璃。「為何不大量製造?」
「哦,親愛的,別告訴我妳對那個感興趣--還是妳轉性了?妳開始注重外在了,這......」
「是我媽媽。她們一直都很想要--」
「聽著,我們不差這一盒,妳想要的話我可以給妳......」
「噢,妳如果有能力的話,麻煩請給她們一人一盒!我不想再看到她們砸一大堆錢在上面,派我去跟人搶禮包,搶不過就罵我!這是什麼爛行銷方案!」
福本音羽快要抓狂了。
「我有,不代表我能號令生產線。妳可以把這盒送人,分著用,做什麼都好,但是......」
「拿得到樣品的人會是普通人?」
「理性一點,福本音羽!」美生奈搖著音羽的雙肩。「如果每個人都要一盒,我們沒有本錢負擔的,好嗎?」
「為什麼要說『我們』?妳到底是誰,美生奈?」
音羽一副快哭了的模樣。
「我想說妳也用不到......」美生奈解釋著。
「我不是不在乎!」音羽竭盡丹田一吼。「我是用不好,我是不會用!」
一想到那群人叫自己土包子,上去揍他們一頓,又會被斥為魯莽、不近人情,她總是忍耐著。自己沒有什麼好看的裝扮,也不懂得打扮,時常是在街角搬張板凳坐著補破網,看著那些千金小姐一身十八世紀的宮廷禮服散步過去,華美金綢的長蓬裙,還被拿扇子指著嘲笑。自己要是那麼早就學化妝,那......。也許她能不用當個村姑。
也許她能有不一樣的未來。
但這些都不可能了。
音羽強忍著眼淚,嘴角一抽一抽地呆望著美生奈。
「對不起,音羽。其實這盒是做來給我用的,吉倉僅此一盒。我真是個爛人。」
「我就知道,」音羽像看透一切地說。「我只能撿妳不要的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美生奈對著空氣長嘆。「所以妳想吃東西了嗎?」
「野菇燉飯。」音羽堅定地說。「我只要燉飯。我要走了,走去高級餐廳。」
她向後移開椅子,一雙腳不停歇地走過方桌。美生奈急忙拉住她腰側的兩個手腕。「妳不能走,音羽。很快就有大餐了,我確定!」美生奈扯了扯她的手。
「妳又要說,我在這兒站著,大餐就會從天上降下來?」
「是為妳準備的大餐,音羽。」美生奈一個「真是被妳打敗了」的微笑。
「我......」
好侍者,拉著一台銀車就位,雙手奉上君子蘭彩繪紋的陶瓷碗,碗口頂著厚厚的派皮。音羽拿小湯匙挑起派,派落在桌巾上。那碗裡竟是一大瓢黑松**油燉飯,音羽心想,這太靈驗了,顧不得早些時間用過甜點,快馬加鞭地吃。總算輪到我了。
她感慨良多,今天主角終於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尤其在美生奈說出那句話之後,過去有人送禮給他們家,好一點的指名福本三兄妹。他們大多先想到福本若里志,很少單獨指定她,把她從兄弟姊妹中獨立出來,邀她去玩,專為她辦個活動......講明給音羽的紀念品,或許曾有幾個,不過都是很遠很遠的親戚寄的,或跨洋而來的。他們通常在包裝上面簽字,可這般的好事,又不是隨處可遇。
燉飯毯禿了數塊,她瓢得忘我了。一會她立起書,讀著。
「老實說,這桌菜......全部都是妳的。」美生奈提醒她看桌子另一側。
「噢,美生奈,這......正點喔。」音羽的書漸漸放下,舉頭,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餐點都上到桌子對面,而且滿出來了,盤擠盤,豐富度開創首例。一隻烤得鮮黃的檸檬全雞、鳳梨殼烤飯、鐵絲架串燒、冒著青藍火焰的肉湯......。福本音羽樂翻天,書也不看了,決心不記美生奈的恨,爽快地吃一場。
她們輪流分每道菜,到菜品消了一半,餐具拿得厭倦了。
「吃飯的時候,還是有王子陪在身邊比較好。」她咬了一口豬肋排,拿那本雜誌到頭頂上看,一翻就是有千理府的那頁。
「嗨,帥哥。」
千理府的半身照大概佔了半面,她癡情地鑽研著,左看右看,雜誌動著欲搜出端倪。左邊的手一鬆,忽警覺到手裡還夾著一張廣告單,正巧押在書頁上。那單子滑滑的,香瓜綠的底,配合幾顆切對半的柳橙、單顆草莓、藍莓粒,散著的穀片堆,一塊渾圓的格子鬆餅。
「我應該來買一包鬆餅粉......」
「別在我面前提別的男人,音羽。他就這麼值得妳掛心嗎?」
「不是啊,美生奈。」
「我不能是妳的朋友嗎?」美生奈在桌上握起音羽的手。
「美生奈,朋友也分很多種。我們還不到可以分享私密的事情......」
「我想要妳多看我一點!想要我的名字被妳一直講,講給別人聽,想要妳把我當成是妳暗戀的人,無時無刻呼喚我......我更想要妳的生活只有我,表現得更自然一些,更盡情一些,甚至講些更露骨的辭語......也好......我想要當那種妳能夠分享細膩情欲的朋友,所以,全都倚靠在我身上吧......」
美生奈的指腹壓得特別緊實。
樑上懸著的細管與走道旁的水閥噴灑出團團水霧,散出的白色霧氣旋轉成層,罩住她們兩個。
一個站起,另一個便跟著站。她們如此撐了幾秒鐘,美生奈不放手。
此時,兩人後方橫樑掛著的大螢幕播出一則廣告。
「告白的最佳時機,來自於你們平常相處的時刻,當她覺得和你在一起的感覺特別好時,就能奪得先機。因此,營造一個清爽的形象,對即將出征的人是別具意義的。飛浦路斯『快捷』刮鬍刀,一鍵讓您馬到成功!」
那隻黑色的電動刮鬍刀出來轉了一下,又換成了其他影片。
「呃,音羽,妳會......」
「我不相信妳了,以後也不會相信了。」
音羽掙脫她的手,逕自出走,那步伐很瀟灑,就一個人,走過金沙繡絲好幾個渦卷紋路的華貴高牆,轉彎前行。
一隻巨魚一頭撞進會議室的玻璃外牆,橫著飛入空間,地毯坐著的福本與千理府趕緊縮腿,魚就在他們前方幾公分處飄著,彷如朝著空氣壓迫,使人屏住鼻息看魚的動向。過程中,福本驚叫連連,一手在上揮著抵擋,一手壓著毯子的絨毛往後挪,神情倉促。那魚砸在了會議室地磚一塊泛黃的痕跡上,他們的面前,兩三步能到的位置。魚身又滑了一點才靜止,砸落瞬間,沒人說一句話,沉靜的氛圍延續,到認定魚不再動了,大家才語調平緩地講話。
「福本,看看你造成多大的麻煩。」七先生手掌指著倒下的魚,示意福本瞧瞧。
「又是我了?」
福本掌尖向內對著自己,一陣茫茫然。
「不然呢?在這裡能製造魚的,就只有你一個,正常人都會懷疑到你身上!」
「我什麼都沒做!要我跟你講幾次?」
「做和沒做,你自己心裡有數。不管你了,我要起來把這怪物搬走,否則等等就會發臭。」七先生過去把手架好,抬起魚頭將魚拖動。「就只會給我增加垃圾......」
「就這樣放在那裡吧。」千理府說。「它是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成形的,把它放著,它自己會化掉。」
七先生「哼」了一口。光坐在那邊就看得出來,那是他的妄言。
「你那麼行,你拿去處理。」
千理府從盤中拿了一塊奶酥。
「怪物不是他做的,老七。是一個熟悉他力量的人仿造的,那條魚明顯被添加了幾個正常魚類沒有的構造,像這個鰓蓋下的粉砂石浮雕......」他指著魚鰓處那三朵小花說。「而且一定是懂藝術的人做的。」
「他說他會素描!」七先生道。
「會臨摹不一定就有藝術眼光。再說,這魚不是依真實的魚類製造的,在魚的身上畫花,對事事講求準確的福本來說,會不會太奢侈了?」
福本稍稍移前盤起的腿,到魚旁邊審視,兩臂打直撐在地上。
「噢,拜託放了我吧!」福本挑出魚異常的部位,手指連連探進。「這個,這個,這個!他在亂做!喔,我救不了這個作者了......」
他看了回來,自己手中還握著一塊焦糖色澤的蛋黃酥,千理府驚訝於他拿了點心。「也不知道這裡的食物有沒有問題......」
「那就別吃。」千理府吞掉那剩三分之一的奶酥,舔了舔指頭。
福本像逮到犯案現場線索的神探一樣,發出一聲尖叫。「啊,嘴角有屑屑!」
「擦掉就好啦。何需大驚小怪?」千理府的手指拍掉酥皮屑。
「你叫我不要吃,你自己還吃......」
「那就是關注的點不一樣,福本。」千理府心情可穩的了。「你害怕中毒,我才勸你不要吃的,並不是說所有東西都不能吃。就像你在意的是事物的真實面,而那個作者在意的是藝術面。」
「所以呢?」福本湊到他耳邊說。「關於那個人,你有什麼想法?」
「天生的藝術家,雕刻家......」千理府像在吟詩。
「不,頂多就是個建築工人。我在窗邊看過他的魚了,是其中一隻掉到我們這裡來的。那個設計......一幅畫不會同時有這麼多亮點,這樣會破壞畫面,讓它不均衡。除非是想極力表現給某人看,讓他以為自己懂藝術,實際上他只懂皮毛,學了什麼技術就統統加進畫裡,瘋狂賣弄,讓人誤信,投資。當然,大多數的人看到它精緻、漂亮,認為它仍是好貨,就會掏錢買了。不過這樣就顯得它是商業作品了。」
千理府給他鼓掌。「你出師了,老弟,我們的想法難得一致。」
「只是他為什麼要......」
福本仰頭放空。他的手擺啊擺的,無意間瞄到虎口的酥餅。淺黃中帶橘的酥皮,塑成狹長的檸檬形狀,握在手裡,看著看著還能看出一條魚。
他想到以前的事。
他學會控制異力後不久,一天和大妹音羽在庭院裡追逐,音羽跑不過他,明顯落後。兩個人停下來休息時,妹妹跟他說了一句話。
「哥哥,你變一條魚給我好不好?」音羽拉著他的衣角,求道。
「不行,音羽,它會害妳受傷。」
「那,」音羽換了一口氣息,接著講。「把你的力量借給我,我就能自己變出魚了。」
「力量不能借的,音羽。」
福本收著草坪上的小皮球和推車。
幫忙澆個花,小福。他媽說。
「哼。等哪天我對你下個魔咒,你就可以為我變出任何魚!」
音羽手插著腰,向他宣戰。
「你會義無反顧地為我變魚,直到幻想耗盡......」
福本隨口唸出下半句,當初他不曉得這話是音羽從哪兒抄來的,現在想想......。
他的大拇指一摸,手指內側沾滿麵皮的酥油,溼潤又黏滑。
美生奈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安撫好音羽,讓她待著。她走出座位,邁著長腿打算去取餐。
「搞砸了,美生奈,徹底搞砸了。」
她摀起雙眼,不敢看那張桌子,和坐在椅子上的人。
美生奈踏著不穩的腳,每走一步,便感到有一雙冷眼背後盯著她。她慢慢來到櫃檯,那位店員小姐忙完了,頭抬起來,第一眼就見到她。「哈,你又被她遣送回來啦?」
「我來拿我的餐。」
「拜託,滿足她很難嗎?你就要這樣強硬,不知道是誰死死地撐著拉不下臉,憋著真相不告訴她。你可真高明!你們兩個能別再冷戰了嗎?」
那店員將巧克力甜筒連細鐵絲架子交給她,鐵環處套著甜筒,長長的鐵絲接著一片底座,底下,店員的手按著杯墊,她順手承接過去,一面和那人談笑。
「帶她去見真正的七先生。」店員用氣音和她說。
美生奈手掌合住那杯墊,使它靠緊基座,回到橫樑外側下方的餐桌。「巧克力角。」她從架上取下一個甜筒,給音羽,小心地護著包住甜筒的薄紙。
「效率真低。早點拿來不就得了?」
音羽一把搶走,把甜筒頂的咖啡色圓蓋拔起,內中是填得滿滿的蜜紅草莓,表皮像淋了糖漿,外頭擠了一圈鮮奶油圍住。
像是用個籃子框住新鮮的果實。
她拿著長銀勺子瓢起莓果,一顆一顆地嚼著。「這才像樣嘛......」當莓果空去,甜筒裡忽然散出一陣冰霧,往上攀著,繞成一個小小的龍捲,愈卷愈大,像圓筒頂了個大號角。有兩股霧氣旋轉著構成腰身,白霧擴散、運行途中,音羽一度呆然。一層層環狀紐帶似的氣流中,她看見了如家一般溫暖的場景。
「知道嗎?龍捲風是冷暖空氣交匯而成的......」
那個大哥哥,小七在壁爐旁念著圖畫書。
爐火狂烈地燒著。
畫面又如環環水波泛開,轉成另一段錄像。
他們在桌前喝著鮮黃的鳳梨汁,對著燭台般附著小圈握把高高的杯子吸入,音羽還咬吸管,燭影飄盪的那如黑夜籠罩的室內,兩人很快樂。
液體顏色猶如黃銅,把回憶深鎖。
「你看!我喝得到果粒......」音羽捏著吸管說。
「你好優秀啊,什麼都會......」
她大笑時帶著童真,就只想表揚他,手縮在胸前跑向他站著的身影。
你是誰。
記憶越發模糊,只有零散的片段。
妒火。
壁爐竄出火舌,一下如精靈消散。龍捲風也逐漸散去。
椅上的音羽一條腿縮到了坐墊,望著冰淇淋架基座壓著的一張厚紙。
「那是什麼?」
「喔,杯墊啦,用來接水珠的。」美生奈笑著答道。
音羽走來將架子搬開,拿起那張紙卡,翻面,背後竟是個「七」,一樣是藍色燙金的邊框和字。「是紙牌!那老闆人太好了吧,送我們這個。」
恭喜妳。美生奈平實地說,心裡想的卻不是如此。
「加下去......第四張牌了耶,美生奈!」
她們攜手走出小店,迎向走廊末梢。音羽樂得笑呵呵,一面攤紙牌成一把扇子,數著。
美生奈耳旁的髮絲掉下。她壓了壓耳殼裡純黑的耳機,那法螺形狀的東西停在她的耳上,音源線盪著盪著。
「是,我是阿七......」
兩人轉身走入一座黑色的房間。